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br> 展露昭臉上的笑有些不好看了,說,“懷風,為何不講道理?我們是來給你看病的,并沒有存一點壞心。你昨天病得那樣,要不是吃了姜御醫的藥,怎么今天能這樣精神起來?就憑這一點,就能證實我的話不假?!?lt;/br> 姜御醫也說,“這位宣先生,其實要我們走,倒也容易。只是你這病癥,如今只是看著好轉,還有反復的,我們走了,你的病發作起來,會害了你的性命。醫者父母心,老朽實在不忍心看你自誤?!?lt;/br> 宣懷風把一張俊臉繃得緊緊,回答說,“我接受不該接受的人情,那才叫自誤。從來也沒聽過與虎謀皮的人,會得好下場的。宋壬呢?宋壬!”</br> 便把宋壬叫起來,命令他把展姜兩位請出去。</br> 宋壬扭頭去看白雪嵐,暗暗吃了一驚。</br> 他家天不怕地不怕,歷來把天地神佛都不放在眼里的總長,正木立一旁,竟是挨了先生教訓的小學生一般,破天荒的臉有愧色。</br> 宣懷風又在連聲催促。</br> 連白雪嵐都不做聲,宋壬還有什么說的,便抖擻起來,把展露昭和姜御醫立即毫不客氣地“請”了出去。</br> 房門再次關上,里面就只剩了宣懷風和白雪嵐。</br> 一時便沉寂下來,像窗外的風也止了。</br> 宣懷風在床上坐起上身,白雪嵐在一旁站著,兩人之間的沉默,是常常發生的,但這種味道的沉默,又與往常的并不相同。</br> 這樣足足過了三四分鍾,宣懷風似乎才被生病的身體提醒了,肩腰松下來,慢慢往床頭挨下身子,剛才義正辭嚴呵斥展露昭的厲害,頃刻都煙一般散開了去,眉目也不再緊蹙著。</br> 他抬眼朝白雪嵐的方向瞥了一眼,緩緩地問,“你站那么遠做什么?”</br> 白雪嵐便過來,在他床邊坐下,苦笑著問,“等你好一些,精神足了,我再來領訓,成不成?”</br> 宣懷風說,“你以為我要罵人嗎?”</br> 白雪嵐說,“不必你罵,就連我自己,也想扇我自己幾個耳光才痛快。讓那姓展的畜生靠近你,我白雪嵐也不是個東西?!?lt;/br> 宣懷風攔道,“別再往下說了。你只以為你罵的是自己,那就無妨,殊不知我聽著,心里比什么都難受。今天的事,我能猜到八九分,你什么都不用說,我明白你現在一心只最在意我的性命?!?lt;/br> 一邊說著,一邊在被子上伸過手來,把白雪嵐垂下的一只手握了。</br> 微微地用力緊了一緊。</br> 又認真地盯著白雪嵐的眼睛,續著說道,“但是,你的做法,我實在不能贊成。我所在意的那些,我想你大概也是能明白的?!?lt;/br> 白雪嵐垂下視線,凝視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日,嘆氣道,“我自然明白?!?lt;/br> 自此,兩人便不再就展露昭的事說下去了,覺得病房如此寧靜,如此妙的一個小世界,并不需要多加一個令人厭憎的人來摻入。</br> 但心里面,卻又深知展露昭含恨而去,那姜御醫是不會再來的了,湯藥中斷,后面恐怕藏著大風險。</br> 愈是如此,愈是不肯去提起,兩人輕輕細細的,只挑無關緊要的話來說,宣懷風想起說姐姐快要生了,小嬰兒的名字該起什么好,要是男孩子,當舅舅的要送小外甥什么禮,要是女孩子,則又另有一番議論。白雪嵐只管遷就著宣懷風的意思,很有興趣的幫忙出主意。</br> 不知不覺,就過了小半個鍾頭。</br> 宣懷風聽見窗外遠遠傳來洋教堂的打鍾聲,對白雪嵐說,“我不知道我們一口氣,說了這么久。口有些干,勞駕你幫我倒一杯水,好不好?”</br> 白雪嵐立即拿玻璃杯倒了一杯溫開水來,扶著宣懷風的上身喂他。</br> 宣懷風一口氣喝干了,覺得很暢快,把背挨在床頭墊起的柔軟的枕頭上,微微仰臉,輕笑著問,“我看你還是不肯聽我的勸告,總要睡在沙發上,難道不腰疼?你要不要上來歇一歇?”</br> 白雪嵐微笑著偏頭打量他,“這是真心的發邀請嗎?”</br> 宣懷風說,“我的意思是我們兩人一并靠著說說話,也不錯。不要想歪了。”</br> 他本來確實是如此的意思,可是話出口后,更覺得曖昧古怪起來,仿佛里頭真的藏了別的想法。</br> 默默的,眉梢就多了一絲赧意。</br> 白雪嵐忍不住調侃他,“什么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又叫越描越黑,你現在知道了吧?!?lt;/br> 宣懷風不和他斗嘴,只看著他,默默溫和地揚著唇角。</br> 白雪嵐脫了皮鞋上床,和宣懷風同蓋了一床被子,病床是為單人準備的,兩人肩磨著肩,略嫌擠迫,白雪嵐說,“不要坐著,我們躺著說話。”</br> 兩人躺在床上,白雪嵐把右臂伸開,讓宣懷風把頭靠在自己肩窩上,都仰著臉,看著頭頂雪白的天花。</br> 雖不說什么,但都覺得心里一種微甜的喜悅,像荷蘭水里的小氣泡一樣,晶瑩可人的冒上來。</br> 宣懷風挨著愛人,心境恬然,慢慢閉上眼睛。</br> 模模糊糊的,不經意似睡了過去,不知到了何時,忽然心里又一跳,想著,唉呦,我后腦勺把他的手臂當枕頭呢,壓得血液不流通,要發麻難受的。</br> 因這一想,掙扎著睜開眼睛。</br> 白雪嵐正轉過臉,凝望他的睡容,瞧他眼皮驀地一跳,醒了過來,不由問,“怎么?做噩夢了嗎?”</br> 宣懷風搖了搖頭,隨手摸著枕頭,把自己的腦袋歪著蹭到上面去。</br> 白雪嵐說,“我的手太硬,硌著你了?”</br> 宣懷風含糊地笑了笑,回他說,“可不是,到底還是枕頭舒服?!?lt;/br> 白雪嵐先還不在意,忽然感覺到宣懷風頭部的重量移開后,被枕著的手臂一陣麻痛涌來,正是血脈被阻而又通復的癥狀。</br> 他便猛然明白過來。</br> 既喜悅愛人這樣貼心,且心疼宣懷風連在病中也顧著體貼自己,宣懷風這份心田,固有贊嘆之處,又叫人唏噓。</br> 因為腦里想法這樣多,若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反而找不出一句貼切的話了。白雪嵐只把這說不出的感覺藏在心底,幫宣懷風把枕頭整了整,掀了薄被下床,說,“我弄點吃的來。你還是沒有胃口嗎?但還是要多少吃一點?!?lt;/br> 宣懷風既然醒了,就不大想睡回去了,復又坐起來,說,“我現在倒似乎想吃東西了,這幾天都喝稀飯,嘴里沒有一點味道,你叫他們做一碗鮮筍湯罷。”</br> 白雪嵐正往房門去喊人,聽了這話,又倜儻瀟灑地轉回到床前,低頭笑著勸說,“鮮筍好吃是好吃,但筍性寒涼,生病的人吃著不適合。你想喝湯,我叫他們做好喝的雞丁香菇湯,好不好?”</br> 宣懷風無可無不可,點頭說,“都行。”</br> 白雪嵐便親自打電話,點了幾樣吃食,吩咐要快。</br> 白公館的聽差一眾在白雪嵐調教之下,做事不敢有一絲拖沓,尤其聽見是和宣副官有關的伺候,更是加十二分的積極去做。</br> 公館里的廚子做好吃的,裝好在食盒里交給護兵,護兵又立即坐小轎車到醫院,送到病房里,湯還是熱氣直冒的。</br> 把食盒打開,一層放著兩樣,一樣是白雪嵐指定要的雞丁香菇湯,一樣是熱稀飯,另外兩層是涼熱菜。</br> 護兵在病床邊擺開小飯桌,一碟碟往桌上放,光熱菜就有五六碟,不過每個碟子不過巴掌大小,分量不多。</br> 宣懷風看那護兵還在伸手往食盒里往外放,驚訝地問,“到底做了多少菜送來?吃不完,多浪費?!?lt;/br> 白雪嵐笑道,“我在電話里說宣副官難得有胃口,要多做他平日愛吃的,這群廚子就巴結上了。你只管吃,吃得好,我回去賞他們。來,先正經吃飯?!?lt;/br> 等飯菜擺好,護兵出去,宣懷風挨在床上,白雪嵐坐在床邊的靠椅上,兩人邊說話邊吃。</br> 宣懷風覺得熱葷菜太油膩,沒動幾筷,倒把一碟花生拌香干,配著稀飯吃個干凈。</br> 白雪嵐擔心他今天沒喝姜御醫的藥,暗中觀察許久,看他吃得香甜,不像病情有反復的樣子,心里才略覺輕松,說,“吃肉才養力氣,你就算不喜歡,也閉著眼睛多吃兩塊吧,這燉得很清淡,又容易嚼。”</br> 把排骨上的幾絲軟肉剔下來,哄著宣懷風吃了兩口,又說,“這蝦米蘿卜絲餅不錯,嘗一嘗?”</br> 宣懷風說,“我吃不下一整個,你把你手上那剩的半個給我罷?!?lt;/br> 白雪嵐便把手往前伸,蘿卜絲餅遞到宣懷風嘴邊,讓宣懷風低頭就著咬,慢慢地吃這半個餅。</br> 白雪嵐用兩根指頭捏著餅,宣懷風吃到最后,嘴唇難免碰到指尖,這么一觸,兩人便都微微一怔,抬起眼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湖似被小孩子投了一顆石子,一層層波光粼粼地蕩漾。</br> 白雪嵐咳了一聲,眼底帶著笑問,“我這是被貓兒舔了嗎?”</br> 宣懷風說,“貓舌頭是帶鉤的,小心舔掉你一層皮去。”</br> 便在白雪嵐的指頭上,輕輕咬了一口。</br> 這頓飯,吃得兩人說不出的舒服,等吃完了,護兵進來收拾了飯桌,兩人仍舊像剛才那樣,挨著一起聊天。</br> 雖沒有什么正經話題,但天南地北地亂說,打發時間,也很得趣味。</br> 后來聊到以后大概可以去外國游玩,照一些相片老來紀念,宣懷風就問,“我們上次那些照片,怎么好像沒有了下文?”</br> 白雪嵐也呀了一聲,說,“早拿回來了,可最近事情太多,總忘記給你看。你不知道前幾天你病成那樣,人都認不明白,還能認照片嗎?”</br> 站起來,摸摸西褲口袋,卻摸不到。</br> 仔細回想,是了,他怕相片在口袋里折皺,特意找了一個抽屜好好放著。</br> 白雪嵐走到窗邊的木桌子前,打開抽屜,把里面一本醫院手冊打開,拿出里面的照片,遞給宣懷風說,“你看看,拍得好不好?”</br> 宣懷風把那迭照片拿在手上,定睛一看,放在最上頭的,就是在白公館里和白雪嵐手牽著手一起照的那張,不禁笑著說,“真帥氣。如果只看照片,不認識你的,大概要以為你是哪一位明星了。”</br> 白雪嵐問,“那你說,明星牽著的那一位,帥不帥氣呢?”</br> 宣懷風說,“我沒那樣的厚臉皮,自己夸自己的照片帥氣?!?lt;/br> 便把后面的相片一張張翻過來,津津有味地看。</br> 都看完了,仍把第一張挑出來,下結論道,“這一張最不錯。這不是小飛燕幫我們拍的嗎?想不到這女孩子,倒有做攝影藝術家的天分,可見天生我材必有用。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最后把她怎么處置了?”</br> 白雪嵐說,“你有命令,說不許為難她,我自然不敢為難她。我把她送給她那干姐姐了,讓她干姐姐教訓她吧?!?lt;/br> 宣懷風說,“梨花嗎?那很好,她是會好好照顧小飛燕的。”</br> 白雪嵐瞧著他愛不釋手,把那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看,嘴角噙著笑,往手表上掃一眼,說,“飯后大半個鍾頭了,躺下睡一睡吧?!?lt;/br> 宣懷風問,“這照片,你只洗了一張嗎?”</br> 白雪嵐說,“有何妨,你喜歡,我們再多洗個幾百幾千張,也只是一句話的事?!?lt;/br> 宣懷風說,“要幾百幾千張干什么?有兩張就夠了,一張你留著,一張放在我這里?!?lt;/br> 把一迭相片還給白雪嵐,只留了那張最喜歡的,放在枕頭底下,說,“這樣我隨時要看,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來了?!?lt;/br> 便躺下去,閉上了眼睛。</br> 白雪嵐守在床邊,等他睡著了,才起身到門外,把宋壬叫到一邊問,“找到了嗎?”</br> 宋壬愁眉道,“找不到。三四樓的護士買通了好幾個,展露昭那邊倒出來的垃圾,我叫兄弟們翻了好幾遍,壓根沒見到藥渣的影兒。依我看,要不就是那個什么御醫的湯藥,并不是在這里熬的,要不,就是他們很小心,把熬過的藥渣都自己收拾起來了。總之,要找到藥渣來辨認宣副官那碗湯藥的方子,這條路怕是行不通?!?lt;/br> 白雪嵐問,“別的線索呢?”</br> 宋壬搖了搖頭,說,“照您的吩咐,我已經安排了一些兄弟盯著廣東軍的宅子,但他們沒有派人去藥局買中藥。聽說這個御醫是外省請過來的,會不會他自己身上就帶著藥來?”</br> 白雪嵐冷笑,“也不知道是藥還是毒。”</br> 宋壬吃了一驚,問,“怎么會是毒?”</br> 白雪嵐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懷風本來病到那個不能動的地步,吃了他一劑藥就好了七八成,難道他真是活神仙?我很懷疑這件事。”</br> 宋壬仔細想想,也琢磨出一點滋味來,虎目一睜,沉聲說,“如果真是這樣,這些人就真該死了?!?lt;/br> 吱吱地磨牙,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罵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