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看樣子,鹿還沒過去。”
“八成還沒有,我也說不好。咱娘怎么樣啦?”
“不大好,你不是瞧見了嗎?興許更糟了。不住氣地打嗝,渾身冰涼冰涼的。”
兩條黑影交談著,一個接一個消逝在幽暗的河汊附近。夏天,河水在緩緩地流淌。
“庫蘭德羅[27]怎么說?……”
“什么怎么說,得等到明兒個。”
“為啥?”
“他說,咱們哥兒幾個當中得出一個人,把那碗符水喝下去,從符水里能查出來是誰給咱娘作祟,能查清楚究竟是怎么檔子事。他說,打嗝不是病,是有人拿蛐蛐使壞,害咱娘。”
“你把符水喝了吧。”
“再說吧。頂好讓卡利斯特羅喝。他是大哥嘛。庫蘭德羅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那就這么辦吧。要是查清了是誰用蛐蛐咒害咱娘……”
“少說兩句吧!”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準跟我想的一樣。我琢磨著,準是那些種玉米的干的。”
河溝邊,幾乎聽不見他們的悄悄低語聲。哥兒倆邊談邊窺伺著那只闖過七次火劫的七戒梅花鹿。微風吹拂大樹,響起一陣沙沙聲。河水流進水塘汩汩汩的,好像雛雞在啼叫。蛤蟆的呱呱聲從東響到西。天氣燥熱,周圍一片暗藍色。天際間烏云滾滾。攔路鳥茫然地飛上飛下。這種鳥半是鳥,半是兔,專門阻攔行人。飛起來,它有一對翅膀。落下來,簌簌地在地上爬行。翅膀不見了,變成兔子的耳朵,和黃毛兔子耳朵一樣,薄得像玉米葉。
“但愿今兒個庫蘭德羅能回來。他一來,就能弄清是誰使的壞,把蛐蛐弄進咱娘的肚子里去。”
“那敢情好!”
“干脆我去找找庫蘭德羅,你把他們哥兒幾個叫來,你看怎么樣?等庫蘭德羅一到,大伙兒全都在這兒。”
“咱們一離開,梅花鹿該跑過去啦。”
“讓它見鬼去吧!”
從黑黢黢的河邊走出來,兩條黑影各奔東西。一條黑影順著河沿走了,沙灘上留下一行光腳的足跡。另一條黑影翻山越嶺朝遠處走去,比野兔還迅捷。河水緩緩地流淌,散發出一股甜菠蘿的清香。
“找點鮮樹枝來,攏上一堆火。黑夜要有條鮮亮的火尾巴,有條黃毛兔子的尾巴。弄完以后,叫卡利斯特羅喝下這碗符水,查一查是誰使壞,把蛐蛐弄進婭卡老太太肚子里去的。”
庫蘭德羅一邊說,一邊用長著長指甲的、像石笛一樣的手指在土黃的嘴唇上抹來抹去。
五個兄弟連忙跑出去,尋找新鮮柴火。樹林里傳來吭吭的伐木聲。樹木的枝杈拼命抵抗。然而,黑夜畢竟是黑夜,人手畢竟是人手,五個兄弟從樹林里回來,懷里抱著擗下來、撅下來的樹枝子。
按照庫蘭德羅的吩咐,他們用新柴攏起一堆篝火。從庫蘭德羅土黃色的嘴唇里,一字一字地迸出下面的咒語:
“夜沉沉。火隆隆。胡蜂公雞血淋淋。珊瑚蛇,流鮮血。大火生出玉米田,大火生出一場夢。心情好,心情壞,全仗大火生出來……”
庫蘭德羅一遍又一遍重復這些咒語和其他話,唔唔噥噥的嘴里好像在咬蟣子。說著,他走進茅屋,拿出一只瓢,又從小葫蘆里倒出綠湯,準備把瓢遞給卡利斯特羅。
“在屋里靠著病人再攏上一堆火,”庫蘭德羅端著瓢走出來,命令他們說。半個葫蘆做成的瓢,外面光滑明亮,里面疙里疙瘩。
兄弟幾個按照庫蘭德羅的吩咐,從露天熊熊燃燒的新鮮柴火里,每人抽出一根燃著的樹枝。
只有卡利斯特羅沒動地方。屋里半明半暗,他癡呆呆地挨在病人身旁,似乎在看一只趴著不動的蜥蜴。只見他窄窄的前額上橫著兩條皺紋,掩口胡須稀稀拉拉,牙齒潔白,又尖又長,臉上凈是疙瘩。病魔纏身的老太婆躺在沾滿油漬汗污的褥子上,隨著牽動五臟的打嗝聲,一下一下地抽搐。在她蒼老凹陷的兩眼中,閃動著無聲的求助的目光。辦法都用過了,可她的病一直不見好轉。先是燒破布用煙熏她,后來又像醫治消化不良的羊羔那樣喂她鹽吃,最后叫她用舌頭舔用醋泡過的磚頭。結果,全都無濟于事。她那幾個兒子——烏佩托、高登修、菲利佩——咬她的纖細的手指,咬得她疼痛難忍,可還是不見效。
庫蘭德羅把符水全部倒在瓢里,遞給卡利斯特羅。幾個弟兄一個挨著一個,把身子貼在茅屋的葦墻上,一聲不吭地盯著卡利斯特羅。
卡利斯特羅端起符水,一飲而盡。綠湯像瀉藥似的順著嗓子一直流下去。他用巴掌胡嚕胡嚕嘴巴,身體輕輕地靠在葦墻上,張大恐懼的眼睛,瞧著幾個弟弟。突然,他莫明其妙地放聲痛哭。露天的篝火忽明忽暗,漸漸熄滅了。庫蘭德羅跑到門口,兩臂伸向茫茫夜空,手指直僵僵的,好似一根根石笛。然后,轉過身來,張開兩手在病人的眼睛上來回晃動,他要用星斗的光輝恢復病人的視力。精通法術的巫醫一語不發,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神情,仿佛在半空中掀起陣陣飛沙走石。聽上去,哭聲震耳。淚水是咸的,沾上什么,什么就變得咸津津的。人從一落生起就會哭泣,也被淚水泡得咸津津的。
卡利斯特羅一陣狂笑,庫蘭德羅立刻停住腳步。卡利斯特羅覺得心里燃著一團烈火,使勁一吐,似乎順著牙縫噴出點點火花。驀地,他停住笑聲,嘴里一迭聲的“哎喲”著,跑到漆黑的旮旯里嘔吐起來。兩眼瞪得圓彪彪的,朝外努著,十分嚇人。弟弟們尾隨著卡利斯特羅跑到墻角。只聽他鼻子里哼了一聲,砰然倒在地上,瞪著兩只死魚般的眼睛。
“卡利斯特羅,是誰給咱娘使的壞……”
“喂,卡利斯特羅,快說啊,是誰把蛐蛐弄進咱娘肚子里去的……”
“說啊,快告訴我們……”
“卡利斯特羅,卡利斯特羅……”
這當兒,身染重病的老太婆躺在褥子上,一屈一伸,一屈一伸,不住地抽搐。老太婆瘦骨伶仃,胸部劇烈地起伏,好像開了鍋,被折磨得直翻白眼。
庫蘭德羅比比劃劃,卡利斯特羅迷迷瞪瞪的,終于開口說話了。
“是薩卡通家對咱娘下的毒手。要想治好娘的病,除非砍下他們全家人的腦袋。”
說完,卡利斯特羅合上了眼睛。
兄弟幾個轉過臉來看了看庫蘭德羅。沒等他發話,弟兄五個抄起砍刀,大步流星地跑出茅屋。庫蘭德羅沖到門口,只聽見一片蟋蟀的鳴叫聲。成千只蟋蟀的“漒漒”聲和病人的打嗝聲里外呼應。庫蘭德羅數著空中的流星。這是居住在鹿皮帳篷里的螢火法師的黃毛兔子。它們可以置人于死地,也可以讓人起死回生。
五個兄弟穿過河溝,走過橫在長滿綠草的原野上的羊腸小路,鉆進一片稀疏的樹林。幾只看家狗似乎看到死神降臨,汪汪汪地一陣狂吠。接著,喊聲大作。眨眼間,五把利刃砍下八顆人頭。在黑魆魆的房間里,遇害者夢見死神硬要把他們從床上拖下來。他們伸出兩手,拼命掙脫死神的魔爪,擺脫夢魘的糾纏。可是他們的頭顱被砍下來了。一個人沒了下巴,另一個人丟了耳朵。那邊還有一個人,一只眼珠耷拉出來。剛才受到襲擊的時候,他們還在甜蜜的夢鄉。現在,擺脫了一切煩惱,可以長眠地下了。鋒利的刀刃砍在薩卡通一家人的頭上,真好像砍瓜切菜。那幾條狗步步后退,躲到黑暗中去,嗷嗷地愈叫聲音愈小。最后,四下散開了。
五個兄弟回到河溝邊上。
“你們仨砍了幾個?”
“我帶來兩個……”
說話的人舉起沾滿血污的左手,手里抓著兩個粘在一起的人頭。頭顱被砍得亂七八糟,完全失去了人形。
“我落后了,只帶回一個。”
此人手里抓著兩條辮子,下面墜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腦袋。他把人頭往地上摔了幾下,拖著走了幾步,又在石頭上磕了一陣。
“我帶來一個老家伙的腦袋。我估摸著準是個老頭子,沒什么分量。”
另一只鮮血淋淋的手拎著一個小孩的頭顱。頭很小,像個番荔枝,戴著一頂硬殼小帽,上面有紅線繡的花朵。
過了不大一會兒,幾個人回到茅屋,渾身浴血,沾滿露水。臉上殺氣騰騰,身子不住戰栗。庫蘭德羅張大兩眼,仰首朝天,正在等他們回來。老太太一個嗝兒接著一個嗝兒。卡利斯特羅睡得死死的。幾只狗臥在地上,東張西望,沒有睡覺。
屋里的火堆還在燃燒。圍著火堆放著八塊青石,上面擺著薩卡通一家人的腦袋。火焰里散發出一股血腥氣。火舌朝外伸了伸,又膽怯地縮了回去。最后,像幾只金毛老虎,朝人頭猛撲過去。
金晃晃的火舌一下子舔著兩顆人頭,一顆是老頭的,一顆是小孩的。絡腮胡須、口髭、睫毛、眼眉忽地燒焦了。血跡斑斑的小帽子也燒焦了。從火堆的另一邊,又伸出一條火舌,燒焦了薩卡通家那個女人的辮子。曙光照進茅屋,火快要熄滅了。火焰的顏色由深變淺,泛著綠光,好似花蕾初綻,吐出一朵朵小花。薩卡通全家人只剩下八顆人頭,擺在青石上像煞八個冒煙的壇子。人頭在咬牙切齒,潔白的牙齒和他們食用的玉米粒大小相仿。
庫蘭德羅作完法,牽走一條牤牛。病人看見幾個兒子手提八顆砍得面目全非的人頭走進屋里,立刻不再打嗝了。真靈驗啊!看起來,果然是薩卡通一家人把蟋蟀塞進老太婆的肚子里,弄得她不停地打嗝。
七
“看樣子,鹿還沒過去。”
“八成還沒有,我也說不好。卡利斯特羅怎么樣啦?”
“咱娘又帶他到庫蘭德羅家去了一趟。”
“卡利斯特羅救了咱娘一命,可他自個兒變得瘋瘋癲癲的。”
“要么就哭,要么就說自己長了九個腦袋。”
“你知道庫蘭德羅是怎么說的?”
“他說,沒救了。除非能逮住那只七戒梅花鹿。”
“哼,說得容易。”
一個多月來,卡利斯特羅一直圍著庫蘭德羅家來回轉悠。幾個弟弟在河汊附近窺伺著七戒梅花鹿。卡利斯特羅赤身露體,一絲不掛。頭發亂蓬蓬的,兩手不住抽搐。不吃飯,不睡覺,瘦得像根竹竿,骨頭節都能數得過來。蒼蠅到處追逐他,他拼命抵抗,還是被咬得身上冒血。兩只腳腫得像大個粽子。
“哥啊,你過來,甭等七戒鹿了。”
“小點聲,沒瞧見我坐在鹿身上嗎?”
“快過來,哥!卡利斯特羅把庫蘭德羅殺死了!”
“你亂嚇唬我……”
“真的……”
“怎么殺的?……”
“他順山溝上來,抓住一個光屁股死尸的腳丫子,在后面拖著……”
坐在死鹿身上的是高登修·特貢。此人槍法百發百中,遠近馳名,深為自己那支獵槍自豪。聽到庫蘭德羅遇害的消息,他從鹿身上一下子出溜下來,四腳朝天倒在地上,面如死灰,一聲不吭,好像昏厥過去。送消息的是他弟弟烏佩托。烏佩托使勁搖晃他,大聲喊道:“高登修!!!”打算幫他趕快緩過這口氣來。幸虧烏佩托這樣聲嘶力竭地喊叫,不然高登修勢必拋下一家老小,丟下棘手的事情,一命嗚呼了。
聽到弟弟的喊叫聲,高登修睜開眼睛。死鹿躺在他身邊,他伸出手,用手指上下撫摸著死鹿的淡黃色的睫毛、筆直的鼻子、嘴唇、細碎的牙齒、烏木似的犄角、腦門上的七塊灰斑、滑膩的毛皮、兩肋和肥大的睪丸。
“你要是瘋了,那就更糟了!大不了是頭死鹿,犯得上這么摸來摸去的?別犯傻了,快起來,咱們得趕快回去。我把咱娘一個人丟在家里了,還有那個半死不活的瘋子卡利斯特羅。”
高登修眨巴眨巴眼睛,剛才那股迷瞪勁過去了,他唔唔噥噥地說:
“殺死庫蘭德羅的不是卡利斯特羅。”
“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殺的……”
“可我親眼看見卡利斯特羅拖著死尸在外面轉悠。你不是在這兒守著梅花鹿嗎?難道說……”
“是我殺死庫蘭德羅的,你瞧見的全是假的。”
“你甭撒謊,你殺死的是七戒梅花鹿。真也罷,假也罷,反正殺死庫蘭德羅的是卡利斯特羅。虧得大家都看見了,都能作證。卡利斯特羅是瘋子,不會有人怪罪他。”
高登修站在烏佩托面前,他比弟弟稍矮一點兒。只見他撣了撣沾在褲子上的塵土和樹葉子,彎過左臂,用手捂住胸口,仿佛從心里往外掏話似的一字一句地說:
“告訴你說吧,庫蘭德羅和七戒梅花鹿是一個東西。我朝鹿開了一槍,也就打死了庫蘭德羅。庫蘭德羅是七戒鹿,七戒鹿就是庫蘭德羅。”
“不明白。你再細說說,要不,我聽不明白。庫蘭德羅和七戒鹿……”烏佩托伸出兩手,把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食指并攏在一起。“你看,兩個指頭疊在一塊,這不成了一個大個兒手指頭了嗎?”
“根本不是這么回子事。他們就是一個指頭。不是兩個,是一個。庫蘭德羅和七戒鹿好比是你和你的影子,你和你的靈魂,你和你的呼吸。咱娘鬧蛐蛐病那會兒,庫蘭德羅說打不到那頭闖過七重火劫的梅花鹿,娘的病就好不了。這會兒,卡利斯特羅病了,他又這么說。話說的一模一樣。”
“庫蘭德羅和七戒鹿是一個東西,高登修,你說他們是一個東西?”
“好比是一碗水里的兩滴水珠。庫蘭德羅一眨眼,就能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
“像鹿一樣……”
“所以加斯巴爾·伊龍酋長剛剛死,他就知道了。”
“照這么說,他是人,又是鹿,才能知道得這么快。”
“是這么回事……比方說有人病了,用不著等,招呼一聲,他就到了,還能從遠處帶來草藥。來了以后,瞧瞧病人,又能馬上跑到海邊去取藥。”
“可是,卡利斯特羅拖著死尸,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樣啊。這些天,卡利斯特羅老是圍著庫蘭德羅周遭兒轉悠。今兒個下午,八成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進了山溝。沒等趕上,庫蘭德羅變成了梅花鹿。跑到這兒,挨了我一槍。”
“興許是這么回事。可是,死鬼的尸體沒在這兒,跑到那邊去了,這是怎么回事啊?”
“這有什么奇怪的。這種東西又是人又是獸。一旦被殺死,在哪兒死的,就在哪兒現出獸形,在別的地方現出人形。庫蘭德羅變成梅花鹿。我在這兒打了他一槍,他在卡利斯特羅跟前變化了,現出人形。這兒是他死的地方,就現出鹿形。”
“好像是這么檔子事。”
“過來,你去驗驗傷……”
“好吧。你先把槍藏好,在路邊等我一會兒。”
“這個仗還得打下去啊。”
高登修一直在注意觀察河汊子。月色清朗,河里蕩漾著綠色的水。媽媽住的茅屋離這兒不遠。高登修迅速收回目光,朝茅屋的方向側耳聽了聽,從那邊傳來一些響動。
嘩啦……嘩啦……嘩啦……
高登修豎起耳朵,諦聽著茅屋方向的動靜。旋風攪動院子里那株番木瓜樹,嘩嘩直響。蟋蟀在數地上有多少根草莖;青草在數天上有多少顆星星;星星在數瘋子卡利斯特羅頭上有多少根頭發。遠處傳來瘋子的喊叫聲。
剩下高登修一個人的時候,他自言自語地說:“我真笨!平白無故又殺了一個。早知道我就不開槍了……七戒鹿啊,你也可以跑掉了!唉……”他心里想:“無論如何,半夜以前我得趕回來,把鹿治活。命運真會捉弄人。它要是活不過來,就把它埋了……”
高登修擤了擤鼻涕。兩條黏液像蟲子似的掛在他的手指上,聞上去,帶有一股濕木頭味。他把手指頭擦干凈,吐出一口苦澀的濃痰。然后,伸出胳臂,探了探山洞的深淺。正要藏好獵槍,弟弟烏佩托回來了。烏佩托驗過死鹿的傷痕,不由得大吃一驚,在死鹿身旁呆了好大一會兒。
“高登修,你剛才說的真是不假,”烏佩托高聲說,“庫蘭德羅左耳朵后邊有個槍眼,跟七戒鹿的傷一模一樣。不偏不倚,剛好在左耳朵后面。不知底細的人也許看不出來,因為他身上凈是擦傷。那是卡利斯特羅拽著腿在地上拖的。”
“他們哥兒幾個都在家嗎?”高登修聲音沙啞地問道。
“我出來的時候,菲利佩剛到,”烏佩托回答說。剛才他從茅屋里出來,一路小跑趕到高登修藏槍的地方,臉上的熱汗還在往下淌。
“卡利斯特羅呢?”
“我們把他綁在院里的番木瓜樹上了,免得他再去傷人。卡利斯特羅一勁兒說,不是他殺死庫蘭德羅的,是旁人。他是瘋子,大家伙兒又親眼看見他拖著死尸到處跑,誰也不答理他。”
高登修和烏佩托說著話,朝茅屋方向走去。
“喂,高登修,”烏佩托走了幾步高聲說。高登修走在前面,沒有扭過頭來,可他在聽烏佩托說話。“七戒鹿和庫蘭德羅的事兒,你別說出去,只是你知我知。”
“卡利斯特羅……”
“唉,卡利斯特羅瘋瘋癲癲的……”
全家人當中只有高登修和烏佩托心里明白究竟是誰殺死了庫蘭德羅。其他幾個兄弟壓根兒沒起疑。媽媽更沒往這上面想。家里的其他女人就更甭說了。廚房里,女人們在烙餅。嘴里不住地嘰嘰喳喳議論著,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好像在招呼大街上賣餅的女人。汗水從她們焦黃的面孔上一道道地往下淌。廚房里煙霧騰騰,熏得她們眼圈都紅了。有幾個婦女背著孩子,還有幾個腆著大肚子,快要生娃娃了。她們把辮子彎彎曲曲地盤在頭上。每個人的胳臂上都沾滿玉米糊,像層魚鱗似的。
“都在這兒吶。嗯……也不請請我……”
烙餅的女人兩手不停地拍餅子,扭頭一看,原來是高登修站在廚房門口。
“我帶來點喝的,誰想來一口?”
婦女們連聲道謝。
“你們誰有杯子的,貢獻一只出來。”
“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年紀最輕的那個女人喊道。她把杯子遞給高登修,又一口氣說下去:“想吃什么,照直說吧!甭來這套鬼畫符,用得著拿話哄人嗎?”
“你這個人,真夠嗆。好心當成驢肝肺。廢話少說,拿杯子來,給大伙兒都喝點兒!”
“看得出來,好像我是那么的一錢不值,惟獨你是男子漢,別人全是老娘兒們,所以我全得仗著你施舍!”
“丫頭片子!”
“說這話的是公馬!”
“那答碴的就是小母馬!”
“不要臉!”
“你怎么不說我是小偷呢?”
“嚼舌子!”
“我可是識文斷字的。你呢,山里的野丫頭!”
“要給就快給吧,”磨面的女人插嘴說,“我肚子有點疼,頂好是茴香酒……”
“有……”
磨面的女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剛要接過杯子,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孩子說:“我也來一口。瞅見卡利斯特羅拖著庫蘭德羅爬上山坡,嚇了我一大跳。巫醫就跟玉米地里的稻草人一個模樣。”
“內米佳,當時你是在洗衣服吧?”在剛開始的你一言我一語后,高登修朝這個鼻子扁平、嘴唇豐滿的年輕女人說。她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茉莉般的牙齒,兩頰現出一對酒窩兒。
“是啊,你這個壞家伙,”女人回答說。說完,她收起笑容,長長地嘆了口氣:“瘋子拖著死尸出現那會兒,我正擰衣服。一看見他,我的臉都嚇青了,跟死人一樣。再給我來一口。”
高登修把瓶子里的茴香酒倒在玻璃杯里,大約倒了二指高。邊斟酒邊說道:“<口歐>,這種事我最清楚。動物的血先變成植物的血,最后變成泥土。所以,人快要死的時候,臉就變得青虛虛的。”
院子里飄蕩著歐芹的馨香。不時響起瘋子的嘭嘭的腳步聲。他在大樹下用力跺腳,聽上去似乎是背著大樹行走在黑洞洞的院落里。
“娘,”烏佩托低聲說,“娘,別老守著死人啦。”剛才他們把庫蘭德羅的尸體停放在屋子里。地上鋪著一領草席,尸體平躺在席子上,一件粗呢上衣直蓋到肩頭,臉上扣著一頂草帽。
“守著瘋子也不好過呀,孩子。”
“熟人去世,大家伙總不相信他沒了。老覺著他在眼前,又不在眼前。好像死人還活著,在睡覺,過一會兒就會醒過來。我尋思著,還是早早把死鬼安葬了吧。入土為安嘛。”
“唉,還不如讓我打嗝打死呢。我死了算得了什么。還是讓卡利斯特羅活得結結實實、明明白白的好。一看見他瘋瘋癲癲的樣子,我這個心啊,就跟刀子扎了似的。孩子,他這么糊里糊涂的,活著不也成了廢物了嗎。”
“運氣不好啊,娘,全怪運氣不好。”
“本來你們是哥兒十二個,前后死了七個,就剩下你們五個人。照卡利斯特羅原先那樣,活得挺好。我呢,可以到陰間跟死去的孩子做伴。孩子有死有活,做娘的住在哪邊兒都一樣。”
“要是有藥,也不至于這樣。”
“上帝保佑你們平平安安的,”老太婆輕聲地咕噥了一句。沉吟了好大一會兒,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每滴眼淚都是思念親人的悲歌中一個沉重的音符。然后,她急匆匆地說了一句:“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找到那只七戒梅花鹿。要是在這幾天找到它,卡利斯特羅還能有救。”
烏佩托避開媽媽的目光,兩眼盯住映照著死人的火堆。他沒想什么梅花鹿。在他腦海里只有媽媽的可憐的形象:一把裹在烏黑衣服里的干柴,白發蒼蒼,牙齒幾乎全部掉光。
這當兒,一個女人出現在屋門口,悄悄地走進屋里。老太婆和烏佩托看見她取下頂在腦袋上的籃子,貓下腰把籃子放在地上。
“您好啊,大媽?您好啊,烏佩托先生?”
“您看呢?心里難過啊。家里人都好嗎,大嬸?”
“唉,不怎么樣。孩子多,光是病就夠對付一氣的。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我帶來點小土豆,給您做湯喝。”
“讓您費心了,大嬸。上帝會報答您的。他大叔怎么樣?”
“一連好幾天下不了地,大媽。腳腫了,總也治不好。”
“前些年,高登修也鬧過一回,一步也挪不動。除了上帝,只有松節油和熱灰還能管點兒事。”
“別人也是這么說。昨兒晚上,我想給他上點兒藥,他高低不肯。有些人就是不信藥。”
“用慢火煨點大鹽粒,化在油脂里,涂上也見效。”
“<口歐>,我還不知道有這么個偏方呢,大媽。”
“您先試試,管用不管用,回頭告訴我。他大叔真夠可憐的。要說平時身子骨還挺硬朗的嘛。”
“我還給您帶來朵絲蘭花。”
“上帝保佑您。開朵大紅花,才好看呢。您坐坐兒吧。”
三個人坐在小木墩子上,眼睛望著庫蘭德羅的尸體。松木炭火不住跳動,時明時暗。庫蘭德羅的尸體時而隱沒在黑暗中,時而又在一閃一閃的亮光中顯現出來。
三個人沉默良久,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跟死鬼做伴。過了一會兒,老太婆說:“他們把卡利斯特羅綁在樹上了。”
“從院里過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大媽。這孩子一瘋,怪可憐的。前兩天,聽我男人說,鹿眼能祛瘋病。我男人見過。他說,準能治好卡利斯特羅先生的病。”
“您來的時候,我正跟烏佩托念叨這事吶。鹿眼是塊石頭,能通三關走七竅,把病治好。”
“這種石頭能從人的太陽穴進進出出,一點兒也不費事。放在床頭下面,也一樣有效。”
“鹿身上哪塊地方有這種石頭?”盧佩托·特貢——人們都叫他烏佩托——問。剛才,他一直沒開口,好像不在場似的。其實,他一直在想,頂好去看看那頭梅花鹿,看它是不是吐出來那塊大家說的神石,可又擔心她們看破他的心思。
“鹿一受傷,就往外吐石頭。是不是,大嬸?”老太婆說著,從圍裙兜兒里掏出一把玉米葉卷煙,請客人抽。
“大伙兒全這么說。鹿快要死了,就往外吐石頭。小石頭像個干棕櫚果兒,說是鹿魂變的。”
“是嗎,大嬸?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也琢磨不出來。”
“就這么個小玩意兒能通三關走七竅,讓瘋子明白過來?”烏佩托說。憑想象,他似乎看見被高登修一槍擊斃的梅花鹿躺在遠處的漆黑的山里。而眼前看到的卻是躺在地上的庫蘭德羅的尸體。鹿和庫蘭德羅是一個東西,想一想,真令人費解。烏佩托不時抓抓腦袋,生怕自己也失去理智。眼前的尸體本來是頭鹿,鹿呢,從前又是人。它是鹿,和母鹿相親相愛。它用鼻子在母鹿的帶斑點的淡青色身體上嗅來嗅去,引得母鹿性欲勃勃,戰戰兢兢的,十分緊張。交配之后,母鹿趕快跑開。后來,生下幾個小鹿崽兒,就是它的兒子。他是人,年輕的時候曾經戀愛過,追求過女性,也有了幾個可愛的小寶寶。孩子們總是笑瞇瞇的,受了委屈,才拿出唯一一件自衛武器:放聲大哭。他究竟喜歡母鹿呢?還是喜歡姑娘呢?
這工夫,又來了幾位客人。一位百歲老人走過來問候婭卡,管她叫“特貢家小哥幾個的媽媽”。說是“小哥幾個”,其實他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而且挺受人尊敬。院子里,瘋子的跺腳聲還是響個不停,仿佛在背著大樹踱來踱去。他在大樹下拼命跺腳,幾乎把腳埋進土里。
特貢家的另外兩個弟兄羅索和安德烈斯躲在茅屋外面的一個小角落里,頭戴草帽,蹲在地上聊天。安德烈斯手里拿著把明晃晃的砍刀。
“哥,抽口煙吧!”
安德烈斯把砍刀翻過來,掉過去,一下一下地砍削身邊的青草。聽見弟弟說話,他撂下刀,掏出一把玉米葉卷煙。卷煙很粗,好像頂門杠。
“抽得了這個嗎?”
“那還用說。給我個火。”
安德烈斯把煙卷放在嘴邊,掏出火絨,用火鐮往火石上打了幾下,打著了那條像剝下來的橘子皮似的火絨,然后點上煙卷。
他又抄起砍刀,一下一下地削青草的梢頭。暗影中,火紅的煙頭好似叢林中野獸的眼睛。
“我說,羅索,告訴你句話,你可別說出去,”安德烈斯一邊擺弄砍刀一邊說,“殺死庫蘭德羅的不是卡利斯特羅。庫蘭德羅耳朵后面有個槍眼兒,可卡利斯特羅手里沒有槍。”
“我看見了,血是從耳朵里流出來的。上帝啊,哥,你剛才說的這件事,我還真沒好好想過。”
“兄弟,仗還在打。這個仗還在打,還得打下去。咱們兩手空空,拿什么防身啊?你記住我的話,咱們一個個都得讓他們給收拾了。加斯巴爾·伊龍酋長一死,他們事事都搶在咱們前邊。戈多伊上校干掉了酋長,咱們也倒了霉。”
“那個壞蛋,不值得一提!讓他發善心,除非把他宰了。上帝不會攔著咱們的!”
“咱們算是叫他害苦了……”
“不光是咱們,哥,有的人更倒霉……”
“仗還在打。聽說,皮希古伊利托村里好多人壓根兒不相信加斯巴爾·伊龍跳進河里會淹死。他在水里像條魚。一準是在下游爬上岸,騎警隊沒追上他。眼下,說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呢。”
“人人都巴不得萬事隨心,想什么就有什么。這也算人之常情吧。可惜,事實不是這樣。加斯巴爾的確淹死了。倒不是因為他不會水。你剛才說了,到水里他跟魚一樣。是因為別的原因。那天,他回到宿營地,一瞧,遍地都是尸首,讓人剁成肉醬。他是頭兒啊,看見這副光景,他比誰都傷心。他想無論如何得跟犧牲的人一塊走。為了不讓巡邏隊撿到便宜,他一頭扎進河里。這時候,加斯巴爾·伊龍已經不是人了,而是塊大石頭。加斯巴爾洑起水來,開頭像朵云彩,過一會兒像只飛鳥,最后只剩下一條影子在水里晃動。”
羅索和安德烈斯停下來不說話了。寂靜中,只聽見砍刀一來一往的刷刷聲和他們倆的喘氣聲。安德烈斯還在用刀削草梢兒。
“要不是上校屠殺了加斯巴爾手下的人,酋長準能制住他,”羅索下結論似的說。他隨口吐出一根粘在舌頭上的煙梗子。
“當然,當然,是這么回事,”安德烈斯點了點頭。說著話,他還在心神不定地擺弄砍刀。“論起打仗來,就該一刀一槍地干,打死白打。像他們那樣給加斯巴爾下毒藥,像毒野狗一樣,那算什么!像現在對付咱們這樣,也不光彩!拿庫蘭德羅來說,砰地一冷槍給打死了,連埋都沒人管。誰手里沒家伙,誰倒霉。晚上躺下人還活得好好的,不知道早上起來會怎么樣。起來以后,又不知道晚上會出什么事。這種日子沒法過。直到今天,他們還在冰涼的土地上種玉米。還不是因為窮嗎!窮得直不起腰來!照我說,玉米棒早成了害人的毒藥了。”
瘋子站在番木瓜樹下,不再跺腳了。全家人多多少少算是松了口氣。唉,真叫人心疼!微風吹過枝葉扶疏的大樹,沙沙作響。卡利斯特羅站在大樹下面,用鼻子嗅樹干,從他僵硬的嘴巴里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話語,嘴里好像含了個熱栗子。面頰上東一條子,西一道子,那是他發瘋的時候用手抓傷的。兩只眼瞪得圓滾滾的。
“鮮紅的月亮!……鮮紅的月亮!……我是小田鼠!……小田鼠是我!……火啊,火,火……黑咕隆咚的,好像蝎子血……黑咕隆咚的,好像蜂蜜……黑啊……真黑啊……真黑啊!……”
“……啪、咔、啪”,高登修用手拍打著七戒鹿的身體。“啪、咔、啪”,聲音時遠時近……
他輕輕地拍打七戒鹿,胳肢它,掐它。
鹿沒有醒過來,高登修有點兒絕望了。“大懶蟲!”他走到河邊,用帽子兜回一些水,灑在鹿的嘴里、眼睛里、蹄子上。
這么著,也許它能活過來!
樹木的枝杈撞在一起,驚起棲息在樹上的小鳥。小鳥騰空而起,高登修以為是月亮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金盤似的月亮冉冉升起!
用水澆了一陣,鹿還是沒醒過來。高登修絕望了。他又用手拍打鹿的腦門兒、肚子和脖頸。
夜鳥、烏鴉和攔路鳥朝斜刺里騰空飛起,嗖嗖的聲音好似利刃劈過空氣。
“嗖嗖”的聲音十分令人起疑。雖然周圍空無一人,可是人們在入睡的時候聽到這種聲音,還是放不下心。
水灑完了,鹿拍打過了。高登修用暗褐色的葦葉把兩腳、胳臂、腦袋包得嚴嚴實實。穿著葦葉衣服,圍著死鹿跳起舞來。嘴里大喊大叫,打算把鹿驚醒過來。
“快跑啊!”高登修一邊跳一邊對七戒鹿說,“快跑啊,小鹿,快跑啊!騙過死神!巴結死神!”
“跑啊,小鹿,快跑啊!闖過七次火劫!我記得,很久以前……雖然那時還沒有我,我的爹娘還沒有出生,我的爺爺奶奶也沒有出生,但是每當我用雨水洗臉,我就想起了螢火法師的遭遇。快逃啊,腦門上頂著三只螢火蟲的小鹿!加油啊!……因為某些原因我叫自己血色黑暗,因為某些原因人們叫你蜜色黑暗,你的犄角甜絲絲,苦命的小鹿!”
高登修·特貢騎在一根葦竿上,葦竿梢兒像條尾巴似的在地上拖著。他身披暗褐色的葦葉,跳啊跳的,直跳得精疲力竭,跌倒在死鹿身旁。
“快跑啊,小鹿,快跑啊!深更半夜,漆黑一片,大火又要燒起來啦,最后一次燒荒就要開始啦。別裝傻,別裝死。這兒有你的家,這兒有你的洞,這兒還有山。快跑啊,苦命的小鹿!”
禱告完,高登修掏出一支淡黃色的蠟燭。他用火絨上的火星子先點著一片干葉子,費了好大勁才把蠟燭點著。然后,手舉蠟燭,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
“永別了,小鹿!是我殺了你,這就叫謀害人命。你也把我推到黑暗的深淵!我把耳朵貼近你的胸前,只聽見一陣風聲。我低下頭聞你的鼻息,你的鼻頭冰涼得像條蟲子!你不是柑橘,為什么有一股橙花的香氣?你的眼睛里,閃動著冬日螢火蟲眼睛放射的寒光。你的鹿皮帳篷丟在什么地方?”
從暗幽幽的河邊踽踽地走出一條黑影。他是高登修。他把七戒鹿深深地埋在地下。七戒鹿永遠留在地底深處。遠處傳來狗吠聲和瘋子的尖叫聲。高登修順著長滿蘆葦的山溝爬上來,走到平地。那邊又傳來女人為亡靈做祈禱的聲音:
“上帝啊,讓他擺脫痛苦,讓他安息吧……上帝啊,讓他擺脫痛苦,讓他安息吧……”
七戒鹿深深埋在地下,它的血把月亮染得通紅。
周圍一片漆黑,黑魆魆的夜色像蜜一樣濃。高登修把整條胳臂伸進收藏獵槍的洞里。獵槍安然無恙,他穩穩當當地取出獵槍。用手畫了個十字,端起槍吻了三吻,眼望著鮮紅的月亮,高聲說道:
“我,高登修·特貢,愿為庫蘭德羅靈魂的保護人。我以在世的母親大人和去世的父親大人的名義起誓,一定要在安葬庫蘭德羅的地方為他還魂。假如還魂以后,庫蘭德羅死而復生,我愿做他的奴仆,侍奉他一輩子。我,高登修·特貢……”
說完,高登修穿過田野,朝茅屋走去。一邊走,一邊心里想:“……誰把上帝的意旨牢記在心上,誰就能看見血紅的月亮。”
“哎呀,高登修,七戒鹿不見了……”
高登修聽出是他弟弟烏佩托的聲音。
“你到停放死鹿的地方去了……”
“是啊,去過啦……”
“沒有找見……”
“沒有啊……”
“它迅速逃離的時候你看見了嗎……”
“你看見了嗎,高登修?”
“是夢見了,還是看見了,我也說不清。”
“這么說,它又活啦。這么說,庫蘭德羅也會活過來了。咱娘要是看見庫蘭德羅坐起來,非得嚇一大跳不可。死鬼看見大家伙兒為他祈禱,也得嚇一大跳。”
“世上的事要是不讓人大吃一驚,也就不值錢了。半夜里,我看見一件事,可嚇了我一大跳。我看見一道稀奇的光,像星雨一樣照得天空通明。敢情是七戒鹿睜開眼睛了。當時,我正要去確認自己是不是把鹿給埋了,到底它不是普通的鹿,還是人嘛。我剛才說了,七戒鹿睜開眼睛。只見一陣金煌煌的煙霧起在半空中,照得河水亮晶晶,簡直像做夢一樣。”
“你說的是沙子吧?”
“對啦,沙子五顏六色的,看上去跟做夢一樣。”
“怪不得在你殺鹿的地方我找不著它呢。我剛才去了一趟,心想碰巧也許七戒鹿把石頭吐出來了。咱娘說,這種石頭能治瘋病。”
“找見了嗎?”
“一開頭,啥也沒找著。找啊找啊,我一看石頭還在那兒,我就拿回來了。你看,這就是鹿眼石。我正急著給咱娘送去,叫她拿石頭蹭蹭卡利斯特羅的五官、腦瓜頂。興許能治好他的瘋病。”
“你真有福氣,烏佩托。只有這種又是鹿又是人的東西才有鹿眼石。”
“這頭梅花鹿是七戒梅花鹿,又是鹿,又是人,所以才有鹿眼石。鹿眼石還能治別的病。咱娘病危那會兒,庫蘭德羅私下跟我說,只有打到七戒鹿,才能治好蛐蛐病。我當時想,他這話有道理。為了打到鹿,我白天晚上守在河汊子邊上,端著槍等它。到底還是你走運,高登修,一槍就把它撂倒了,可你把庫蘭德羅也撂倒了。這不能怪你,你不知道嘛。要是早知道七戒鹿和庫蘭德羅是一個東西,你就不會開槍了。”
大樹底下,瘋子不再跺腳了,特貢一家人大大松了口氣。卡利斯特羅犯病,鬧得全家人多傷心啊!在特朗希托斯村,住著十六戶姓特貢的人家。瘋子鬧病,家家不安。在枝葉扶疏的大樹下,卡利斯特羅不時嗅嗅樹干,嘴里念叨一些誰也聽不懂的瘋話:“鮮紅的月亮!鮮紅的月亮!我是小田鼠!小田鼠是我!火啊,火,火!黑咕隆咚的,像鮮血!黑咕隆咚的,像蜂蜜!”
老太婆拿鹿眼石在卡利斯特羅的太陽穴、腦瓜頂上蹭來蹭去。卡利斯特羅的腦袋本來不大不小,可因為他是瘋子,腦袋顯得出奇的大,又大又沉,頭頂上還有兩個旋。他低垂著頭,靠在媽媽沾滿烤肉味兒的黑裙子上,像孩子求媽媽給拿虱子。老太婆用鹿眼石在他身上蹭過來蹭過去,直到他清醒過來。鹿眼石把瘋子的破碎的靈魂黏合到一起。對卡利斯特羅來說,眼前的事情好比映現在一面破碎的鏡子里。過去在一面完好的鏡子里看到的東西,如今只能從鏡子的碎片里看到。然而,他畢竟還能說清很多事。惟獨庫蘭德羅是怎么死的,他無論如何也說不清道不明。簡直是混混沌沌的一場夢。據他說,他看見殺害庫蘭德羅的兇手就站在他身邊,可是看不清兇手的容貌。兇手是人,又是影子,好像夢境中的人物。卡利斯特羅一直覺得兇手和他靠得很近,和他擠在一起,好似他在母胎中的孿生兄弟。殺害庫蘭德羅的兇手不是他,而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全家人直勾勾地望著卡利斯特羅,看樣子,他還沒好利索。只有高登修和盧佩托·特貢心里明白:他完全好了。真靈驗啊!鹿眼石果然能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