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幕后是萬歷皇帝,目的是為了打壓立長派。由此可見,想保住性命真的很難。季桓之想通這些,頓時有些絕望:難道我真的要作為一個替罪羊去送死嗎?
等等,一切并不是毫無轉機。季桓之忽然想到,事情是有突破口的,而突破口就在那個李總兵身上。
寧夏哱拜作亂,全陜震動,山西總兵官李如松奉命討伐——
時間如此緊迫,李總兵怎么可能不趕著去平叛,反而還要進京呢?假總兵是皇帝警告李總兵有人要對他不利后才出現(xiàn)的;那么真正的李總兵,必定還在山西,正調(diào)集兵馬準備進軍!所以,季桓之他要想活命,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一個字——拖。
拖到戰(zhàn)報傳進京師,那么所有人就都會知道,會同驛館里被刺殺的是假總兵,真總兵早就在前線作戰(zhàn)了。當所有人都明白驛館刺殺案其實是一場陰謀后,陰謀也就沒有了意義,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對,就是拖!季桓之仿佛找到了不二法門。
但是短暫的狂喜之后,他又迅速沉靜下來。
戰(zhàn)爭具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誰也不知道寧夏之役要打多久、又會以何種戰(zhàn)果作為結束。萬一前方官軍與叛軍相持許久,而朝中又急切要求迅速了解本案,那自己恐怕拖不到活著出獄的那一天。所以,光靠等顯然是不靠譜的,要想保全性命,還必須再想一個備用策略。
季桓之看著靜靜躺在干草堆旁磚塊上的白紙,陡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隨即拿起頂上一張紙,舔舔筆快速書寫起來。正是這極其大膽的一封書信,在日后不但保住了他的性命,還助他一飛沖天、直上云霄。
當然,眼下情形依然不容樂觀。在季桓之在詔獄里奮筆疾書的同時,千戶朱后山正踏入一所大宅院。這所宅院足有兩進深,豪華異常,真可謂“光閃閃貝闕珠宮,齊臻臻碧瓦朱甍,寬綽綽羅幃繡成櫳,郁巍巍畫梁雕棟”。此處不是別家宅院,正是掌管整個錦衣衛(wèi)的正一品武官左都督岳希桐岳大人的府邸。
俗話說宰相門人七品官,大明開國已過二百年,武官地位已經(jīng)大不如前,但左都督到底武官魁首,因而岳希桐府上的管家、仆人不管到哪兒去,別人都得賣三分面子。而朱后山身為正五品千戶,職級上自然與岳希桐有著天壤之別。可令其他人不解的是,每次朱后山來到岳府,門人和其他仆人們都畢恭畢敬地將他迎進去。今天也不例外,而且岳希桐對當下時局頗為敏感,似乎嗅到了什么風向,竟然命管家親自去給他開門。
朱后山邁過門檻,繞過丈許高的石雕影壁,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但走了十幾步,出了甬道,豁然開朗,兩邊屋舍齊整,迎面是一道圍欄,過了圍欄乃是一片魚池,池中一座涼亭矗立,有一看上去五十多歲、身著苧羅華服的男子正在悠閑地垂釣。
朱后山沿著石墩上鋪就的漢白玉小徑走到?jīng)鐾で埃膊幌掳荩皇枪磔p聲道:“岳大人,屬下有事稟告。”
岳希桐仿佛沒有聽見,瞑著雙目,只用手指感受著魚竿的震動。忽然魚漂沉了沉,他眉頭稍稍一蹙,而后左手一松,將魚線放出大半。池水泛起陣陣漣漪,而后重歸平靜。然而就在一切都似乎沉寂下來的時候,他右手又猛然一提,將魚線悉數(shù)回收,一條二尺長的錦鯉乍然躍出水面,濺起金花朵朵。
岳希桐呵呵一笑,摘了魚鉤,卻又將錦鯉放回了池中。
等做完這一切,岳希桐方才轉過臉來,問:“什么事要稟告啊?”他須發(fā)灰白,的確是上了年紀,但一雙眼睛似睜非睜、似閉非閉,分明有兩道炯炯明光射出,說明他精力旺盛,絕非普通老人。而且他盡管年過五十,卻腰背筆直,身形矯健。岳希桐放下釣竿,撣撣凈是老繭的雙手,氣定神閑。
朱后山反問:“岳大人,您可知道驛館刺殺案?”
“喔,那件案子啊——”岳希桐不緊不慢地問道:“孔定邦不是正在辦嗎,現(xiàn)在進展如何了?”
“已經(jīng)進展到——”
朱后山正想著怎么把話說得委婉又清晰時,旁邊有仆人通報:“啟稟老爺,孔千戶在外求見。”
岳希桐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好案子問他本人最清楚,讓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朱后山便聽到身后那熟悉而又討厭的腳步聲,他低眉回頭一瞥,再次看見了那塊縋著小粒珍珠的玉佩,這是孔定邦虛榮心的標志。
孔定邦幾步走到近前,對岳希桐單膝跪地,拱手道:“屬下千戶孔定邦,參見左都督大人。”
岳希桐笑道:“方才我還和朱后山說到你的,正想問問你最近經(jīng)辦的案子怎么樣了。”
孔定邦道:“托岳大人的福,目前一切順利。案犯季桓之估計不日也將招供——”
“那就是還沒招供咯?”岳希桐說:“那又何談順利一說?”
“呃……”孔定邦稍作思忖后又道:“屬下認為季桓之區(qū)區(qū)力士,必定不敢一個人犯下如此大案,其后必定有人指使,所以——”
“那你覺得是何人在背后指使?”岳希桐再次打斷他的話并問他。
孔定邦低著頭,眼珠子左右轉動,而后拿出如下一番說辭:“雖然目前尚無頭緒,但是屬下覺得,這起案件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與叛軍有關聯(lián)。”
岳希桐似乎頗有興趣,問:“與叛軍有關聯(lián),你為什么這么想?”
孔定邦解釋道:“哱拜作亂,李總兵乃是皇上欽點的平反大將。該主謀卻將其刺殺,打亂了朝廷的全盤計劃,不是正好幫了叛軍一把么?所以屬下覺得此案主謀應當是與叛賊暗中來往的朝中官員。”
“有意思……”岳希桐將這番話梳理一遍,而后忽然問了這么一句話:“你真的認為刺殺李總兵是幫助叛軍嗎?”
孔定邦一愣,抬頭看向岳希桐,眼神中仿佛帶著疑問:難道不是嗎?
岳希桐慢條斯理地說道:“李成梁前三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楨皆負大將之才。不過是一句奉承話。本都督可是從未見過紈绔子弟能領兵平叛的。尤其那李如松,囂張跋扈、目中無人,憑父蔭任職,并沒有什么戰(zhàn)功,對他不滿的人可多了去了。本都督甚至不認為他遇刺是件壞事。所以此案的主謀未見得就一定是與叛軍有勾結的人。”
“左都督大人這么想?”孔定邦又把頭重新低下,道:“確實很有道理。屬下沒有考慮周全,還請大人責罰。”
“怎么就責罰了?本都督也不過是說了說自己的看法而已。”岳希桐一撩袖子,調(diào)整了下坐姿,而后道:“案子的事就說到這兒吧。本都督還沒問你,你今天主動來我府邸求見,究竟所為何事?”
孔定邦這才站起來,目光掃到朱后山,像是才發(fā)現(xiàn)對方一樣,“趕緊”與他寒暄了幾句。
朱后山自然也和他客氣:“孔副千戶好眼神啊,朱某才剛來就被你注意到了。”
孔定邦哈哈笑道:“還不是山爺一身的英雄氣太濃,孔某眼睛沒注意到,鼻子就先嗅到了。”
“山爺?”岳希桐發(fā)出了疑惑的聲音。
孔定邦便解釋道:“朱千戶龍驤虎步、英姿煥發(fā),加之行事雷厲風行、辦案一向不超過一月,又因為年長,所以我們一向稱呼他為‘山爺’。”
岳希桐的臉色冷下來許多。“山爺,你的外號本都督還是頭一次聽說。”
朱后山連忙俯身低頭道:“這是同僚之間的稱呼,岳大人還是直呼小人姓名吧。”
岳希桐冷笑兩聲道:“本都督早就聽說,你們北鎮(zhèn)撫司有個什么‘十三太保’,具體是哪十三個人吶?”
“這也不過是其他人對我們——”
“閉嘴,沒問你話。”岳希桐呵斥了“熱心”想解釋的孔定邦,而后沉著臉說:“不過是一幫替皇上跑腿做事的,也敢妄稱‘十三太保’?十三太保是什么?那是五代殘?zhí)啤x王李克用的一幫干兒子。你們是干兒子,那誰是干爹呀?誰是李存勖,誰又是朱溫?”
孔定邦頓時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雖然十三太保只是一種稱呼,但真正的晉王十三太保都是亂世時期的人。岳希桐這番嚴厲的質(zhì)問,就好像是在問:你是不是覺得現(xiàn)在是亂世?你是不是敢做后唐莊宗?如果你是后唐莊宗,那朝廷中誰又是朱溫那樣的角色?
孔定邦原本是打算在左都督面前演一出戲的,可沒料到岳希桐字字帶刀,砍得他是一聲也不敢吱了。
訓斥完孔定邦,岳希桐又轉向朱后山,問道:“朱后山,聽說你和你的兩個義兄弟都是這十三太保里的人?”
朱后山忙道:“屬下不敢隱瞞,確如岳大人所說。不過我那兩名義弟都排在孔副千戶的后面。”
“既然都在十三太保里,”岳希桐思量后說道,“那就互相監(jiān)督吧。孔定邦辦案,你們就在旁督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