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塞昆迪諾·穆蘇斯少尉頭發蓬亂,臉色發青,好像綠色的西紅柿。身上熱氣騰騰,散發著一股汗臭。他頭戴一頂炭火盆似的草帽。上身穿著襯衣,外面披了一件用面口袋做的外套,口袋上的商標縫在腋下,已經磨得模糊不清了。下面是皮護腿,馬刺松松垮垮地掛在馬靴上。腳后跟上長滿魚鱗皴。他緊催胯下的小馬,沿著崎嶇的山路,不前不后地尾隨著騎警隊長查洛·戈多伊上校,不時地斜睨一眼,窺測上校的臉色。查洛·戈多伊上校火氣挺大。上帝保佑,千萬別惹著他。
是啊,巡邏隊落在后面,誰知道哪年哪月到哪一站才能趕上來。為了這事,隊長十分惱火,憋了一肚子氣。
少尉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可一連幾個小時一聲也不敢吭。兩個人沿著一條怪石嶙峋、僻靜荒涼的山路朝山頂攀登。馬匹累得呼呼喘氣,愈走愈沒勁。漆黑的夜色中,騎手啥也瞧不見,心情十分煩躁。有幾回,少尉策馬趕上隊長,斜瞟他一眼。一看隊長的臉拉得長長的,趕快勒住馬,退了下來。
走著走著,少尉的馬一溜小跑,和隊長走了個并排。得,等著挨呲兒吧。戈多伊上校發覺有人追上來,扭過頭去,兩只螃蟹眼直冒火星,當即破口大罵。少尉使勁勒住坐騎,屁股一扭,用腳尖緊緊踩住馬鐙。
“嚯……勒著點兒!聽見響動,我尋思著是巡邏隊趕上來了。敢情是你!你也不讓馬喘口氣兒?這幫家伙,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怎么還沒上來?八成一路上光顧著吃吃喝喝、游山逛水了。走不了幾步就下馬,什么肚帶松啦,聽見怪聲啦,把耳朵貼在地上找我們啦。壓根兒沒打算放開馬緊跑幾步。我算計著,他們當中有人會說:‘快點吧!頭兒在前面吶!’那還得趕上他們沒到村里偷雞摸狗去。等一進村,老娘兒們啊、老母雞啊,全得倒霉。這幫小子啥也不顧,光想取樂。什么好吃、哪個娘兒們標致,碰上他們全得遭殃。等玩夠了,又該說啦:‘快滾吧,冒失鬼、懶蟲、混蛋。’準是這么回事。這回他們可上當了。我故意安排下人,看看他們搶了啥東西,誰是領頭的。哼,這幫畜生!我這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可像烏龜一樣地爬。喲,這是什么?紅得跟血一樣,真漂亮。是什么?我的媽呀。什么玩意兒?”
少尉沒有答腔。心里想,上校像山羊撞頭似的嗚哩哇啦喊叫一頓,大概以為他全聽明白了。他把尖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一不是喘氣,二不是累得咽唾沫,而是心里有點害怕。他騎的那匹馬呼呼地喘氣,挺著脖子,馬鬃好似一把鋼鋸。
夜色昏暗,山巒仿佛不停地上升。騎手的眼睛好像蒙上一層陰翳,怪不舒服的。潮濕的夜幕從喧鬧的天空上垂掛下來。夜空下,山峰聳立,宛如一把木梳。馬蹄叩打在山溝的青石上發出嗒嗒的鋼音,好似敲打白镴器皿的鏗鏘聲。在干枯的枝杈和蛛網間,在堅硬的骷髏和被螞蟻蛀空的枯樹間,在被云霧般的飛蟲包圍的木棉樹間,似橡膠一樣柔軟的螢火蟲靈巧地上下飛舞。灰羽毛的小鳥張開小嘴,露出篦齒般的碎牙,咕咕地叫個不停……天藍色羽毛的小鳥兒蜷曲在翅膀下面酣睡著。還有些小鳥啁啾鳴囀,給沉寂的山谷增添幾分生氣。
“嚯,這個斜坡真夠瞧的!”
“快到山頂了,上校,就剩這一段最難走的路了。我估摸著,那一彎圣櫟樹就是咱們要去的地方。”
“可是,時間……”
“從山頂下去,就到了人們叫騰夫拉德羅的地方。”
“到那兒以后,咱們等等巡邏隊。興許他們能趕上來。咱們會齊了,一塊趕到特朗希托斯村。我最膩煩慢性子人,可偏偏老是碰上這些慢性子,真他娘的活見鬼。”
“特朗希托斯村那地方可不是鬧著玩的。那一溜土匪特別多。聽說,前些日子有人把薩卡通一家子的腦袋全砍下來了。那一家子人全是蠢貨,上校。明知有危險,硬是不知道躲一躲。他們在冰涼的土地上種出玉米,要么窮死,要么讓人殺死。我看這是土地借印第安人的手處罰他們。那兒收成不好,干嘛非在那兒種地呢?到大海邊去種玉米,該有多好啊,人一到,桌子上早擺好吃食了,用得著下那么大的力氣?”
“騰夫拉德羅不遠了……”
“是啊,我看是不遠了……”
“月亮快出來了……”
“是啊,我看快出來了……”
“哼,婊子養的,你就會順風扯旗。”
“我是您的傳令兵,上校……”
“瞧我怎么拿鞭子抽你,賤骨頭。你一天到晚跟在我屁股后頭,愣會不知道我的脾氣,真是怪事!你說這些蠢話,這不叫尊敬長官。說瞎話,耍嘴皮子,那是對付老娘兒們的玩意兒。學校出身的軍人光知道軍事條令,學得一身女人氣。要是神父光會照《要理問答》說話,弄音樂的光會照樂譜拉琴,軍人光會按軍事條令行動,這種人一錢不值,我根本看不上眼。要想步步高升,你就得記住這一條。宗教、音樂、軍事不是一碼事,可也有相近的地方。三種東西全部靠天生的本事。懂的人就算懂了,不懂的人一輩子也學不會。”
說著,上校猛地勒住他那匹馬,大吼一聲:
“熊馬!”
然后,又接著說:
“蠢貨!……好,我剛才說,有的人白出一身臭汗,也弄不懂自己干的那行當,可又硬要唱彌撒、上臺表演、指揮隊伍。《要理問答》、樂譜、軍事條令就是專為他們發明的。他們不是自己悟出來的,是旁人教出來的。拿軍事來說,這是藝術中的藝術,講的是先發制人,克敵制勝。打仗就是打仗。軍事是我的專行。我壓根兒沒學過,可我能把別人撥拉得團團轉。”
兩個人攀上山頂。鮮紅的月亮放射出炭火般的光輝。看上去,馬匹宛如凌空飛翔的風箏。山谷深處,時斷時續的溪流和黑黝黝的山包隱約可見,叢雜的樹木好似翠綠的鸚鵡時隱時現。
“向右看,穆蘇斯少尉!”上校大聲喊道。迎著溶溶的月光,兩個人一先一后登上一個陡坡。“月亮向我們行軍禮吶!”
塞昆迪諾朝著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血紅的大圓盤瞟了一眼,回答說:
“月亮知道到了生火的時候啦,上校,所以才變得紅通通的。要不,就是因為天熱……”
“少說廢話,叫你向右看,趕快舉手還禮。”
一句話把少尉噎了個倒嗆脖。隊長說過,服從是軍人的天職。少尉只好把手舉到帽檐上,沖著月亮行個禮。接著,興沖沖地說:
“哎呀,這把火把天都染紅了,上校。月亮上八成在打仗吧,好多人受了傷……像是在打仗……”少尉心不在焉地重復了一句,兩眼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大森林。樹林宛若一條巨蟒,窸窸窣窣地蜿蜒在群山間。這就是人稱騰夫拉德羅的地方。
堂·查洛·戈多伊飽經風霜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提起打仗么,那可是他的老本行。
“我打心眼里喜歡這個時辰,”上校口氣和緩地對副官說,“我想起好多事。在這個鐘點,看見野火就像觀看一場打仗。干柴燒得叭叭亂響,好像陣陣槍聲。山頂上煙霧彌漫,火光閃閃,像是在開炮。烈火急速蔓延開來,好似軍隊在推進。一刮起頂頭風,又像軍隊在撤退。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游擊戰好比是燒荒的野火。東邊堵住了,從西邊冒出來。西邊堵住了,又從南邊冒出來。和游擊隊打仗好比是玩火。我能打敗加斯巴爾·伊龍,是因為我從小就學會了跳火堆。每逢圣母受孕節前夕和圣胡安日,我總要去跳火。這個加斯巴爾·伊龍,真是個鬼精靈……”
“是這么回事,上校……”
“他一會兒一個主意,誰也捉摸不透,就跟燒荒的野火似的,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他到處點火,咱們只好跟著他到處滅火。他是個大活人,打起仗來主意多得很,誰能撲滅得了呀?”
“是這么回事,上校……”
“說真格的,有一回,我親眼看見他硬是把一棵李子樹連根拔了出來。站在邊兒上看看,就能覺出他力大如神,很有主意。他抓起李子樹,像拿把笤帚掃院子一樣把我手下人掃得東逃西散。什么當兵的啊、馬匹啊、彈藥啊,像垃圾堆一樣一掃而光……”
“是這么回事,上校……”
“對這塊地方,我一直心里沒底,”堂·查洛說著話,兩眼盯住那條通往騰夫拉德羅的下坡路,路上布滿亂石和枯黑的干樹葉。“有個古老的傳說,說是在這一帶山里,就是咱們現在經過的地方,有一天,地動神拿著瓢,舀水喂山魚。烏拉坎[28]乘他沒有防備,把大山拔起來,帶到地獄里去拍賣。聽說就是這片像蜂巢一樣的山群。從這兒可以看見,山一直伸到海邊。”
“看見了,上校……”
“群山盼著鉆回卡夫拉坎[29]的背袋里去。這些山其實全是胡蜂。胡蜂打算回老家。可海風呼呼地吹,不放他們過來。這些山溝都是大山被刮走后留在蜂巢上的窟窿。一只胡蜂是一座大山,一座山刮走后,留下一條山溝。”
狂風吹過松林,在崇山峻嶺、深溝險壑間響起一陣潮水般的轟鳴。兩個人乘坐的馬匹隨著從騰夫拉德羅傳來的松濤聲不停地搖晃著耳朵。迎面刮來一陣渾厚、單調、深沉的聲音,戰馬立時支楞起耳朵,朝前豎著。松濤聲繞著“8”字形打旋,戰馬的耳朵突然轉向后面。樹林中啄木鳥的篤篤聲、螽斯的喧鬧聲、杜鵑鼓翼的撲棱聲以及暗影中兩名騎手的喊叫聲匯成一片,宛如在奔騰咆哮的大河兩岸此呼彼應。這時,聲音嘈雜,方向不定,惹得戰馬把一只耳朵朝前豎著,一只耳朵朝后扭著。
“每次經過這這這這這這里……我老有點害害害害害害怕!”
“我可不懂什么叫害害害害害害怕!你說說什么叫叫叫叫叫叫害怕!告訴訴訴訴訴訴我!”
少尉假裝沒聽見,心想裝聾作啞混過去算了。可是,走在前面的堂·查洛勒住坐騎,大發脾氣。他憋足氣力,鼻子里一個勁地哼哼,扯開嗓子喊道:
“告訴訴訴訴訴訴我……我,我,我,告訴訴訴訴訴訴……嗯,嗯,嗯,告訴訴訴訴訴訴我!”
“走在別別別別別別人后面,心里不不不不不不踏實!”
“我還以為走在前前前前前前面的人心里不踏實呢!”
“那得看看看看看看!”
“看什什什什什什么?”
“看打算朝哪邊兒逃逃逃逃逃逃跑!走在后邊害怕的,那是要朝前前前前前前跑!”
“走在前邊后邊都害怕呢,就得拉拉拉拉拉拉……屎啦!”
說罷,上校哈哈哈一陣狂笑。笑聲仿佛凝固在空氣中,一點兒也聽不見,只能看見他滿面笑容。猛地,上校一踢馬刺,戰馬隨即歡跳起來,好似領悟了主人的心思,也在哈哈大笑,差一點把上校從馬背上掀下去。隨著馬匹的縱跳,上校的身體懸空而起。他連忙一挺身,踩住馬鐙,才算穩住身體,繼續前進。
穆蘇斯少尉傻呆呆地落在后面。他的臉色發青,好像綠西紅柿,身著白布衣服。只見他張開兩只驚恐的眼睛,瞪著稀疏的灌木叢,有時又把目光朝四下里溜來溜去。狂風嗚嗚怒吼。鮮紅的月亮像煞一團凝聚的血塊。漫天烏云翻滾,星斗黯然無光。幽暗的山林中飄蕩著一股馬身上的臭氣。
“一個人算不了什么,沒什么了不起,”穆蘇斯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他說話的聲音很大,似乎在跟旁人交談。“在馬背上過一輩子可不是鬧著玩的。又冷又餓,成天揪著個心,不知道啥時候命就沒了。這還不算,到頭來兩手空空,啥也落不下。整年東跑西顛,連老婆都討不到。我指的是自個兒的老婆,是囫圇個兒買下來的。要說娘兒們,哪兒沒有啊?走到這兒能找一個,走到那兒也能找一個,那是拆開零賣的。有了老婆才談得上生兒育女,安家立業,然后,再弄上把吉他,一彈嘩?嘩?的,好像用瓢舀肉湯。再來一條絳紫色的大塊絲圍巾,往新做的外套領子上一圍,用銅環兒或是帶孔的孿生豆種子把圍巾往喉結下一系,嘿……開小差?誰知道呢?我倒不是不想走。我不走,誰也不會攆我走。也許生命像四腳蛇的尾巴,砍下一截兒還能長出來,長出來還可能被砍掉。誰知道呢?命丟了也就丟了。不能再抽芽。那是另一碼事。”
狂風從山頂吹向騰夫拉德羅谷,呼呼價山響,連少尉也沒聽見自己在說些什么。
兩名騎士走在低矮的灌木林中,半拉身子露在樹頂上面,仿佛兩個孤鬼游魂。山林沐浴在紅艷艷的月光里,誰曉得月亮里通紅的火焰是不是煉獄里的惡火。風聲減弱了,可以聽到昆蟲飛來飛去的嗡嗡聲,好似一鍋滾沸的開水。青蛙在山溝的水洼里東跳西跳,發出撲通撲通的濺水聲。知了尖聲鳴叫。昏暗中,知了的天敵咬開它們的肚皮,將它們生吞活剝。這時,知了叫得越來越急促、凄厲。月亮懸掛在崇山峻嶺和深邃的暗藍色的天空之間,泛著紫色的光輝,照得周圍暗幽幽的。
堂·查洛的上半身時而隱沒在灌木林中,時而又顯露出來。穆蘇斯目不轉睛地盯住上校時隱時現的身體,看見他的影子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既不能丟掉他,又不能跟得太緊。上校要是發覺他走近了,準會大發雷霆,賞他幾鞭子。巡邏隊沒跟上來,上校窩了一肚子火,說不定會拿他出氣。
堂·查洛繃著臉,面部肌肉一動不動,兩眼凝視前方。昏夜中,在血紅的月光照耀下,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涂上一層暗綠色,仿佛生了銹似的。上校緊緊地閉住嘴巴,好似兩扇緊閉著的大門。掩口胡須橫在嘴唇上,像是一道門閂。他一邊走一邊回憶起往事。事情過去了,有什么好回想的?然而,他還是顛來倒去地思忖著。常言說得好,好漢做事好漢當。可是,哪一個好漢承擔得了上校干下的那些事啊?酋長加斯巴爾·伊龍中毒以后,印第安人群龍無首,而且在野宴上個個喝得酩酊大醉,無法抵抗,再加上當時夜色濃重,軍隊又是突然襲擊,他那套想法——嚇唬嚇唬印第安人,而不是把他們斬盡殺絕——本來很容易付諸實現。可是騎警隊像冰雹砸在玉米田里一樣襲擊了印第安人,把他們殺得一干二凈。“好漢做事好漢當。”把印第安人殺得精光,也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后來,酋長跳進大河,用河水澆滅燃燒在五臟六腑里的致命的兇焰,洗凈肚子里的毒藥。好家伙,他差點把河水全部喝光!第二天,加斯巴爾·伊龍戰勝了毒藥。倘若他手下的印第安人還活著,他一定會率領他們和軍隊拼個你死我活。
在荊棘叢生的密林深處,水珠從樹木上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在山楂色的月亮照耀下,周圍一片橙黃。狂風中樹葉嘩嘩作響。風吹過荒蕪的茅草地,澤蘭、牛至、黑莓宛如層層波浪,撲打在騎士身上,毛莨好似浪花上的泡沫。濃云低垂,緊緊壓在加拉巴木和其他枝葉繁茂的參天大樹上。
林中有些響動,戰馬驚得撒開四蹄,奔跑中順口叼起一把落葉。野獸紛紛從樹上跳下來,咚咚地落地有聲。有的擺出一副進攻的架勢,有的像流水一樣悄悄地潛入草叢。鳥獸跳到地上,霎時間四下散開,有的甩動尾巴匍匐爬行,有的猛一轉身跳躍奔跑,有的眨動綠熒熒的眼睛凌空飛翔,有的又攀上樹木,在枝丫間邊跳邊發出吱吱的叫聲。鳥獸沒有睡覺,它們或者在頑皮地耍鬧,或者嚇得瑟瑟發抖。
穆蘇斯胯下的棗紅馬跑得疲乏不堪,在黑森森的樹林里一個勁打瞌睡,跑著跑著突然停下了,四蹄釘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無論穆蘇斯怎樣吆喝,或是用馬刺踢它,全都無濟于事。穆蘇斯一仰手,撅下一根樹枝,猛抽幾下,催動坐騎快向前跑。
臨近騰夫拉德羅谷的時候,狂風愈刮愈猛了。少尉兩只耳朵嗡嗡直響,好似服用了大量奎寧。他腦海里浮現出種種可怕的事情,大風吹得枝丫來回亂晃,樹木相碰發出啪……啪……嘩啦嘩啦的聲音。聽到樹木的碰撞聲,穆蘇斯不禁想起撥弄槍支的聲音。有一回碰見一個盜馬賊。他們在賊人背后端起槍,啪的一聲,那個家伙像條口袋似的倒在地上……啪……啪……嘩啦嘩啦……這幫搗蛋鬼,這些盜馬賊,殺起人來,雞犬不留。也叫他們知道知道官府的厲害。
少尉掏了掏耳朵,打算把風吹樹葉的嘩啦嘩啦……啪……啪……聲從耳鼓里掏得干干凈凈,把樹木碰撞時發出的干巴巴的刺耳的啪……啪……嘩啦嘩啦聲掏得干干凈凈。
樹枝扎了他一下,他連忙甩掉手里的樹枝。還是找根藤條吧。少尉小心翼翼地試著抓住一根纏在樹上的藤子,生怕又讓樹枝扎著。穆蘇斯使勁一拽青藤,樹枝隨著晃動起來,沾在樹葉上的露珠刷刷地濺落在他的后背和帽子上。后背一著夜露,直覺得遍體生涼,心里想的話不由得脫口而出。他抓著藤條,大呼小叫地嚇唬那匹棗紅馬:
“嘿……!熊馬!再不走,我可要拿藤條抽你了!”
颶風搖撼著參天古樹,大地咔咔作響,仿佛水缸破裂時發出的嗚咽聲。斷裂的枝丫哭哭啼啼地跌落在黑黝黝的大片荊棘叢中。棗紅馬嚇得毛發倒豎,扎得塞昆迪諾兩腿發癢。騰夫拉德羅大地不住顫動。每逢狂風吹過,大地搖晃,塞昆迪諾立即用兩腿緊緊夾住坐騎。幸虧他久慣騎馬,兩腿好似木叉一般。棗紅馬跑起來,好像木船般地晃晃悠悠,只有收緊兩腿才能穩住身體。戰馬穿過樹林,陰影像土塊一樣朝少尉腦殼砸過來,好似高樓坍塌,山岳崩裂。但是,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風暴漸漸緩和下來,風力愈來愈小。狂風終于平息了。枝丫慢慢失去烈火般的活力,扭結在一起的富有彈性的樹木分開了。月亮高掛中天,宛如一個燃燒著的大火球。在炭火般的月光照耀下,漆黑的夜色泛著幽暗的亮光。昏暗中,萬物漸漸平靜下來,靜悄悄的,顯得那樣纖弱。地面上盡是被風刮斷的濕漉漉的樹冠,地底下還在隆隆作響。清冽的山泉潺潺流動。落葉堆積如山。風起處,落葉被卷起,蝗蟲似的漫天飛舞。
穆蘇斯坐在暗褐色的馬鞍上,覺得很不舒服。挪了挪屁股,兩腿還是用力夾住坐騎,兩眼緊盯住隊長的身影。走著走著,隊長往后一仰身,躺在馬背上,盡情欣賞著松樹間的空隙。透過高高的樹冠上的天窗,璀璨的月光像噴泉,不,像牤牛一樣射進密林。此時,月亮已然蛻去通紅的外殼,失去玫瑰色的光澤,洗凈鮮紅的血污。
隊長仰臥在馬背上,瞅著天上的云朵和在忽隱忽現的亮光照射下臨空搖曳的松影。副官兩眼盯住隊長的身影,不時仰起頭,遙望明凈的蒼穹。如果說主人在大口大口地暢飲這杯醇酒,他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原先他們兩個人全神貫注地觀察道路的變化,現在對那片絆手絆腳的灌木林連想也不愿想了。眼前的路好似一條用干松的針葉鋪成的地毯,月光下又像一條乳白色的溪流。兩側是光禿禿的山坡,周圍環繞著松樹,頗像一個木囚籠。松林中,憤怒的風又發起狂來,樹枝的陰影不停地跳躍,好似被藤條抽打得驚恐萬狀的野獸。
黑夜看起來好像白晝。天地間空曠寂寥。匍伏在亂石嶙峋的山路上的花草散發出陣陣霧氣。松鼠搖動著灰褐色的蓬松松的尾巴。鼴鼠像流動的火山熔巖一樣東鉆西鉆,尋覓藏身之所。巨大的巖石有的像陶瓷的花朵,有的像雪白的棉花。松樹的球果好似用來祭神的纖巧的小鳥兒,蹲在顫抖的樹枝上一動不動。風掃落葉,不住發出沙沙聲。冷月凄清,高掛中天,閃射著淡黃色的光芒。在鋪滿干松的針葉的密密松林中,道路消逝不見了。再往前是個陡坡,山路又展現在眼前。地面上東一個鼠洞,西一個鼠洞。月光穿過樹木的枝丫,閃閃爍爍地灑落在兩名騎士的身上。月色如水,仿佛可以聽到噗嗤噗嗤的擊水聲。過了鋪滿松葉的那段平地,沿陡坡而下,前面林木茂盛,莽莽蒼蒼,綿延不斷,形成一條漫長的隧道。密林中,道路影影綽綽,看上去宛如蟒蛇的鱗皮。
銀白色的月光花花搭搭地灑落在上校那匹戰馬身上,馬晃了晃腦袋。圓圓的光點,大大小小的冷峭的光斑穿透了密匝匝的盤繞交錯的枝杈搭成的黑魆魆的涼棚。戰馬看見慘白的月光,甩動起短毛尾巴,掃了掃臀部,然后揚起尾巴連放了幾個屁,又拉了一泡屎。上校聽見響動,眨眨眼睛。光亮和暗影相互嬉戲,照在少尉手上,仿佛幾只蜘蛛在他手上爬動。上校揉了揉鼻子。少尉把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眼瞅著手上的亮光和暗影,直覺得手指間的疥瘡奇癢難捱。
“卡斯蒂蒂蒂蒂蒂蒂利亞的毒蛇!”少尉高聲喊道。“誰長瘡,千萬別去惹它。”
“它一直在給咱們照照照照照照亮!”
“好像像像像像像是!”
“用你的喊叫聲讓它變得更亮吧!”
“發光光光光光光的怪物!邪惡的怪怪怪怪怪怪物!”
“更亮一些吧!”
“興許是吧,”上校自言自語地說,“興許是吧,塞昆迪諾·穆蘇斯。卡斯蒂利亞毒蛇能把牲口變成獨眼龍,把孩子變成兩眼瞎,把女人變成斜眼,讓聾子更聽不見。誰身上長瘡又不趕快躲遠點,誰就會長一身疙瘩。這都是千真萬確的事!”
“卡斯蒂利亞毒蛇”把細碎的光斑傾瀉在樹枝搭成的黑洞洞的隧道里。景色凄迷,朦朦朧朧。只有風在騎者頭頂上吹過,斑駁的月光下樹影婆娑,才給人某種現實感。山路彎彎曲曲地向下伸展開去,在白色巖石間越來越逼仄,最后僅容一馬通過。松樹的樹干在白石上投上條條黑色的斜影,顯得那樣挺拔,富有彈性,高高的樹冠不住地抖動。
兩名騎者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不由自主地連忙閉上眼睛。接著又睜大兩眼,幾乎把眼珠努出眶外。他們拔出刀子,抽出手槍,打算胡亂抵擋一陣,趕快逃跑——勇士有時也會逃跑的。定睛一看,原來是月光下松樹樹干的陰影一條條地撲打在他們臉上,遮住了視線。兩個人側了側身子,躲過樹影閃電般的襲擊。松林中,月亮的清輝從樹干間照射過來,照得戈多伊上校那匹戰馬的深褐色鬃毛閃閃發亮。松樹的暗影印在穆蘇斯少尉那件面口袋做的衣服上,變成一條條的黑道道。騎者一路走來,直覺得空氣和土地全都折成許多明暗相間的皺褶。在忽明忽暗的變化中,巖石、小樹像蚱蜢似的不停地跳動。
騎手和馬匹從明處走進暗處,又從暗處走進明處,人影、馬形忽明忽滅,忽動忽靜。暗影襲來,眼前一團漆黑,四下里的東西變得恍恍惚惚,似有若無。隨即突然一亮,亮過之后又是一片黑暗。
一路上,上校心情頗為不佳,愈走火氣愈大。天曉得巡邏隊能在什么地方趕上他們,上校心里十分惱火。
進入騰夫拉德羅谷,眼前還是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林。月光照進松林,松樹的條條黑影編織成一個樊籠。馬匹在松林中行走,仿佛是帶銀色條紋的斑馬。少尉的白色粗布衣服上印著黑道道,看上去他像是馬戲團的小丑,或是囚犯。黑夜好似一層輕柔透明的薄霧,騎者對黑夜并不在乎。地上的枯枝堆積在松樹之間,在蔥蘢的樹木間形成一道密密的陰影,仿佛是月亮和深沉的黑暗間的一道屏障。
狂風低沉地呼嘯著。月光下,枝柯剛勁的科納卡斯特樹、樹干粗壯香氣馥郁的雪松、結滿棉球般的圓形蒴果的古老的木棉、野黑櫻、烏檀以及愈瘡木擠來擠去,愈靠愈近,壘起一堵堵青枝綠葉的高墻。有些樹根裸露在地面,動物拋下的舊巢穴和寄生的植物隨處可見。狂風怒吼,塵土飛揚。山路每隔幾步就被無盡無休的黑暗籠罩住。月光全然消逝時,樹身的晃動看不清了,只剩下一層層乳白色的輕霧。森林深處轟隆轟隆地響,好似大海在咆哮。
密林中伸手不見五指。兩名騎者還在策馬趕路。暗影中像有什么虛幻的東西在林木間流動。腳下的隆隆聲響個不停,頭頂上的樹葉小鳥似的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有時,稍低的枝丫或折斷的樹杈又像螃蟹爪一樣冷不丁地擦過騎手的面龐。
“吁……畜生!吁……畜生!”
上校的喊叫聲壓過穆蘇斯少尉的輕輕的呼哨聲。喲,不是什么呼哨聲,而是隨著他的喘息發出的輕若游絲的咝咝聲。一根樹枝險些掛掉穆蘇斯少尉的帽子。他停下口哨聲。伸手抓住帽子,氣咻咻地說:
“嘿……討厭鬼!干什么?還想抓走我的帽子!沒門兒……!”
墳墓中死者的骨殖放出綠熒熒的鬼火。在黑黑的夜色中,兩名騎者望見迎面晃晃悠悠地過來一道亮光,宛若開天辟地以來被人遺忘的一盞長明燈。神秘莫測的亮光是從哪兒來的?不知道,說不清楚。走到跟前,才看明白,原來是數百萬個亮灼灼的小光點聚集在一株和橡樹一樣高大的樹木上。
穆蘇斯緊催坐騎,趕上隊長,本想告訴他;“上校,您瞧,螢火蟲在調情吶……!”但他沒說出來,只把尖尖的雞蛋般的喉結在蠟黃色的脖子上骨碌了一下,掙扎地說了一句:“隊長,您瞧!”
雌螢火蟲攀附在高高的枝頭上,爬來爬去,好似在無邊的黑暗中晃動著幾百萬個小光點,幾百萬盞小燈籠。她們在召喚自己的獨眼情郎。雄螢火蟲恰似熱戀中的小伙子,使盡渾身氣力,呼呼地把身上那盞鉆石般的小燈籠燃得更亮。他們順著樹干、枝杈、樹葉、花朵一直朝上爬,看上去好像一道璀璨的藍晶晶的血流。欲火難捱的雄螢火蟲喘吁吁地把身上的燈籠吹得更亮,越爬越近了。此時,正值妙齡的雌螢火蟲越發顯得光彩奪目,擺出千百種嫵媚的姿態,逗引著雄螢火蟲。雙方結合后,亮光漸漸暗淡下去,長明燈變成一個昏暗的斑點,好似銀河流過,只余下一棵曾在夢境中化作啟明星的大樹。
月亮又出來了。兩名騎者來到一個火山口邊上。火山口好似一個廣場、一個空蕩蕩的大廣場,周圍是巉峻的懸崖。“天鏡”般的明月在略呈橘紅色的巖石上灑下如水的光流。黑黢黢的神秘的暗影在怪石間左右晃動。他們終于沿著山路——冬季干涸的溪道——來到騰夫拉德羅腹地。這里更加神秘莫測。騰夫拉德羅谷好像一個浴滿清輝的碩大的飯碗。勁風吹動森林的樹葉發出的嘩啦嘩啦聲在谷底里神奇地消逝了,耳邊聽到的只有馬蹄叩打著青石的鏗鏘聲。干枯的樹葉結成煙霧般的蛛網,馬匹踏著枯葉直奔谷底。三五株角豆樹一掠而過,樹葉沙沙發響,好像游泳者在陸地上用手劃動空氣的聲音。山路旁,美洲豹的尖利爪跡清晰可見。兩名騎者沿著山路疾奔騰夫拉德羅谷底。
神秘的黑影中,青石得得作響。四下里一片靜謐,用不著扯著嗓子講話了。騎者勒住坐騎,打算在這里等候巡邏隊的騎手,然后一塊去特朗希托斯村。吃的東西全在巡邏隊手里,等他們到來之后,可以喝點咖啡、奇拉特湯[30]、甘蔗酒。一路上兩匹戰馬跑得十分疲勞,渾身直冒熱氣,也該涼快涼快,用夜露洗洗汗水。馬匹剛緩過氣來,就猛地打個倒退,差一點把騎者從腦瓜兒頂上甩出去,鬧個嘴啃泥。
橫穿騰夫拉德羅的得得作響的石板路上,擺著一口棺材,離開上校他們只有一箭地遠。
“別開……槍!”上校一聲斷喝。從騰夫拉德羅谷底朝山頂攀登時,少尉雙手端起毛瑟槍,準備朝棺材射擊。韁繩一松,棗紅馬一甩尾巴,掃了上校那匹馬一下。上校那匹馬打了個盤旋,一弓背,猛地縱跳起來,喘吁吁地閃到一旁。上校的手槍挎在腰間。他連忙勒住呼哧呼哧喘粗氣的戰馬。幸虧上校喊得及時,不然的話,少尉早就開槍了。狂風吹過,落葉紛紛打在他們臉上,立即把他們埋起來。真是莫大的安慰啊!騎者走在荒涼的騰夫拉德羅,似乎死神隨時都會把他們抓去。在這個節骨眼上,嘩嘩作響、震耳欲聾的碧綠的樹葉給他們披上衣服,使他們與外界隔絕,把他們保護起來,真是莫大的安慰啊!樹葉在樹枝上簌簌發抖,人面長尾猴吱吱哀叫,野獸東跳西躥。彗星拖著明晃晃的血紅的尾巴墜落在遙遠的天際。夜空上流星一掠而過,好似雞雛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太空中。美洲相思樹經受不住狂風的襲擊,像絕望的殉道者似的頹然倒下。上校和塞昆迪諾離開騰夫拉德羅,走近在方圓幾公里地內撼天動地的狂風的旋渦當中。然而,他們心里反而踏實了。一個人離開險境,和各種獸類混在一起,和成千上萬川流不息的生物一道朝前走,心里總是踏實的。
“傻瓜,沒瞅見那兒在給死人守靈嗎?”少尉聽見上校這句話,才沒開槍。
兩名騎者縱馬飛奔。狂風吹得他們緊閉雙眼,張開嘴巴和鼻孔,凍得兩只耳朵發木。為了減少阻力,他們把臉緊貼在馬脖子上。戰馬十分鎮定,生氣勃勃,身上散發出一股鹽口袋的氣味。把臉貼在馬身上,就像在險境中找到了做伴兒的,心里有一種渺茫的安全感。
一口氣跑上山頂,兩個人才停下腳步。站在山頂上回想了一下方才那股勞累勁兒,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戈多伊上校解下系在脖子上的濕漉漉的圍巾,揩干凈臉上的汗水。
一只貓頭鷹棲息在穆蘇斯眼前不遠的地方。他連忙耷拉下眼皮,不愿看它。貓頭鷹沐浴在月光中,翅膀上仿佛鑲上一道銀白色的細邊。少尉心里說:“真喪氣,又是夜貓子,又是棺材!不是好兆頭!”
“上校……”穆蘇斯咕噥了一句,下巴似乎僵住了,嘴唇張不開,話都卡在嗓子眼兒里。
戈多伊上校也閉著嘴巴,學著他的腔調唔唔噥噥地說:
“哼,上校……是啊,說真格的……哼,上校……”
“盜馬賊給死人守靈……”
“是啊,說真格的……是盜馬賊給死人守靈……”
“這回不裝死了,放了口棺材。”
“他們也學乖了。你聽我說,上回有個傻小子躺在蘆席上裝死,周圍還點上四根蠟燭。這回,他們又想出新點子,干脆把棺材往當道一放。我估摸著,他們大概想,過往的行人看見棺材,誰也不肯朝前走。趁這個工夫兒,他們把偷來的牲口趕走,一路暢行無阻。”
“上校老爺,您不是親手處決過一個叫阿波利納里奧·奇霍洛伊的人嗎?他是個殘廢,偷不了牲口,常裝死人。”
“你知道這件事?”
“是他們告訴我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一回,伊龍酋長中了您的圈套。我們都準備好廝殺一場。為了讓大家伙兒知道知道您什么時候打定了主意,就從來不手軟,便講了這件事。我記得,先是把那個黃毛兔子化身的酋長引進山里,趁他在河里洗腸子,把他的手下人殺得一干二凈。我親眼看見騎警隊擁上去,印第安人被殺得血肉橫飛。這是六年前的事兒啦,直到今天人們還談論吶。”
“今年是第七個年頭了,”上校當即接下去說,“我記得很清楚,那些臭印第安人說什么,被剁成肉醬的螢火法師判處我死在第七次燒荒里。照他們的話,今年該輪到我被燒死。想在今年要我的命,見他媽的鬼去吧!”
“阿波利納里奧·奇霍洛伊是您親手槍斃的最后一個人。”
“是啊。我給了那小子一槍,干得可漂亮了。我是從路邊開的槍,離他很近。那天,我躲在一片雜木林子里,林子邊上是懸崖。我就是從那兒滾下去的。等到他的同伙趕來報仇的時候,我早就溜之大吉了。那個倒霉鬼躺在一張毛烘烘的山羊皮上裝死,周圍點著四支蠟燭。有一支已經滅了,我怕另外三支也滅了,連忙開了一槍。那小子中彈以后,只把身子蜷了蜷,就玩完了。”
“巡邏隊怎么還不露面?”
“只好等一等。沒有大隊人馬,千萬不能回去,太危險了,千萬別莽撞。這些盜馬賊比誰都厲害。他們可機靈了,太機靈了。整天干的是掉腦袋的活兒,一個個練得耳朵尖,眼睛也尖。哪兒扎手,哪兒不扎手,他們差不多一猜就中。”
“這幫盜馬賊本事可大吶。獅子老虎大蟒蛇有什么本事,他們就有什么本事。來無蹤,去無影,跟林子里的疾風一樣。”
兩個人光顧著說話,沒聽見馬蹄聲。一群人影沖到跟前,差一點撞在他們身上。上校和少尉當即停止談話,朝剛才拴馬的地方跑過去。兩匹馬拴在近處,正在伸著嘴舔樹上的露水,啃啃青草聊以充饑。上校用力一拉韁繩,把拴馬的小樹連根拔了出來。少尉連忙砍斷了韁繩。
來的是巡邏隊,一共十七個人。一個個風塵仆仆,渾身浴滿月光。唉,真沒有一個像樣兒的騎士。誰敢說不是?臨陣殺敵也好,談情說愛也好,騎士總該有騎士的派頭,可惜,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像樣的。
當騎警隊長岡薩洛·戈多伊上校站在士兵面前,準備率部行動時,這個想法倏地掠過腦海。他命令士兵分散開來,從四面包抄上去。
戈多伊上校一行快馬加鞭,準備同盜馬賊較量一番。為了驅趕寒氣,排遣郁悶,他們一起鳴槍示警。騰夫拉德羅谷的波濤洶涌聲聽起來真瘆人啊。騎警隊員肩并肩一起下到停放棺材的地方。月光下,那口粗糙的、沒有上漆的白松木棺材仿佛生出許多光刺兒。棺材反射月光,四周圍現出一道明亮的光環。
穆蘇斯少尉率領幾名騎警隊員把守住騰夫拉德羅谷的入口,防備有人突然襲擊。他們一個個瞪大眼睛,豎起耳朵。穆蘇斯直覺得口干舌燥。作為一個戰斗隊的指揮員,少尉本想發發號令,結果只是干干地“吭哧”了一聲。騰夫拉德羅谷好似一座斗牛場。少尉和士兵們居高臨下地觀看谷底里發生的事情。只見上校翻身下馬,朝棺材走過去,士兵們端著槍,跟在后面,隨時準備開槍射擊。上校用手槍的槍管急匆匆地連敲了幾下棺材。啥也沒有,一口空棺材。他剛才就和士兵們說過了:“準是口空棺材。”這是盜馬賊的新花招。放口空棺材,既可以偷運牲口,又用不著從團伙里找個什么人裝死裝活的。上次有人裝死,還不真的被打死了?
堂·查洛又用槍管惡狠狠地敲了敲棺材蓋,這回更有把握了。啥也沒有。一口空棺材。他又敲了一下,還是啥也沒有,根本沒人答腔。
上校一聲令下——順帶說一句,上校下令有時只是把目光一掃,或是甩一下下巴頦——兩名士兵走向前去,掀開棺材蓋。棺材蓋一打開,大家連忙倒退幾步,差點撒腿就跑,只有隊長紋絲未動。原來棺材里躺著個人,身穿白衣白褲,臉上蓋著一頂草帽。一股冷汗順著上校的后脊梁直往下淌。這是什么人?
戰馬和騎者的身影映在橘紅色的巖石上,黑黑的影子仿佛不是停留在巖石表面,而是深深地嵌入巖石里面。
上校用槍管挑下蓋在那個人臉上的草帽。月光一照,躺在棺材里的人睜開眼睛,吃驚地挺身起來,跳到棺材外邊。上校倒退了一步,旋即又站到原來的位置上。難道真是鬧鬼,死人又復活了?這個家伙究竟是誰?是人還是鬼?說不清!上校趕忙命令手下人擺成扇面形,直逼上來。這時,他問道:
“你是人還是鬼……”
“我是趕腳的,老爺,”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回答說。乍醒過來,他肚子里咕嚕咕嚕直叫喚。
上校定睛一看,不是他殺過的人,這才覺得腳下站穩了,心里有底了。于是又問:
“搬什么東西?”
“搬棺材。把棺材送到村里去。”
“說實話。不然,我叫你腦袋開花……”
“我說啦,我是趕腳的……我說過啦。到村里去賣棺材。昨兒個,庫蘭德羅死了,正等著入殮吶。就在嶺上邊,在特朗希托斯村。”
騎警隊漸漸圍攏上來。印第安人拿著草帽,上身穿一件短袖白襯衣,下身穿一條白布褲子,褲腿長抵膝蓋。整個人像煞一塊青銅色的巖石。
“等賣了棺材,就輕省了。走到這兒,有點犯困。我想躺下睡一覺。這地方凈是野豬、毒蜘蛛、吃人的野獸。鉆到棺材里睡覺保險點兒。”
“哼,你也罷,棺材也罷,全是哄弄人的玩意兒,準是有人在這兒偷牲口。”
“興許有。可跟我沒關系,跟棺材也沒關系。偷馬的看不上印第安人,說我們是孬種,是小狗子。”
“就是嘛。所以他們才把你硬拉到這兒來。他們說了,死上個把印第安人,根本算不了一回事。把你知道的盜馬賊的事兒一古腦全端出來,現在還不晚。我估摸著,他們正在周圍轉悠呢。要不,你就再鉆到棺材里去。”
在冷峭的月光映照下,透過襯衣可以看見印第安人身上的根根筋骨。戈多伊上校用槍頂住他的左肋,逼得他步步倒退,幾乎跌進松木棺材。
“說,你的西班牙語講得不錯嘛。”
“我不進去,棺材是給庫蘭德羅用的。要殺就殺吧,把我埋在這兒,千萬別把我放進庫蘭德羅的棺材里。要不,到了陰間我更得倒霉了。你干脆給我一槍,再叫他們把棺材送到特朗希托斯村去。”
“誰接這口棺材?是死鬼嗎?……”上校打趣地說。他心里很清楚,這個印第安佬不過是盜馬賊玩的花招,他們借他作掩護,好在附近活動。過去上校也遇到過類似的事,談笑間就查清了事實真相。“死鬼準會擁抱你,對你說:‘你給我送來最后這件換洗的衣服,上帝會報答你的。’他大概是個窮鬼,這件衣服八成是最后一件照他身量裁剪的吧。我敢說,他們一定把尺寸告訴你了。”
“是啊,老爺。接壽材的是守靈的人。”
“壽材!新做好的棺材,外面上漆,里面加襯,才叫壽材吶。你背的不過是口破松木棺材!守靈的有誰?”
“老娘兒們……”
“老爺兒們呢?”
“老娘兒們居多。”
“庫蘭德羅死了,是怎么死的?叫人害死的?”
“老死的。”
“好吧,甭管怎么說,先留你一條狗命。我們得查查你說的是真是假。得先把你綁上,讓我的副官穆蘇斯少尉帶上五個人跟你走一趟。你要是說瞎話,哄弄我,他們就把你塞到棺材里去,釘上蓋兒,往樹上一掛,連棺材帶人一塊用槍打。打完了,把你扔進坑里。”
腳夫撿了一條命,連忙舉起棺材,背在背上,三步并作兩步走開了。上校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像燃燒的玻璃球似的灼灼放光。巡邏隊跟在上校后面,走過環繞著火山谷的亂石堆。穆蘇斯少尉按照戈多伊的命令,帶領五名心狠手辣的巡邏隊員朝特朗希托斯村方向走去。腳夫倒剪雙臂,走在前面,棺材用皮帶綁在他的背上。一行人消逝在沙沙的樹葉聲中。
九
多少年來,特貢家的大媽兩手不停地料理家務。多少年啊!用黃澄澄的玉米面烙辣玉米餅,用嬰兒指甲般鮮嫩的玉米粒煮雪白的玉米粥,燒制紅得嚇人的辣椒湯。多少年啊!燒柴禾熏得她面色黧黑,痛苦的汗水順著脖梗子、頭發、前額直往下淌。額頭上的皺紋朝外凸著,那是常用腦袋頂籃筐硬壓出來的。壓在她身上、頭頂上的是多么沉重的擔子啊!
長年累月的操勞像副沉重的擔子壓在老年人的頭頂上,肩膀壓塌了,腰壓彎了,膝蓋半屈半伸,勉強撐住身體,仿佛眼前擺著什么值得虔敬的東西,他們準備雙膝跪倒似的。
特貢家的大媽——婭卡老太太——聽見外面一陣馬蹄聲,一直響到大門口。她用焦炭般黢黑的手捂著胸口(自從她兒子舍死忘生地破了蛐蛐咒以后,她一直這樣走路),另一只手舉著松明,走到門口,打算看看是誰這么一大早就來了。屋子外面,空氣潮濕,一片漆黑。老太婆強睜著那雙小蛇眼。啥也沒瞅見。她站在門口,嘴里嘟嘟囔囔的。兒子、孫子都沒在家。她明明聽見有人騎著馬來了。
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倏地一下子把老太婆圍在當中。他們手拉韁繩,牽著馬走到茅屋跟前。一個個赤著腳,衣服各不相同,全都系著皮帶。
“老太太,請原諒。”領頭兒的說。他不是別人,正是穆蘇斯。“勞駕請您告訴我們,庫蘭德羅住在哪兒。是這么回事,我們那兒有個病號,病得挺厲害。庫蘭德羅不去瞧瞧,就活不成了。”
背著棺材的印第安人站在暗影里,離開茅屋相當遠。一個名叫貝尼托·拉莫斯的士兵看著他。
“噢,在這兒吶,進來瞧吧……”老太婆唔唔噥噥地回答說。說著話,手舉松明走進茅屋。屋里的泥土地上,停放著庫蘭德羅的尸體,周圍灑滿野花和柏樹枝子,飄散出一股幽香。
穆蘇斯是個奴性十足的人,一有機會就要仿效戈多伊的動作。他朝庫蘭德羅的尸體走近幾步,用槍口一杵巫醫的小肚子。庫蘭德羅身穿的那件襤褸的舊襯衣往下一陷,顯出了凹下去的肚皮。
“他是怎么死的?”穆蘇斯問。他一直擔心庫蘭德羅會從地上爬起來,像剛才那個印第安人從棺材里站起來一樣。
“老死的……”老太婆說,“千病萬病,老了才是病,準死沒跑兒。”
“您怎么樣,也夠嗆吧……”
“上年紀了。”老太婆又說。她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松明還舉在庫蘭德羅的尸體上方,準備萬一騎警隊的人要驗尸。卡利斯特羅在亂石堆中把庫蘭德羅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一命歸陰了。卡利斯特羅就是那個瘋子,眼下已經好了。多虧鹿眼石的神力,他才恢復了理智。真是交了雙重好運啊!一則用鹿眼石蹭了蹭卡利斯特羅的太陽穴和腦瓜頂,他的病就好了。再則騎警隊到來之前,他們哥兒幾個離開了家。要是再貪飲幾杯加血的可可,就壞事了。
特貢家的大媽一邊想心事,一邊招呼著客人。她一直舉著松明,免得招惹麻煩。說不定他們認為庫蘭德羅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人謀害。這樣一來,他們會不容分說地把全村人統統綁上帶走。
“是啊,各位都瞧見啦……”穆蘇斯少尉沖手下人遲遲疑疑地說。他用手搔了搔腦袋。在草帽底下,他的腦袋活像一顆長了毛的大椰棗。隊長囑咐過他,必要時可以把那個腳夫槍斃。把他裝進棺材,蓋上蓋兒,立好了……開槍!眼下腳夫得救了,他心里很不自在。
印第安人連拖帶拽地把棺材送進茅屋里。這當兒,巡邏隊正準備離開特朗希托斯村,返回騰夫拉德羅,和戈多伊上校會合。臨行前,穆蘇斯又裝模作樣地學著上校的口吻說:這口棺材是庫蘭德羅的“最后一帖膏藥”。說罷,翻身上馬,離開了茅屋。其余的士兵也紛紛跳上馬背,疾馳而去。老太婆遞上幾支玉米葉卷煙,士兵們沒來得及抽,把煙卷叼在嘴邊上,沒有點著。只有貝尼托·拉莫斯例外。他跟魔鬼訂過契約,只要煙卷一到嘴邊,立刻會自動點燃。貝尼托·拉莫斯是個十分古怪的人。根據契約,他吞下了魔鬼的一根頭發。打從那兒以后,人變得干瘦干瘦的,皮膚灰不溜秋,兩眼漆黑,好像煤塊。魔鬼答應他,他老婆一有二心,他立刻就能察覺。結果呢,他啥也不知道,因為他老婆和魔鬼合起伙來哄弄他。貝尼托·拉莫斯的女人長得很漂亮,一身雪白的肉,兩條長辮子,那雙眼漆黑閃亮,好像是牛油煎的黑豆。光是看看她的眼睛,就頂得上吃一頓早餐。
騎兵快馬加鞭,一個跟著一個跑進絮絮低語的樹林。山路陡然下降。真走運啊!照這樣,用不了多大工夫就能趕到騰夫拉德羅的腹地,也好睡上幾個鐘頭。黑暗中,帶刺的樹木凈跟他們搗亂,不時鉤住他們的衣服。這不是山風吹動樹枝,而是樹木成了精似的自己伸出枝杈。只有貝尼托·拉莫斯例外。他那雙黑炭般的眼睛能夠透過夜幕,看清周圍的東西。他走在最后邊。是嗎?是他走在最后面嗎?是的,他總是殿后,好似騎警隊的尾巴。貝尼托·拉莫斯比猶大更要狡猾。
天空漸漸布滿繁星。黑壓壓的森林向遠處伸展開去。從特朗希托斯村到騰夫拉德羅谷,山路在懸崖峭壁間蜿蜒而下。一路走來,直覺得黑黢黢的森林就在他們腳下。馬匹仿佛著了涼,呼呼地直喘粗氣。在皎皎的月光下,遠處傳來野狼的嗥叫聲。松鼠的哧哧聲不像是啃東西,倒像夢見了什么喜事,高興得發笑。在沙沙作響的叢林中,夜鳥不時撞在樹木上,發出陣陣長鳴。
巡邏隊行進在密林深處。月亮帶著淡淡的清輝,從蒼穹上墜落下去。晨露滴落,宛若老天的眼淚。騎者似有若無,似動非動。看上去,一個個仿佛生了銹,蒼白的皮膚往下耷拉著。鞍馬勞頓,徹夜不眠,攪得他們心煩意亂。狡獪的樹木不停地顫抖。清寒的星輝透過凌亂的枝丫,灑落在條條山溪里。碎鏡般的水光波影閃爍在崚嶒的亂石之間。騎兵們神色凄然,苦澀著臉,馬不停蹄地趕路。下坡愈來愈陡,馬匹探著腦袋,撅著屁股,一步一陷地朝前走。騎者只好仰著身體,平躺在馬鞍上,帽子碰著鞍子的后環。騰夫拉德羅的林海嘩嘩亂響,仿佛成千上萬只胡蜂在四周飛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松節油味兒。空氣中不時飄來一股股嗆人的硝煙。煙霧中仿佛浮動著各種各樣的病魔、野獸的碎皮爛肉、蛤蟆的眼球。山坡陡峭,旅途勞頓,整夜不得合眼,士兵們全都昏昏沉沉的。這還不算,還得加上刺鼻的松節油味和鞭子似的山風。山風呼呼地刮過去,有時還挾帶著刀子似的樹葉。
士兵們先是聞到一股森林著火的焦糊味。氣味不大,幾乎察覺不出來。可是,他們鼻子很尖。返程前聽了貝尼托·拉莫斯的一番話,都有某種預感。貝尼托的話不多,他不是那種多嘴多舌的人,也許是他不想讓大家過于傷心吧。和撒旦訂下契約就有這么個好處,事事全能未卜先知。
在特朗希托斯村的時候,貝尼托·拉莫斯對大家說:瞧啊,哥兒們,那邊就是騰夫拉德羅谷。你們留神看,騰夫拉德羅谷像個漏斗,一個特別大的漏斗,周圍的石頭仿佛涂了一層釉子。甭管山風多么厲害,一到騰夫拉德羅就變成啞巴。八成是風刮不進去,下不到谷底。什么烏云啊、落葉啊、山風卷起來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啊,到那兒全都沒了。樹林子里可不一樣。那么多樹枝子、樹葉子,響起來賽過奔騰的大河,能把人耳朵震聾了。你們要是偶爾穿過嘩嘩亂響的樹林子,來到漏斗口上,一看那兒沒一丁點動靜,準能嚇一大跳。外面是狂風暴雨,那兒鴉雀無聲。外面是大風大浪,那兒沒一點聲音。外面是急遽的旋風,那兒風平浪靜。看到這兒,就像腦袋上挨了一棒子,耳朵立時就聾了。各位都到過騰夫拉德羅的谷底,都知道騰夫拉德羅是個漏斗形的大窟窿。這個洞在天底下,不在地底下。地洞里黑咕隆咚,那兒可不一樣,總是藍幽幽的。各位先別提問,聽我說完。大伙兒心里都明白,該說的我一定說,絕不多說一句。你們會看見戈多伊上校帶著手下人,站在漏斗谷里。上校在抽雪茄,想喝碗馬齒莧湯。他問,能不能找到這種野菜。有人回答說,吃那個東西有危險,頂好還是湊合著吃點干糧吧。拿出來,熱一熱就行了。上校說,要吃干糧就涼著吃,無論如何不許點火。等明兒個,把野菜帶到特朗希托斯村煮湯喝。想吃馬齒莧嘛,也沒什么不好的。可他偏要在那兒吃,那個地方壓根兒就不長這種野菜。上校不讓點火,他害怕手下人生火煮咖啡,熱咸肉干和玉米餅子。他讓大家從馱筐里拿出東西來,只能涼著吃。馬齒莧這個東西是死人吃的。這種野菜是露在地面上的綠火。人死之后,埋在地底下,身上就會發出這種微微的火光。甭管是誰,只要身處險境,想吃馬齒莧就不是好兆頭。拿上校來說,巫師判他死在第七次燒荒當中。正在上校和當兵的說話的時候,身邊的戰馬一個勁地搖晃耳朵,甩打尾巴,一只蹄子亂踢另一只蹄子,好像做夢似的朝遠處跑。馬匹迷迷糊糊的,像在做夢,夢里面撒開蹄子,打算逃離險境。馬懂什么事?憑著本能要逃跑,可實際上還是留在原地,動彈不了。總而言之,上校和當兵的為干糧的事在谷底里吵得不可開交。戰馬稀里糊涂地打瞌睡。就在這工夫,漏斗谷四周慢慢出現了三道包圍圈,像三頂死人頭上的王冠,三只鐵環,三個沒有中軸、沒有輻條的車輪子。從里往外、從下往上算,第一道包圍圈是夜貓子的眼睛。成千上萬只冷冰冰、圓彪彪的夜貓子的眼睛死死盯著谷底里的人。第二道包圍圈是沒有軀體的巫師的腦袋。成千上萬個腦袋懸掛在空中,沒有身體,也沒有支撐的東西,就像月亮掛在天上。第三道包圍圈,就是最外面的一圈,是數不清的絲蘭花環。火焰中,絲蘭葉子活像是鮮血淋淋的匕首。最外這一圈殺氣騰騰,像一鍋滾沸的開水。靠里面那一圈夜貓子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在上校身上。每只眼睛像根釘子似的釘進上校的毛孔。上校像一張釘在寬大木板上的牛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臭不可聞的血水。在第二道包圍圈上,巫師們泥塑木雕似的呆呆望著上校,齜著金牙,張開槍口般的鼻孔,瞪起牛蛋子眼睛,模樣十分奇怪。沒有軀體的腦袋從鹿皮帳篷里飛出來。身子變成螢火蟲,到了冬天,四處飛舞,一會兒亮了,一會兒又滅了。巫師默默地數著燒荒的次數: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第七次燒荒就在騰夫拉德羅。第七次燒荒的時候,夜貓子從眸子里噴射出火焰,噴射出金黃色的火焰。在最后這次燒荒里,先來一場霜凍,隨后花草樹木漸漸枯黃。最后,夜貓子噴射出金黃色的火焰。這種火其冷無比,遇見什么燒什么。那些和戈多伊上校呆在一起的當兵的先是覺得耳朵垂兒不舒服。他們用手摸,用手抓。糊里糊涂地用右手胡嚕左耳朵,用左手胡嚕右耳朵,這么著能夠舒服一點。當兵的冷得難受,兩手交叉著,一手抓住一只耳朵,搔啊,挖啊,差點兒把耳朵揪下來。搔啊,挖啊,直到把耳朵扯碎,好像弄碎一塊玻璃。當兵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只見從耳朵里突突地冒出一股又一股的鮮血。這些全都顧不上了。眼皮也變得像玻璃似的,一碰就碎。他們把眼皮也抓撓下來了。大眼珠子露在外面,被夜貓子噴出的火焰烤得通紅通紅的。扔掉眼皮,又去抓嘴唇。把那塊帶毛的皮肉抓掉了,露出牙齒,好像橫排在赤紅的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惟獨上校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夜貓子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穿過毛孔把他釘在一塊木板上。上校耳朵不動,眼睛不動,嘴唇不動,就連嘴里叼著的雪茄煙灰也不往下掉。只見兩只黑黢黢的手揮動匕首,硬要他自刎。其實那是上校自己的手,是他的手映在絲蘭花環上的黑影。一粒子彈飛過去,在上校的太陽穴上撞碎了,掉在地上。可是,幾只黑手舉起他的身體,把他放在馬背上,然后連人帶馬一起往下壓,壓縮成二寸長的小糖人的模樣。絲蘭花環亂搖亂晃,揮動著大火映紅的匕首和匕首柄。
穆蘇斯少尉硬著頭皮往前走。森林大火的焦臭味兒直鉆鼻孔,嗆得他不得不停止前進。手下人說:
“味兒真大大大大大大!好像大伙兒都在抽抽抽抽抽抽煙!”
遠處近處一片啪啪聲。那是有人用手、用帽子拍打衣服的聲音。大概是他們身上著了火,要撲落身上的火星子。在一片海濤般的聲響中,響起了呼隆呼隆的聲音:不是我……別找我……不是我們……焦臭味是從對面來的……我是叼著煙頭吶,可早就滅了……今兒晚上這么潮,小小的煙頭哪能引起大火……只有水才能把火壓下去……快撒泡尿吧……嗯……我才不想下馬撒尿呢……看看火星子,好大的味兒……
說話間,有人勒住坐騎,翻身下馬,吭吭哧哧地撒尿。聽見響動,另一個人說:“這股味能嗆死你!”
話音剛落,焦臭味騰地一下變成熊熊烈火,這是燒荒的大火,毀林的大火。
馬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知道底下出了什么事嗎……隊長把雪茄夾在耳朵上睡覺,引起一場大火,怕就怕……騰夫拉德羅怎么下起雨來了……下雨也不管用,上帝護著大火呢,水也燒著了,什么都燒著了……不……是空氣……樹葉子……是空氣……樹葉子……樹葉子……空氣……
火光一亮,士兵們被照得清清楚楚。事情來得很突然。他們互相望了一眼。人都在。都在一起。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每個人的眼睛、每匹馬的眼睛都是通紅通紅的,好像熔化的玻璃。士兵們當即四下散開。本打算朝山上跑,可一個勁地往下滑。濃煙中,他們像堆垃圾似的拼死拼活地爬啊、爬啊。到處都是絲蘭花環和鮮血淋淋的匕首。濃煙滾滾,烈焰騰騰。跑啊!穆蘇斯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也是:“散開!”
只有貝尼托·拉莫斯一個人佇立在絲蘭花環當中。他和魔鬼早有契約,大火根本碰不著他。貝尼托·拉莫斯一抖韁繩,任憑胯下的戰馬朝遠處飛奔而去。濃煙熏得螢火蟲紛紛跌落下來。梅花鹿脫弦箭似的一個挨一個跑過去,臭氣烘烘的黑胡蜂從灰白的蜂巢里逃出來。蜂巢散落在地上,是蜂巢又是蟻穴。
左近的山頭上,有幾條人影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從騰夫拉德羅四處升起的火焰。火舌在空中躥動,好似沾滿鮮血的手。鮮血從手上滴落下來,那是在望玉米彌撒時屠宰的母雞的鮮血。幾條黑影頭頂草帽,身著玄色粗呢衣服,嘴里叼著像大蕁麻一樣辣絲絲的小雪茄。他們蹲在地上,像烤餅一樣蜷曲的雙腳支住屁股。他們是卡利斯特羅、歐塞比奧、盧佩托、托馬斯和羅索·特貢。幾個人邊抽煙,邊低聲交談。說起話來,語氣平緩,不緊不慢。
“烏塞比奧[31],”卡利斯特羅說,“跟那只七戒梅花鹿談過話。聽說,它躺在地底下,求他把它刨出來。他把它刨出來以后,它就開口說話,講的話和我們說的一模一樣。聽說梅花鹿叫了烏塞比奧一聲,一邊把左蹄鉤鉤著,像把鏟子似的,好像要從地下扒出什么東西來……”
“梅花鹿沒這么跟我說話,”歐塞比奧·特貢打斷了他的話頭,“是這么回事:我把梅花鹿從坑里刨出來,它立刻坐在一塊像椅子似的青石上。剛坐上去,只見在座位、靠背上開了許多帶白斑的棕色鮮花,幾只長犄角的蟲子爬過來爬過去。有綠眼蟲子,有紅眼蟲子,還有黑眼蟲子。蟲子的眼睛里閃著火星,后來慢慢地不動了。在梅花鹿和石椅子之間鋪了一塊厚實的長毛絨。梅花鹿往那兒一坐,兩腿交叉著,像個大村長,沖著我笑瞇瞇的。它一笑,月光就照進它嘴里去,照亮滿口像古巴樹脂一樣沒有光澤的牙齒。它沖著我笑,眼皮不住眨動,好像眼里鉆進一只金頭蒼蠅。它說:‘烏塞比奧,告訴你說,這是我的第七次火劫,我本該在這次火劫中死去然后重生的,因為我和貓一樣有七條命。騎警隊追上加斯巴爾·伊龍那會兒,作為螢火法師之一,我剛好在場。那工夫,我第一次死里逃生,接下來又是五次脫險。第七次我是死在你的手里。你端著槍,耐心地緊盯著河汊那里,等我從那里經過。很好。死在你手里我不后悔。這次我之所以復活,只是想要揪出第七次火劫將要降臨到他頭上的那個人。’”
“那么這次是……”卡利斯特羅、托馬斯、烏佩托和羅索(或者像女人們那樣管他叫羅森多,男人都叫他羅索)異口同聲地驚呼道。
“當然了,”歐塞比奧小心地說。這當兒,火焰繼續從騰夫拉德羅谷底翻滾上來。他又接著說:“梅花鹿沒再說什么,搔了搔耳朵,把左蹄伸給我,隨后朝嶺下跑去了。過了一會兒,只見大火……”
“你抓住它左蹄,把它制住……”
“別說話,小伙子們,留神瞧著點,別讓他們溜走了。剛才我把他們甩在茅屋那邊兒了,讓他們問咱娘,庫蘭德羅是不是真的死了……”羅索·特貢粗聲粗氣地說。
話音未落,響起一陣暴雨般的槍聲。幾支獵槍幾乎同時開火。嘭、嘭、嘭、嘭……他們隨即默不做聲地注視著情況的變化。在騰夫拉德羅谷底,絲蘭花環揮動著致人死命的匕首,烈焰熊熊,好似望玉米彌撒時宰雞的血手。
在騰夫拉德羅谷底,好多士兵把特貢兄弟錯認作是穆蘇斯的人了。他們拼命奔上來,但求保住一條命。結果紛紛被打落馬下。穆蘇斯帶領的人還沒走到特貢兄弟隱身的地方,聽到槍聲,慌里慌張地又折回原路。哼,無論如何他們也難逃活命,干脆放他們逃回松林小路去吧。到那兒,再向他們討還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