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孔賢挑破直言之后,林逍榮倒不知該如何對待兩人的關系。小蘭給他喂藥時,他沒有聽到賢的聲音,還小聲問道:“少奶奶不在嗎?”</br>
賢正坐在窗邊繡著清雪的虎頭帽,聽到他的話便抬頭看去,小蘭也正以眼神詢問著她,她便搖了搖頭示意。小蘭只好回道:“少奶奶在外間呢,少爺您要叫她嗎?”</br>
逍榮“哦”了一聲,又忙道:“不用叫她了,我沒什么事。”賢聽了也只低頭繼續做活計,不去管小蘭苦惱的看她的眼神。</br>
喝完了藥,小蘭問他要不要躺下休息,逍榮說想先坐一會。才過一會,他又問:“少奶奶在外間做什么呢?太太吩咐她的事嗎?”</br>
小蘭只好說:“少奶奶在做繡活,少爺要不要我出去叫她?”逍榮這回卻沉默不語。</br>
賢一直側耳聽著,這會便放下了針線,悄悄走到床前問道:“少爺有事找我嗎?不如吩咐小蘭也是一樣的。”</br>
逍榮聞聲抬頭看向她,又很快轉回臉去,磕巴了一下才說:“額,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一直躺著有點發悶,想找人說說話。”</br>
賢在床邊的矮榻上坐下,淡淡說道:“少爺想說什么?只怕我見識淺薄、言語無趣,不能給您解悶。”</br>
她似乎想要破罐子破摔,完全不管什么溫柔賢淑,讓逍榮不軟不硬的堵了一下。過了半響,逍榮才說:“還有幾天過年呢?家里這些日子應該很忙亂吧,偏偏我又受傷了,只怕過年也不得安生。”</br>
看他這般遷就,賢倒覺得自己太過無禮,便放軟了聲音答道:“今天已經臘月二十八了,后天就是除夕。家里過年的一應準備早就做好了,先前只等著你回來,現在雖然因為你的傷勢,惹得老爺太太不安,倒沒有什么太大的忙亂。你只要安心休養便好,鋪子里的生意也得過了年才能重新開張吧。”</br>
逍榮點點頭說:“那就好,生意上的事情父親會過問,還有二叔也會照管著,我暫時倒不用擔心。”</br>
賢“恩”了一聲,也沒什么好說的。過了一會,逍榮又問道:“你父親今年得一個人過年了吧?前些日子我沒有陪你回門,他有沒有怪我?”</br>
賢想起父親說的那些話,心里更軟了些,搖頭說:“爹爹沒有怪你,他還跟我說要體諒你是做大事的人,讓我不要埋怨你。”</br>
“你父親竟是這般明理的人!” 逍榮嘆了一聲,又說:“不如明天派人去接他過來一起過年吧,免得他老人家大節里也冷冷清清的?”</br>
賢忙阻止道:“不用了,爹爹他不會同意的。再說,他有母親陪著過年,也不會覺得孤單的。”</br>
逍榮愣了一下:“你母親她不是……”</br>
提起母親賢倒是臉色平靜,并不太傷心,說道:“我母親雖然已經過世十來年了,但是爹爹從不覺得她離開了我們,平時有什么事情都在她牌位前跟她訴說,每日吃飯都留一副碗筷,叫一聲讓母親來吃。外人也許看著奇怪,我倒是習慣了,總覺得母親就在屋子里看著我們。”</br>
逍榮有些驚訝的聽完,半響才感嘆道:“你父親這般情深不渝,實在讓人敬佩。”</br>
賢知道他感同身受,可是仍繼續說道:“是啊,我從小就很敬佩父親,不管是為人師表還是身為丈夫、父親,他都做得無懈可擊。母親過世后,也常有人上門說媒,可是他總是不愿續弦,一來是擔心后娘會待我不好,二來是他根本不愿意忘記母親,他說如果他再娶妻,便無顏到地下去見她。”</br>
逍榮臉色漸顯痛楚,喃喃的說:“他?我,我怎么……”幾乎語不成句,可是仍不能開口阻止她說下去。</br>
賢沉默的看著他,覺得自己是否太過殘忍,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我小的時候,也不愿意他再娶,擔心父親會被人奪走。可是等我長大了,才覺得他終究需要人照顧,子女就算孝順也無法替代所有。我回門那天要離開家的時候,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門口,才發覺他真的老了,竟然連背也挺不直了。如果母親還在,那該多好。”</br>
逍榮將頭靠在床頭,閉著眼睛不由自主的想象著日暮黃昏,孤獨的老父倚門相送唯一的女兒,那幅畫面竟然讓他一時心痛如絞。</br>
賢靜坐了一刻,看他仍無動靜,便輕聲問道:“不如我扶你躺下休息吧,一直坐著太辛苦。”</br>
逍榮無聲的點頭,倚靠著她慢慢躺下去,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就在自己上方咫尺之間,那一刻他真想睜開眼看看自己到底娶了一個什么樣的女子,她的每句話竟然都能鋒利如刀,又如銀針一般扎在自己的痛處,偏偏讓他無言以對。</br>
賢說完那番話,其實自己何嘗不心痛。她走回窗邊去,拿起針線繼續活計,可是腦子里卻總想著父親臨別那一幕,眼淚生生的淌過臉頰,又趕緊悄悄拭去。她繡著帽子上的虎紋,想起清雪可愛的笑臉,心里才好過一些。</br>
晚上太太又過來陪了許久,關切的問逍榮有沒有好一些,他便安慰母親已經好得多了,腿上的疼痛已經習慣了許多,眼睛按時敷藥,雖然還是只有模糊的光感,可是也不覺得有什么不適,只等時間慢慢恢復罷了。</br>
太太心疼了半天,又跟他說起前日他生辰,別人送來的禮物都還放在壽菊園,他現在也不能去看一看,不如叫人都送過來這邊收起來。</br>
逍榮忙說:“不用麻煩了,放在母親屋里也是一樣,您肯定幫我保管得更好。”</br>
太太只好作罷,過了一會又嘆道:“別的就算了,雅琴那丫頭辛辛苦苦給你做了十雙鞋子,你一時只怕也不能穿了。等你能下床了,我就給你拿過來。”</br>
逍榮一時愣住,說:“這實在是太麻煩她了,我的衣服鞋襪外面買的還有下人們做的都穿不完。母親一定要替我謝謝她,讓她以后千萬別再做了。”</br>
太太握著他的手說:“這也是她的一番心意,怎么能跟外頭做的比呢。你要謝她,也該當面道謝才是。”</br>
逍榮只好暫且不提,太太又喂他服了一遍藥,叮囑賢和小蘭好好照料,這才安心走了。</br>
逍榮睡了一覺,醒來有些口渴,便在帳子里喊道:“小蘭,倒杯茶來。”里屋只有賢還坐在燈下坐著繡活,聽到他的聲音,便站起來從暖壺里倒了一杯茶,走到床邊去,說:“少爺,小蘭剛剛去睡一會,我扶你起來喝茶吧。”</br>
他已經能自己勉強坐起,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才問道:“你怎么還沒去睡?一個人在做什么呢?”</br>
賢回頭看了一眼快要做完的虎頭帽,想了想還是說:“是我給清雪繡的虎頭鞋帽,得趕在除夕前做完,她過年時穿著圖個喜氣。”</br>
逍榮聽到“清雪”這個名字,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指誰,輕聲說道:“那孩子,你待她倒好……</br>
她看著逍榮說道:“這孩子大概與我有緣,才相識幾天就有些放不下她了。清雪真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光看長相就是個美人坯子,又能說會道,怎么不惹人疼?”</br>
逍榮聽著只覺得陌生,又習慣性的不想去關心她的事情,半天都沒有回話。</br>
賢拿過他手中的茶杯,問他要不要躺下休息,他卻搖了搖頭說:“我想坐著呆一會,你如果困了就自己去睡吧。”</br>
賢收拾起桌上的針線,在他床邊矮榻上坐下,說:“我也還不想睡,不如就陪你說會話吧。”</br>
逍榮笑了一下,扭過臉望著她問道:“你想說些什么?”他已經領教過她的言辭鋒利,不敢大意將她視作笨嘴拙舌之人。</br>
賢也笑了笑,無聲的吸了口氣,終于說道:“不如說一說你和雅嫻的故事吧,我真的對她很好奇,到底是怎樣一個傳奇女子,竟讓你這般為她癡心?”</br>
逍榮徹底愣住,雖然心里已有準備,可是猛然提到雅嫻這個名字,已經足夠讓他手足無措。</br>
賢等了一會,又問道:“你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起她嗎?是不是怕她會怪罪你?”</br>
逍榮搖了搖頭,終于說道:“雅嫻并不是什么傳奇女子,她只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和孝順的女兒。”逍榮閉上眼睛,雅嫻的面容仿佛就出現在眼前,他一邊冥想者,一邊喃喃說道:“她長得很美,就像畫里的江南女子一樣溫柔清麗。我初見她時,姨夫剛剛過世,姨媽帶著兩個女兒惶惶無依,她雖然一身重孝,可是總是堅強的撫慰母親不要傷心,還要照顧年幼的妹妹,只有無人的時候才偷偷哭一會……”</br>
他想起第一次無意撞見雅嫻在偷偷流淚,除了心疼還是剎那的驚艷,不由自主的想要安慰她,讓她不要難過。可是他又想起最后雅嫻流著眼淚跟他告別,他那時已經哭得雙眼模糊,只見她努力綻開笑容,想要勸慰自己,可是兩行清淚仍自顧滑落。他伸手想要給她拭淚,可是她的眼睛已經再也不會睜開。</br>
賢靜靜的聽著,看他話未說完眉已緊鎖,依然十分難過,便嘆了口氣說道:“你們的感情定然很好,所以時至今日你還是念念不忘。她雖然不幸早逝,有你這樣待她想必也很幸福。”她頓了一下,又說:“我小時候只覺得有父親和母親在一起,便是最幸福的生活。因為他們相親相愛,家里總是歡聲笑語,還有琴棋書畫。我現在想起母親,也只記得她的笑臉。父親常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他們雖然不能白首,但總算是一心而終。”</br>
逍榮有些痛苦的哽咽說道:“我沒有讓她幸福,明明她已經懷孕,我還要出遠門。臨走的時候她就反復問我到時候能不能趕回來等孩子出生,可是我千辛萬苦的趕回來,卻只能見她最后一面……”他快馬加鞭的趕回來時,雅嫻已經難產了兩天,他在門外喊著她的名字,半天只聽到孩子的哭聲,他驚喜的沖進去,以為她終于闖過難關,可是她已經血崩昏迷了過去。他顧不上看孩子一眼,一直守候在床前,終于等到她醒來,卻只是無言的告別。</br>
賢也有些傷心,輕輕擦了擦眼角,還是說出了她的心里話:“你何必這樣自責?她既與你心意相知,又怎會不理解包容你的無奈呢?能夠與心愛的人生兒育女是莫大的幸福,可是你因為傷心難過,連孩子也置之不理,這難道不是她最失望痛心的事情嗎?若她真的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得安息!”</br>
類似的話曾經有人勸解過過無數次,他從來只當充耳不聞,可是這一次卻像一字一句扎在心口,痛得血流汩汩,他哭著喊道:“雅嫻,若你真的怪我,你應該當面來向我問罪,可是這三年來,你去了哪里?為什么連夢里也見不到你的影子?你不要恨我……”</br>
賢抓著他的手,陪著他默默流淚,半響才說道:“她不能托夢,也許她早已轉世為人,忘記了前塵往事,并不是因為恨你……”心結難解,她才覺得自己說什么都很無力,只有將他的手抓得更緊一些,讓他知道有人在陪著他。</br>
逍榮哭了一會,又漸漸安靜下來,兩人相對而坐,靜默無聲。屋里這般動靜,早已吵醒了外間睡著的小蘭,她靜靜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又說又哭,捂著嘴也偷偷哭了,能夠哭出來總好過少爺這些年的冷漠孤僻。</br>
過了好久,逍榮突然問道:“她真的都忘了嗎?”</br>
賢點點頭說:“恩,你沒聽說過所有死去的人在輪回之前都要喝下孟婆湯,忘記了前世來生才能有新的開始。活著的人超度亡魂,也是祈禱他們脫離苦海,早入輪回,來世投個好人家。”</br>
逍榮又不說話了,閉著眼睛不知想些什么。賢想著清雪的長相,在心里默默描畫著雅嫻的模樣,那般嬌弱美麗的女子,讓人無法嫉妒,唯有憐惜。她又想起母親的樣子,對她總是一臉溫柔慈愛,在父親面前卻會調侃嬌笑,兩人談詩作文,還能彈琴弈棋,堪比神仙眷侶。可是也曾一起在院子里開荒種菜,尋常煙火也能和樂融融。那時候的自己人小鬼大的覺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一個,總是故意惹些麻煩引來大人的關注,可是父母從來不會打她,只會給她講道理讓她明白自己的錯誤。直到母親去世了,她才發現美好的東西原來那么容易失去。</br>
床邊兩人一坐一臥,各自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竟然都睡著了,逍榮靠在床頭沒有躺下,賢直接趴在床沿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就睡熟了,只是相握的手一直未松開。(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