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是冷的,讓空氣收緊,長滿尖銳的荊棘。多說一句話,或是多往前走一步,都會打破微妙的平衡。讓人撞到硬刺上去,痛不欲生,鮮血淋漓。
片刻后,廖維鳴笑了,是他先開的口。
“是不是我打開的方式不對?”他邊說邊向教室外面退,看樣子是打算重新推開門,再進來一次。電影里不都是這么演的么,換一種方式,就能開啟不同的故事線了。
玩笑開的拙劣,但足夠讓剩下的兩個人清醒過來。
握著溫夢的手驀地松開了。
——李彥諾頓了下,喊住要離開的廖維鳴:“你剛剛是去和老師談特招了?”
對方從善如流的站住,轉(zhuǎn)過身子:“對啊?!?br />
“怎么樣?”
廖維鳴說得很輕巧:“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嗎?穩(wěn)得很?!?br />
“那就好。”
話題回到報志愿上面,氣氛變得正常許多。就是略有些干巴,像在冰箱里放了一夜的雞胸肉。
“我看已經(jīng)打掃的挺干凈的?!绷尉S鳴視線在教室里掃了一圈,決定主動結(jié)束這場枯燥的對話,“是不是可以走了?”
后半句話是在問溫夢。
而被問到的人握著拖把站在一旁,眼睛低垂著,安靜的有些異樣。
溫夢皮膚上的觸感,早就應(yīng)該隨著李彥諾的松手而褪去。但它偏偏又和此時她眼眶里的淚意一樣,徘徊著不肯走。
廖維鳴看出來她的局促,提醒道:“票上的時間要到了?!?br />
溫夢像是突然還魂一樣,點了點頭,一聲不吭的拖著墩布到墻角處。之后回到座位上拿起書包,背上了。
人還沒走出幾步,突然聽見李彥諾問:“你們要去哪兒?”
正準備離開的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廖維鳴回過頭:“我和溫夢約好了要去看電影,美嘉的夜場。你要來嗎?”
其實他問了也是白問,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李彥諾是不可能去的。周四的晚上,肯定是要好好學(xué)習(xí)的。
果真如同廖維鳴設(shè)想的那樣,對方拒絕了:“我還有事,得早點回家?!?br />
“行,那我們先撤了?!?br />
臨到門口時,身后響起李彥諾的聲音:“明天可能會下雨,記得帶傘?!?br />
“放心吧?!绷尉S鳴揚起手,隨意的揮了揮。
而李彥諾并沒有停下來。
他似乎積累了很多叮囑,想要一次性說完:“天氣不好也不要逃課。文化課分數(shù)不夠是不可能上美院的,別有僥幸心理。”
“你被馬老師給附體了?”廖維鳴簡直要嘆為觀止了,“37度的嘴是怎么說出這么冰冷的話語的?”
李彥諾沒理他,看向溫夢。頓了頓,他說:“好好考,不會有問題,相信自己?!?br />
良言一句三冬暖。
冷峻的冰山消融,帶的溫夢鼻子猛地發(fā)酸,淚水都搖搖欲墜起來。
“你怎么突然這么肉麻?”廖維鳴不解。
為什么李彥諾要把每個人都特意囑咐一遍?
李彥諾笑笑,沒有解釋什么:“快走吧,電影不是要開演了么?!?br />
可當另外兩個人真的要走出教室時,他卻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溫夢。”李彥諾喊出她的名字,“能不能多留一分鐘?我有點事情想告訴你?!?br />
但溫夢不打算聽了。
她必須立刻離開這里,不然隨時就要哭出來。那樣太軟弱,太卑微,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如果李彥諾不那么溫柔就好了,如果她不那么喜歡他就好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br />
李彥諾聽到她的回答,也就真的沒有再說下去。可能剛剛幾乎要沖破嘴邊的,也不過是些“今天語文留了什么作業(yè)”之類的問題。
他沖溫夢和廖維鳴擺手,和最好的朋友們道別:“路上小心?!?br />
莫名柔軟,莫名貼心。
匆匆離開之前,溫夢實在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教室為了透氣,窗戶是大敞著的。風直挺挺的往里卷,而李彥諾就站在講臺邊上,校服下擺被吹得鼓起來,像即將遠航的帆。
***
路上的小石子被人踢了一腳,咕嚕嚕往前滾,碰到人行道的磚縫才停下。
月亮照在兩個肩并肩的人影身上,一個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一個情緒也談不上多高漲,只管悶聲往前走。
——看夜場電影當然是借口。明天還要上學(xué),廖維鳴不過是打著個幌子來解救溫夢。
雨后空氣沉悶,霧嘟嘟的。
“給。”廖維鳴憋了半天,終于還是決定從書包里掏出紙巾,給身邊的人遞了過去。
溫夢搖了搖頭,沒有接:“不用了。”
“想哭就哭吧,眼圈都紅了。”
“我不想哭?!?br />
“嘴硬?!绷尉S鳴兩個字戳破。
溫夢不吭聲了。
道旁路燈昏暝,不識趣的飛蛾卻偏要往上面撲,撞的燈罩錚錚作響。
快到分叉口的時候,廖維鳴停了下來。他站在亮光投下的地方,不再往前走。
“怎么了?”溫夢跟著止步。
廖維鳴側(cè)過臉,低聲說:“我想看看你的手。”
溫夢聽話的抬起胳膊,手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但對方卻像是不相信似的,握住她的腕子,仔細查看起來。
廖維鳴掌心很燙,時時刻刻在散發(fā)高熱。覆蓋住李彥諾剛剛握過的地方時,像火一樣燒起來,幾乎要點燃溫夢的皮膚。
溫夢被燙的打了個小小的哆嗦:“你在找什么?”
“沒什么?!绷尉S鳴松開手,不再說話了。
當天晚上,溫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總覺得今天有哪里不對,怪怪的。至少李彥諾不應(yīng)該那么健談,廖維鳴也不該那么沉默。她想了很久,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打算發(fā)條短信過去問問究竟。
【睡了嗎?】她問廖維鳴。
對方很快回復(fù)了。沒有發(fā)文字,而是發(fā)來一張電影票根。深更半夜的,廖維鳴竟然一個人跑去看夜場的《撞車》,真是發(fā)瘋。
不過溫夢倒是松了口氣。
廖維鳴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他本來就不太好懂。能去看電影,還會回消息,至少就證明他心情還不錯。
這邊放下心,就還剩另外一個人了。而這條短信溫夢想要發(fā)出去,就困難許多。
她把聯(lián)系人一路往下滑,中間停過幾次,才到了李彥諾那里。
【睡了嗎?你今天想和我說什么……】
字打到這里時,曾可欣的面孔在溫夢眼前一晃而過。于是那些沒有編輯好的文字,又被她一個接著一個刪掉了。
——這么晚發(fā)短信,影響不好,會被人傳閑話的。
算了,還是等明天當面問李彥諾吧。
***
第二天真的下雨了。
雨絲密且急,和開學(xué)時那場差不多。太陽躲在烏云后面,一直沒有露頭。天陰沉著,像一場不會醒來的夜。
溫夢心里有事,很早就坐車到了學(xué)校。書包放下時李彥諾還沒有進來,座位是空著的。也許是天氣不好,騎車不太方便,所以他被困在路上了。
但這個小小的揣測很快就被戳破了——直到午飯時間,李彥諾都沒有出現(xiàn)過。
“李彥諾去哪兒了?”喬婕好奇的回頭,“怎么沒來上學(xué)?”
溫夢也不知道,把同樣的問題扔給廖維鳴:“他是不是生病了?聯(lián)系過你嗎?”
對方更是一臉疑惑,把手機掏出來,短信從頭看到尾:“沒有啊,什么都沒說。別著急,我給他打個電話試試。”
電話沒有接通,留給他們的只是茫然而漫長的嘟聲。
溫夢急了,編輯了幾條短信發(fā)過去,李彥諾一條也沒有回復(fù),就好像整個人憑空消失在空氣中。
這場單方面的不告而別,在兩天之后終于有了答案。
周一課間操結(jié)束的時候,有個中年女人來找馬老師。她個子很高,戴著眼鏡,看著嚴肅又不茍言笑,有那么一點像李彥諾。
或者應(yīng)該說,李彥諾像她。
“實在抱歉,給您添了這么多麻煩。主要是他父親……”那個女人客氣的說。
有好奇的同學(xué)躲在走廊里,想聽聽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沒得到什么具體信息,教師辦公室的門就從里面關(guān)上了。
十五分鐘之后,馬老師離開辦公室,進了班,喊溫夢和廖維鳴過來。
“李彥諾的媽媽讓我把這個給你們。”
溫夢疑惑地接過來,發(fā)現(xiàn)是幾本厚厚的筆記。
每一本都按科目分門別類整理好,一頁頁寫的清楚。
其中有不少是之前溫夢和廖維鳴討論不明白的問題,還有一些是李彥諾覺得特別重要的內(nèi)容。他專門把那部分用熒光筆標記出來,再用紅色小字在旁邊做注釋,寫上自己的理解。
【給我的朋友們?!抗P記第一頁的邊角上,李彥諾是這么寫的,【祝前程似錦?!?br />
沒有更多華麗的話語,有的只是一片真心,和對溫夢和廖維鳴樸素的定義。
朋友。
這兩個字凝結(jié)在沉甸甸的筆記里,不知道花了李彥諾多少時間、精力和心血,讓他熬過多少個不眠的夜晚。
更不知道在整理這些繁瑣且枯燥的資料時,他是抱著一種怎樣復(fù)雜的心情。
“李彥諾的媽媽今天來,是替他辦退學(xué)手續(xù)的。”馬老師示意溫夢和廖維鳴回座位,同時對著班上其他同學(xué)說,“他已經(jīng)去美國讀書了,希望大家也能繼續(xù)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為這件事分心?!?br />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馬老師這句話里一共沒有幾個字,內(nèi)容也并不復(fù)雜。但溫夢卻像是喪失了理解能力,一點也聽不懂了。本子成了千斤頂,再也握不住,“噗通”一聲掉在地上。
2009年的夏末,大雨傾盆。
李彥諾誰也沒有告訴,就這樣毫無預(yù)兆的離開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