當務之急自然是要深入結界一探究竟。
倘若真如所料,受降的大軍陷于結界之中,不知是何狀況,且距離來時已有三日,多一分延遲多一分危險,再不能耽擱。
而慮及結界內的境況,這趟唯有東華可去。但他肩上總歸擔著責任,一旦入了結界也不知幾時回轉,沒法當甩手掌柜,馳援的將士在結界內派不上用場,可在結界外如何擺布、誰來統轄、萬一有變何以應對等等少不得交代幾句。
言簡意賅做完布置,東華又專門囑人留意其他方向來的友軍。
既然主君部屬只是受降大軍中的一支,想來墨淵白止處也派了人馬,離開營地時他已讓折顏送過消息,現下算著早晚該有動靜了。對方既擺了偌大陣仗,自然是能多算計幾分是幾分,哪會單單只針對他們!以墨淵的智慧不會看不懂,若能盡早合兵,倒可以共同籌謀應對,免得鬼妖兩族宵小趁勢作怪。
眾人見他一一交代得細致,不由面面相覷,其中一位遲疑著問:“仙君這是,不與我們一同御敵嗎?”
經歷過波折,此時軍中對于東華的信任正節節攀升,聽他不疾不徐將此危局之下的種種可能慮得周到,眾人已對剩余戰事信心滿滿,正自熱情澎湃,卻發現原來想岔了,頓有種心情一落千丈的沮喪與失落。
東華見他們語氣中帶著試探,五大三粗的漢子卻露出了大狗子樣的惶惑,不由一笑,輕描淡寫道:“如今情勢,我們須得分兩路行事。你們留下,聽從號令依計而行,至于我,還得往里走一趟。”
“就您一人去?”
“莫非另有他人不懼結界內的濃云?”東華一句話堵了念想,他見眾人面面相覷猶帶驚懼,遂安慰道:“既無他法,此即良策!無需擔心,我尚有些把握!”
許是被他淡定的神色迷惑,有幾人雖欲相勸,卻也未想出更好的法子來,只得不情不愿地從了。
東華在一眾將士的目送中進了結界,咫尺之間,便已入了另一方天地。
此刻,他當然能夠分辨出所謂“濃云”為何物。如今的天兵不了解,十萬歲的主君許也不深知,作為直面過無數次的人自然知道,那是濁息。而說其棘手,乃是因為濁息中雜糅了怨靈、邪祟與咒力,雖每種都未達到蘊生緲落這等大妖的地步,卻也正因其雜,應對之法要更繁復,想要一招制勝的概率便低了許多。
若時間不那么緊迫,設陣法應對固然更為穩妥,可如今情勢,恐怕并沒有充裕時間可以揮霍。
這各方世界背后的主宰,哪次不是讓他諸多波折?這也是為何片刻之前他與眾人只模糊地說有些把握,卻并未說把握是幾分。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他便習慣了以這般淡定的語氣安撫人心,眾人也習慣了從他的淡定中找尋堅持的底氣。
旄山山系龐大,山脈眾多。入得結界,眼前暗沉一團,腳下卻是崎嶇山路,便是東華也要辨一辨方向。
朔風凜冽,他望著漫天濃云,深覺奇妙,這些似曾相識的東西仿佛認定了自己一般,便是換了天地也要追來,時耶命耶?
濃云深處似有光波在晃動,他足下微點,直向那處而去。無論是不是陷阱,如今都無暇細思,不如將計就計找一找破綻。
行不多時,一陣極細微的腳步聲傳入東華耳中,掩在嘶吼嗚咽的風聲里本應極不明顯,卻不知為何聽得分毫畢現。
腳步聲輕盈明快,有著年輕人的活力,又存著暢快的余韻,仿佛下一刻就能回旋舞動起來,似乎那人所行之路不是結界內野風呼號的路,而是在自家后花園的青石板上愜意游走。
東華站定身姿凝神觀察,黑云壓境,天地晦澀,草木衰微,百獸奔走,委實看不出什么令人愉悅的所在。
身后的腳步聲保持著一貫的節奏,依舊伶俐自在。東華戒備良久,仍未見有什么穿透厚厚的云層出現。或者,這是結界中生來迷惑人心的東西?他移動腳步繼續向前行了一程,卻發現那腳步聲總在后頭不遠不近地綴著,并未有變化。
漸漸的,又有別的聲音加入進來,斷斷續續,像是有人在輕哼小調,音符跳動在唇齒間,依舊帶著宜人的松快。
隨著這聲音的出現,腳步聲在幾步開外停了停,卻并未停滯不動,好像在擺弄什么東西,隔了一會兒就移動兩步,慢慢從一側到了另一側。
異樣的熟悉感牽扯了東華的意識,他覺得自己應該知道,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何時何地。
可那聲音并未放過他。低低的哼唱隔著重重帷幕,別有一番隱秘的糾葛。他側耳聽那幾個模糊的尾音,軟軟的小鉤子樣勾起了他的注意。那聲音總帶著不自覺的愛嬌,自以為很能唬住人,實則卻奶呼呼可愛得緊,連那些刻意伸出的趾爪也憨態可掬。
“采蓮歸,綠水芙蓉衣,秋風起浪鳧雁飛……”婉轉的調子從他記憶深處滑出,玲瓏如滾落玉盤的明珠。為他唱曲的人,嬌艷紅唇輕吐芳華,眸中水色蘊滿深情。
“小白?”
似是為了應答他的呼喚,比方才清晰了數倍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東華,你回來了!”聲音中滿含著驚喜與懷戀。
仿佛推開了一道門,掀開了一重幕,一條玉臂破開濃云伸了過來,手掌間擎著一束紅蓮,裹著紗衣的窈窕身影迎向他胸前,黑如鴉羽的長發挽得婀娜,鮮活靈動的女子眉目如畫,邊仰望著他邊綻開了歡欣的笑顏。
那一刻,東華的心是柔軟的。
在凡世時,滾滾去上學塾,攸攸尚未出生,他與鳳九悠游泛舟。
鳳九便是哼著這小調坐于船頭,隨意伸展手臂,白得發光的皓腕劃開碧波去采側畔的蓮花與蓮蓬,指尖的水光被她撩起綴到額間、鬢發和眼睫上,她頗為自娛地甩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嬌憨的面龐映著天邊的紅霞格外明艷動人。
東華微笑著支頤看她,心頭滾過一陣躁動,終是按捺不住,湊過去將笑聲堵在了她唇里。許是用的力道大了些,回轉家門后,鳳九雖仍舊愉悅地插著采來的白蓮,又給滾滾剝了蓮子煮了粥,卻撅著嘴不肯理他,倒是讓他私底下說了不少軟話、賠了許多不是。
說來,他已有許久未見小白,懷抱猶自留著眷戀的觸感,卻難重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是隔了多少個秋?不知他的小嬌妻可還安好。
“夫君,你可想我?”刻意壓低的嗓音帶著幾分黏膩,將他從短暫的愣怔中拉了回來,小手挨挨蹭蹭搭上他的肩膀,手中的紅蓮濃郁如血,融入層層濃霧毫不違和。
東華將目光落在眼前女子黑且長的發上,挽的發髻不知何時松了開來,發絲垂至光裸的肩頭,隱隱綽綽遮住了大半的瑩潤肌膚,若隱若現的紗衣半落不落地搭在臂上,好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
飛揚的鳳羽花,嬌艷的芙蓉面,正似心中所系,可惜……
思想間,他左手已迅捷探出,一把擒住了異變中的肢體,那束紅蓮連帶著白嫩的小手已微微改了形狀,花間露出一柄尖利的鋒刃,刃尖正對著他的后心。
眼前女子吃痛,紅潤的臉頰泛起驚懼的蒼白,用力掙扎著試圖逃脫:“夫君,你,你這是做什么?你把人家弄疼了!”
“你可真是看得起自己!”東華冷冷地看著她,“誰給你的膽子冒充小白!”話音方落已一掌拍了過去。
掌力所及,卻未擊中實體,女子胸口一虛,他的手掌便從一團霧氣中穿了過去。
方才女子臉上的痛苦之色此時褪得干凈,仿佛陡然卸下了偽裝,大而圓的杏眼漸漸拉長,眼周泛起繁復的紋樣,她半闔著眼,斜斜瞟過來,嘴角猶帶著輕佻,哪里還有鳳九的樣子。
“怎么,東華,我這模樣不美嗎?”她扭捏著姿態,欺身過來,“若你喜歡清純的,我也可以……”
迎接她的卻是驟然而起的輝光,光芒照耀到她的裙角,柔軟的紗衣便寸寸化成了飛灰。
“都是廢話多!”這是東華祭起術法后毫不留情的評價。
女子愕然之余,倒也未如何失措,她漸漸消逝的半張臉浮起挑釁的蔑笑:“你又何必如此狠心,我不過是你心里的樣子……救得了一個,你救得了全部嗎?”
尖利的笑聲尚縈繞在耳邊,東華猛地睜開了雙眼,周遭一團漆黑,方才的一幕已了無影蹤,讓人不禁懷疑是否虛幻。
更讓他在意的是,此時他正被濃重的黑氣裹得嚴實,絲絲縷縷的細線繞在身周,正伺機侵入軀體,若非天賦異稟,恐怕連呼吸都要有所妨礙。饒是如此,仍叫他微微皺起了眉。
捏訣破開束縛時,他想起那女子的話,她說自己是他心里的樣子,這是何意?當初緲落化相出現時,確也有些迷人心智的征兆,莫非這是結界之中侵蝕之外的另一重險惡?能夠讓他也生了幻覺的東西倒是不容小覷,他人若無防備便不慎進入的確頗為兇險。
幾息之后,待他看清半步開外的深谷,更坐實了心頭的凝重。
與其他各處不同,此處濃云尤其厚重,沉郁壓抑的黑中另帶著鮮艷如血的紅,與其說是聚于谷中倒不如說被拘于谷中更為貼切。四處游蕩的黑氣飄過山谷時,不知被什么力量束縛著不得離開,久而久之就成了凝實到稠密的云峰。明明看著輕如鴻毛,卻有著重逾千鈞的分量,將席卷其中的物事都打壓至谷底。
谷中不知深淺,連他的目力都不能見底,且那黑霧如翻騰的熱泉,間或露出的漩渦似不期打開的地獄之眼,襯得山谷尤為詭秘。
方才那女子約莫就是要將自己誘入其中,不過說到“山谷”,另有段畫面讓他不能不在意。難道此處便是育遺?
正思忖間,紅黑駁雜的濃云中又劃過一片光暈,比初次所見還要明晰。
也因之明晰,東華從中看出熟悉的違和感,這種違和感自來到這方世界便未曾停歇,無論法術的波動、爆發的軌跡、留存的氣息都與自己如出一轍,這只能說明,他要找的人就在山谷之中。
不容遲疑,東華張開周身結界沉入谷中,濃云繁冗黏膩,他如陷進深沼,不僅不見前路,猶有桎梏在身,解脫不得。
不知墜了多久,就在他以為永無止境時,下方卻陡然一亮,他迎頭撞上一片銀光。
銀光中周遭已然轉了環境,不過眨眼間,東華竟然看到了自己,不是主君,是實實在在的自己。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佛鈴花海,花海中臥著一只火紅色的小狐貍,明亮的狐貍眼愜意地瞇著,迎著暖陽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抬起毛茸茸的白爪子舔了舔,便將腦袋藏在卷起的大尾巴下面又打起了瞌睡。
側旁伸過來一只擾人清夢的手,從她身體下方將之抄了起來,不待小狐貍尖叫出聲,已被穩穩抱進了那個東華懷里。
他見小狐貍只瞪了一眼又想伏身睡去,不由眉梢輕挑起了捉弄心思。放在小狐貍肚子下的手掌動了動,小狐貍四肢一顫,閉著眼朝旁邊挪了挪;他又將手上力道重了幾分,小狐貍咯咯笑著往一邊翻去,仍舊沒有睜眼;他終于不再收斂,舒展著手指來回揉了揉,柔軟起伏的肚皮頓時起了波浪,小狐貍癢得撒開四肢想逃,又哪里翻得出夫君的掌心去,只得扒著他的手臂討饒。
好不容易逮到個空隙,惱羞成怒的小狐貍氣憤地化成白衣少女,捶著那個東華的胸口與之理論:“你怎么這么壞!”明明是責備,用她軟糯的嗓音說來便似嬌嗔一般,反叫人失了心神。
那個東華低垂著眼瞼看她,眸光深沉,聲音卻有些喑啞:“誰讓夫人不理我!”
他倆的身影越靠越近,像兩棵根須交錯、枝葉糾纏的連理樹。
東華了悟,這是碧海蒼靈啊,他與小白大婚前的日子,而此后的波折讓他在一片旖旎中生了些許悵然,只不知為何會想起這些。
正自輕嘆,耳畔突然響起一道遲疑的聲音:“那個白衣女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