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醒了,不知道會不會又要吵架。</br> 他那陰晴不定,隨時爆炸的脾氣,宣懷風確實有點怕了。</br> 夏季的清晨是這樣迷人。</br> 鳥兒在窗外叫著,掠起一道道涼風。</br> 那風就鉆進窗來,撫著人涼爽的皮膚。</br> 白雪嵐漆黑的扇子般的睫毛,被風吹得不時微微一顫,好幾次讓宣懷風以為他要醒了,心緊張得怦怦直跳。</br> 卻又沒有醒。</br> 宣懷風就這般享受著,注視著。</br> 最后想起和宣懷抿的約定,才念念不舍地起床,悄悄換了衣服出門了。</br> 帶著宋壬坐上車,才發現林肯車的司機換了。</br> 宣懷風問:「小李今天休息?」</br> 過來頂班的司機悅生從倒后鏡里看了宋壬一眼,宋壬一臉平常,半瞇著眼睛,兩手抱著胸。</br> 他一個開車的,哪有閑心管別人的事,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向宣懷風敷衍過去了。</br> 悅生又問宣懷風去哪。</br> 宣懷風想起丟了的手表,那是白雪嵐送的,如果真弄不見了,實在不好交代,便問:「我本來是要到城外一趟的,不過,要是先往年宅一趟,要多少時間?」</br> 悅生說:「這鐘點,街上汽車不多。您要是趕時間,我開快一點,小半個鐘頭吧。」</br> 宋壬頓時把眼睛睜開了,說:「趕時間也不能開快,總長說過,汽車一定要穩穩的開,撞了可不是開玩笑的。」</br> 宣懷風說:「那就先去年宅,我有點事要辦。」</br> 當下把車開去年宅,宣懷風下了車,門房就已經把門開了等著他,獻勤兒地小聲說:「先生已經出門辦公去了,太太在家,不過大概還未起來。」</br> 宣懷風說:「我不找姊姊。只是昨天落了一件東西在這里,順道取一下。」</br> 說完,自行進了年宅。</br> 路過前庭,看見年貴在臺階上叉著手吆喝年資淺的幾個聽差和丫頭,「都搬出來,老爺昨天說屋子里的陶罐子犯潮呢。你們也太懶了,這么大太陽,不叫你們,你們就懶得曬一曬。」</br> 眾人就在前庭里忙著搬東西。</br> 年貴一轉頭,看見宣懷風來了,趕緊鞠躬請安,笑著問:「您來了?太太未起來呢。您看我這里忙的。」</br> 宣懷風還沒說話,屋子那頭匆匆走出一個人來。</br> 原來是年榮,也是一個在年家做了多年的聽差,和年貴資歷相當,走到跟前,就對年貴皺眉,說:「大清早,你聲兒小點。不知道太太還在睡覺嗎?吵醒了她,看你得一頓罵。」</br> 說完,才發現了宣懷風在跟前,也是趕緊請安。</br> 宣懷風和這些聽差向來沒什么話說,笑一笑就過去了。先到張媽房間里,房里卻是空的,遇到一個做漿洗活的丫頭,宣懷風就問了問。</br> 那丫頭說:「張媽買菜去了。」</br> 宣懷風問:「怎么現在是張媽買菜?不是廚子做的活嗎?」</br> 丫頭說:「廚子也買。不過太太口味挑,廚子伺候不好,所以凡是太太吃的,張媽買的才稱心。」</br> 宣懷風點了點頭,只好自己走到昨天洗手的小廂房里。</br> 這地方張媽是找過的,已經回報他說沒見到,他也知道沒什么希望,不過盡人事找一找,圍著小廂房看了一圈,別說金表,就連一點帶金色的玩意都不曾見著。</br> 正嘆氣,年貴走了進來,很關切地問:「聽門房說,您落了一樣東西?很貴重的?」</br> 宣懷風說:「是落了一件東西,倒不算頂貴重。」</br> 年貴問:「是什么?」</br> 宣懷風說:「是一個手表。你瞧見了嗎?」</br> 年貴說:「沒有瞧見。不過,要是瞧見了,一定告訴您。」</br> 宣懷風說:「那是我一個朋友送的禮物,丟了它,實在不好意思去見我那朋友。要是你幫我找著了,我重重答謝,也送你一只好手表,如何?」</br> 年貴笑道:「瞧您說的。撿到了,我還能私吞不成?當然是還給您。這是分內事,也不敢貪您的賞。」</br> 宣懷風看看時間,這樣一個來回,也花了大半個鐘頭,和宣懷抿的約會肯定要趕不及了,叮囑了年貴不用把這件小事告訴年太太,就匆忙走了。</br> 在年宅大門坐上汽車,對司機說:「到楓山的雅麗番菜館,你懂地方嗎?」</br> 悅生說:「懂的。我開去過兩次。」</br> 宋壬問:「宣副官,怎么忽然要出城?」</br> 宣懷風說:「和人約好了,在番菜館碰頭。怎么,我身上又多了一道不準出城的禁令嗎?」</br> 宋壬被他這樣反問,有點不好意思,訕訕笑道:「沒有。總長表過態了,您是完全自由的。」</br> 這一句倒勾起宣懷風的回憶。</br> 很明白這些話都是白雪嵐負氣時所說。</br> 但想著白雪嵐此刻正躺在兩人共同擁有的大床上,睡得像個孩子般的香,那些不愉快的冰雪,都被終于升起的太陽融化了。</br> 便溫和一笑,敲著玻璃車窗說:「出發吧,別遲到了。」</br> 悅生得到命令,發動引擎,踩下油門。</br> 漂亮昂貴的林肯轎車像黑色的魚,輕松地滑離了年宅大門。</br> ◇◆◇</br> 這一日確實陽光好。</br> 風和日麗,出城玩的富人們也就多。</br> 因為路窄車擠,城門口一輛汽車被一駕路過的裝水果的馬車蹭花了汽車門,兩方吵起來,占了大半條馬路,通行不得,竟導致城門處排起小小的汽車龍來。</br> 衣衫襤褸的報童很懂生意之道,抱著滿懷的報紙,在汽車龍里穿梭,一邊揚著手邊的報紙,一邊扯著嗓子叫頭條,「敵機轟炸濟南,平民死傷過千!一毛一份!總理決心狠打海洛因,吸食者要坐牢!一毛一份!」</br> 宣懷風搖下車窗,叫報童過來,買了一份。</br> 展開來看,果然有關于禁毒的新聞。</br> 宋壬不懂字,在旁邊呆呆看著,宣懷風就念了幾句給他聽。</br> 宋壬興奮地說:「那敢情好。總長和宣副官就是天上的人,能做大事,還能上報紙。」</br> 宣懷風說:「這是總理辦的事,上報紙的也是總理,和我無關。不過,現在只是給老百姓吹吹風,給點提醒,等以后新制的條例出來了,那才見真功夫。」</br> 前面叭叭幾聲汽車喇叭響。</br> 那吵架的馬車和汽車總算挪開了,汽車龍慢慢地疏散開。</br> 等林肯汽車過了城門,直開了楓山,已經和宣懷抿約定的鐘點晚了二十來分鐘。</br> 宣懷風進了雅麗番菜館,見到座位都是滿的,許多時髦女郎和西裝公子在座上風度翩翩地吃喝談笑,卻怎么也見不到宣懷抿。</br> 正擔心是自己遲到,宣懷抿已經走了。忽然看見前面餐廳走廊深處走出一個人來,朝著自己頻頻招手,正是宣懷抿。</br> 宣懷風趕緊過去。</br> 一到面前,宣懷抿就一臉不耐煩地問:「怎么這會子才來?我幾乎就要走了。」</br> 宣懷風說:「對不起,汽車到了城門,剛巧……」</br> 不等他說完,宣懷抿就攔住他的話頭,說:「好了,沒工夫聽那些。總之我倒楣,等了大半天,進去再說。」</br> 宣懷風跟他進了包廂。</br> 一進門,就瞧見一個打扮得很得體精致的女孩子,在座位上站起來,臉頰微紅地打量著他。</br> 宣懷抿對她說:「你傻站著干什么?不是說和他在舒燕閣見過一面嗎?難道忘了他的樣子?」</br> 小飛燕這才說:「記得的,這是宣副官。」</br> 朝著宣懷風微微一笑。</br> 宣懷抿說:「我這位二哥,就是一位及時雨宋江之流的人物,很是憐香惜玉。唯恐展司令賣了你去見不得人的地方,愿意出錢贖你回去。你愿不愿意?」</br> 小飛燕又把眼睛往宣懷風身上一轉。</br> 宣懷風不料宣懷抿當著人家女孩子的面,話說得如此透徹,倒有些赧然,對著小飛燕輕輕點頭,問:「你這一陣,過得還好?有人很念著你,時時問你的平安呢。」</br> 那個「有人」,指的自然是舒燕閣那位頗有義氣的梨花姑娘。</br> 小飛燕卻似乎會錯了意,瞅著宣懷風的目光多了一絲羞澀,嬌憨地笑了笑,說:「我過得很好,托你的福。宣副官,你是一個好人,我知道你贖了我去,會對我好的。」</br> 宣懷風知道自己說了讓人誤會的話,更是大窘,也不能分辯,只好微笑。</br> 幸虧宣懷抿拉開了話題,問宣懷風,「二哥,我答應做的,已經做了。這會兒人就在你跟前。不過,親兄弟,明算帳。小飛燕贖身的銀錢,你可不能短我的。」</br> 宣懷風忙道:「自然,我不能叫你為了我擔風險。」</br> 宣懷抿說:「那你帶了多少錢來。我為了爭這個差事,是下了保證書的,總要帶回至少一萬塊錢,才能交代。」</br> 宣懷風頓時一怔。</br> 宋壬原不知道宣懷風來番菜館的目的,進了包廂,聽了幾句,才大概明白個意思。</br> 他是和展露昭打過一架的,自然知道宣副官的三弟,就是展露昭的副官。見到宣懷抿,已經起了警惕,開始還想著人家兄弟說話,不宜插嘴,到現在聽見宣懷抿開出一萬塊的天價,便再也忍不住了,當即就說:「宣副官,這價錢不對頭。硬是要不得!」</br> 宣懷抿見他插話,不屑地瞅瞅他,假笑著問:非!凡「價錢怎么不對頭?你們不出門,不曉得外頭的事。這幾個月,錢賤得都不像錢了,濟南不是受到敵軍空襲嗎,許多物資運輸跟不上,到處物價飛漲。富人們都往首都逃難來了,花錢的人多了,東西反而少了。一毛錢的白菜,現在一塊錢都未必能買到。何況是買一個漂漂亮亮養出來的好姑娘?要是這個價錢要不得,也無妨,大不了我把人帶回去吧。」</br> 宋壬又要瞪眼睛。</br> 宣懷風忙止著宋壬,說:「這里頭的事你不明白,不要說了。」</br> 小飛燕也看出這金錢上面的問題,小臉脹紅了,說:「宣副官,你不要為難。我這樣不懂事的笨人,你上別處去,一抓一大把。錢白花在我身上,沒意思。」</br> 宣懷風說:「不。我幫你贖身,是誠心誠意的,并沒有猶豫的地方。只是數額方面,估算不足,現鈔帶得不夠,我很慚愧。」</br> 宋壬被宣懷風阻止,又見著小飛燕,年輕輕的姑娘家很困窘可憐,無法再說下去,只能閉了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