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林府上下從大清早就開始忙碌起來,整座大宅已經煥然一新,層層宅院中門大開,大紅燈籠掛滿屋檐,每一扇門外都貼上新寫的春聯,響亮的吉利話襯著倒掛的福字,在一片白雪茫茫中顯得更加耀眼。</br>
百梅園的侍女小廝們也都換上了新裝,只不過他們的臉上不大敢公然露出太多喜色,進進出出也盡量輕手輕腳,生怕破壞了少東家養病的清凈。</br>
太太也忙得很,只有早飯的功夫來看了逍榮一次,她這天得盯著準備拜祭祖先的祭品,祠堂里所有的排位都得細細清掃,吃團年飯之前林老爺得帶著全家去拜祭。</br>
賢呆在房里靜靜的陪著逍榮,侍候著按時喂他服藥,小蘭被太太叫去幫忙領著小丫頭們剪紙人紙馬,只有梅香在小廚房里守著藥罐。</br>
雖然百梅園已經盡量安靜,可是接連不斷的炮竹聲仍然聽得清晰在耳。林逍榮倒不嫌噪聲心煩,只是這般普天同慶的日子自己只能躺在床上,多了一份無奈。不過他難得有這份清閑,不去想那些病痛,只有無邊的心緒默默蔓延。</br>
給清雪的鞋帽終于做好了,賢拿在手里仔細端詳著,有些莫名的高興,好像回到了自己小時候盼著過年的日子。</br>
半天沒有聽到逍榮有什么動靜,她還以為他已經睡著了,走到床邊去看看,才發覺他一直醒著,聽見她的腳步聲,便抬頭看了看,可是他的眼睛仍然沒有焦點。</br>
賢在床邊輕輕坐下,問道:“是不是外面放炮竹太吵了,讓你睡不著?”</br>
他搖搖頭,撐著床榻似乎想要坐起來,賢連忙從背后托起他,又拿了兩個厚厚的枕頭墊在他背后。逍榮雖然不能下床,也準備了一套過年的新衣,賢又拿過來讓他披著。</br>
逍榮靜靜的坐了一會,才問道:“什么時辰了?”</br>
賢坐在床邊矮榻上,答道:“剛剛過了午時,還早著呢。”</br>
逍榮側耳聽著遠遠傳來的炮竹聲,輕笑道:“小孩子們大概都等不及了,先放起了爆竹煙花。”</br>
賢點點頭說:“是呀,等到晚上家家戶戶都放的時候才叫熱鬧呢, 你知道嗎?雖然我是女兒家,我可一點不怕,每年家里送歲迎新的爆竹都是我放。”</br>
逍榮笑了:“是嗎?我還以為女孩子都很膽小呢,小時候我也喜歡放爆竹,逍云膽子小不敢點,只敢跟著我,碧云膽子更小,都躲在屋里,我和逍云就常常去捉弄她。有一次把她嚇哭了。還挨了老爺一頓打。罰不準吃團圓飯。還好有娘來救我們。”</br>
賢說聽了有些羨慕的說:“有弟弟妹妹真好,我從小都是一個人,不過平常還有一些小伙伴們一起玩不覺得什么。過年的時候吃團圓飯,做好了一大堆飯菜,只有我和爹爹兩個人坐著,也不忘記給娘擺一副碗筷,讓她在天上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團圓。”</br>
逍榮說:“你想你爹爹了嗎?”賢頓時紅了眼圈,停了一會才說:“說不想肯定是假話,今天過年家家都團圓,爹爹一個人在家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可是我也沒那么難過,我想他肯定是在娘靈前跟她說話,沒我去打擾他們也挺好的。”說著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br>
逍榮也笑了,想了想有問道:“你家姓孔,是圣賢之后,可是你父親為什么為你取名賢呢?難道不怕避諱先人嗎?”賢說:“你想不想聽我講我們家的故事?”逍榮看著她,示意她講下去。</br>
賢回憶了一下才慢慢說道:“我娘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就過世了,我都快不記得她的樣子了,可是我爹爹經常說我和她長的很像。他常常在我娘靈前跟她說話,我長大了才大概知道他們的故事。原來這里面還有許多的曲折和驚世駭俗,不知你聽了會不會奇怪?”</br>
逍榮更加好奇,說:“我也不是什么沒見識的迂腐之人,你盡管說吧。”</br>
賢笑道:“其實究竟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是我父母同姓相親而已。只是因為他們都姓孔,才顯得不為世俗所容。原來我們家不是在這里的,而是從山東曲阜輾轉多方才在此地落腳。所有曲阜姓孔的人家都是孔子的后人,盡管我父親是一個早已沒落的旁支,我娘卻是族中的大小姐,后來他們在因緣巧合之下相遇,竟然偷偷相知相愛起來。”</br>
她想象著當年的故事,嘆了口氣說:“雖然他們的親緣關系遠的已經數不清了,可是在族中人看來這就是不可饒恕的大罪。所以他們一直不敢告訴任何人,直到有人去向我娘提親,我爹才忍不住去跟外公稟明,當然立刻引發了雷霆大怒。外公卻不敢聲張,只把我娘關起來,又去跟族長說把我爹趕出去。其中多少曲折我都不太清楚,只知道娘當時整日以淚洗面,后來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奶娘不忍心,竟然偷偷把她放了出去。”</br>
逍榮雖然驚訝,但還是忍住沒有打斷她的話,賢又接著說:“結果我爹帶著她連夜逃走,四處躲藏了好久,后來才搬到京城來。也許是木已成舟,外公也就沒有繼續追查下去,只是他們也一直不敢回家看看。后來生下了我,我爹給我取名為賢,一是意為不忘我們是孔家圣賢之后;二來也是夫子自道,雖為忤逆亦能為賢者,今日之宗族家法未必為祖宗先賢所立。”</br>
賢講完了,停下來看著逍榮,他靜靜的躺著,好像在回味這個故事。賢講的很平淡,可是其中的驚險轉折仍然讓他覺得有些觸目驚心。</br>
半響逍榮才嘆息著說:“我很羨慕他們。”賢笑了,說:“我也一直覺得他們很勇敢,而且他們相愛了一輩子。換做是我,也許還做不到這般地步。”逍榮沉默著,許久沒說話,臉上露出一絲哀傷的神色。賢看著他,也沒有說話,好像在等著他先開口。</br>
多了許久,小蘭突然進來對賢說:“少奶奶,太太請您一起去祠堂祭祖,等會就要吃團年宴了。”賢忙問:“那少爺怎么辦呢?” 小蘭說:“您不用擔心,太太已經吩咐過了,這屋里也開同樣的一桌,我們陪在這里侍侯少爺就好了。”賢回頭看著他說:“那我也不用出去了,就留在這里跟你們一起團圓好了。”</br>
逍榮說:“你是林家的新人,一定要在除夕祭祖的時候向祖先稟報,我不能去拜祭,你怎么能也不去呢?還要替我安慰父母親,別讓他們大過年的還為我擔心。”</br>
賢聽他這樣說,倒一時愣住。她還并不習慣將自己當做林家的人,現在要踏入祠堂才覺得真的不一樣了。逍榮這番話是說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既成事實嗎?</br>
雖然心里憤恨時也曾想過干干凈凈的來,無所牽掛的走,口不擇言的時候也說過要一封休書就此兩相解脫。可是她現在還是愿意誠心實意的去接受一個林府孔氏的名分,去祭拜那些毫無所知但是冠以林姓的先祖靈位和畫像。</br>
她長久的凝視著逍榮的面孔,明知道他現在還看不見,可是他的眼睛也一直望著她的方向。休養了幾日,他的臉色多了些溫潤,額頭的傷口已經結痂,并不那么突兀。</br>
賢淡淡的說了一聲:“那我先去了。”</br>
“恩。”逍榮只答應了一聲,靠著床頭一直未動,直到她的腳步聲已經遠去。(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