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每隔三個時辰給非云涂一次外用藥，至于內服的丹藥，則隔了八個時辰才喂了第二次，如此過了四天，都不見非云醒來。

　　清霜剛開始還時時湊過去看看，她本就不是個耐心好的，過了四天還不見他醒來，就干脆去一邊打坐了。

　　而非云，又過了一天多才悠悠醒來，那一刻他只覺得有生以來，從未這般舒服地睡著過。

　　視線清晰之際，他先看到了身上覆蓋的薄衾，柔軟、溫暖、舒適，看不出是什么材質的，但顯然并非尋常之物，是他不曾用過的珍稀之物。

　　趴著的非云撐著胳膊想要起身，卻在挪動過程中不慎碰到了身側一個圓潤的東西，那一瞬間，他似被什么擊中，身形一顫立時僵住了。

　　被刺破的識海經過幾日修養僅是痛感減輕了些，此時又被強塞了龐大的記憶，一時飽漲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撐破。

　　然而，他的識海最終也沒有撐破，反而擴充了數倍，要不是肉身限制，還能繼續擴充十來倍，他的神魂亦在短時間內強韌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對比起肉身，就像是一個高大威猛的壯漢給硬塞進了小孩衣服里，其難受憋屈實難言說。

　　非云伸指揉著額頭，眉心皺得死緊，整個腦門都在突突直跳，是識海驟然擴充撐得，至于那被刺破的傷，此時已算不得什么了。

　　他坐起身，薄衾順勢滑下，露出了只在胸腹纏著云錦的上半身，非云不禁挑了下眉，視線自然而然轉向相距幾米外的另一人。

　　眉目如畫的少女盤膝而坐，一身白底金繡法衣，宛然端肅如神女。

　　非云垂眸撥弄了一下從掌心滑落到羽毯上的圓潤石頭，心道：原來是因果石啊！

　　世間之事，因果循環，輪回不止。

　　正如他，以魂魄之體僥幸得一副龍骨相融，重塑肉身化為水龍飛升妖界原澤天，歷經數千年修行成就原澤天妖尊之身，因感于有一段因果未了，故久未能得道。

　　他等了一千年都沒等到因果了結，誰曾想卻因數千年前的自己無意間碰到因果石，而神魂回溯到了這個時候？

　　看來……這段因果是在這里了吧！

　　“你醒了？”大抵是察覺到他醒了，清霜睜開眼看來。

　　見他微微垂首斂目，半披薄衾，露出白皙消瘦的肩膀，墨色長發有些亂地垂在背后，有幾縷自肩頭滑至身前，一眼看去，白色的云錦、如玉的肌膚、墨色的長發相互映襯，頓時流露出一種脆弱堪憐的美感。

　　清霜眸露贊嘆，尤其在非云聞聲看來的時候，禁不住為之一怔。

　　鴉羽般的睫毛下，是一雙宛如凝著墨色的眼眸，形狀略顯細長，眼尾稍稍上挑，眼波流轉間沉靜清幽，本就容貌出眾，再有這樣一雙眼睛，可謂是湛然若神、姿容絕世。

　　“姑娘是？”非云默默將滑下的薄衾拉起些掩住身體，眼神禮貌地避開了清霜直白贊嘆的目光。

　　“我是敖清霜，你可以叫我清霜。”

　　“是姑娘救了在下？”非云并未依她所言直呼其名，仍疏離地以“姑娘”相稱。

　　“談不上救吧，畢竟是同族，我只是施以援手而已。”清霜左肘支在膝上，拄著下巴偏身回答，語氣十分隨意，“你乃應龍之身，這傷勢的確嚴重，不過，就算沒有我，憑著強悍的肉身，躺上幾個月也就好了。”

　　非云抿唇，知她所言非虛，在他掉入蛇淵而沒有遇到任何人的那個時候，確實是在蛇淵中躺了大半年，才能起身活動，不過……她剛才說“應龍”？

　　“應龍之身？”非云微怔，這個他從來不知，妖界并無龍族，他后來重塑的那個水龍之身，是妖界唯一的龍。

　　倒是千年前他閉關時，聽聞仙界第二十四天瀚海天重現，瀚海龍君廣發請帖，邀請諸天仙人參加他的婚禮，原澤天前去參加婚禮的是上一任的妖尊原澤妖尊，據說他與瀚海龍君是舊識，而他閉關在即，便推了原澤妖尊的同往之邀。

　　所謂龍族，皆是神獸，是自上古傳承下來的，舉凡是龍都聚居于瀚海天，又因瀚海天封閉十多萬年，故而仙界其他三十五天并無龍族。

　　妖界原澤天所有的，都是些蛟龍之流，多是諸如蛇鯉之輩修煉渡劫化成的，嚴格來說并不算真正的龍族。

　　卻原來少年時的他，就是一條龍嗎？還是傳說中生有飛翼的應龍？

　　“是啊，”清霜肯定地點頭，“也不知你是如何掉到靈界的，但確實是九天應龍無疑。”

　　起先她只是從真身上認出非云是龍族的，之后給他處理好傷勢，她又以血脈之術探查了一番，發現他的的確確是應龍血脈，且血脈極為純粹，比之她來都更為古老強大。

　　非云斂目，一時覺得荒謬可笑，一時又忍不住自憐惋嘆。

　　當年僥幸融合了一副龍骨成為水龍，他還覺得是積攢了前半生的所有幸運，可如今才得知，他本是比水龍更為罕見的應龍，呵，卻偏被當做變異的翼蛇，連他自己都不覺得有錯。

　　“你不信？”清霜見他不言不語，還以為他不信，便忍不住解釋道，“你仔細想想，別的妖獸見了你，哪怕你并無威懾之意，他們也不自覺地有些怕你？再者，你的真身應是背生一雙單翼、腹有兩對利爪的，哪怕是翼尖輕輕一劃，也可削山斷石，龍爪更是鋒銳無比，任是再皮糙肉厚的妖獸，也可輕易被抓破身體。”

　　非云抿緊了唇，從小翼蛇族上下便不喜歡他，他能分辨出他們看他時的眼神，充滿著厭惡嫌棄，如今再仔細想想，似乎……厭惡嫌棄之下還潛藏著忌憚，而被他獵殺的妖獸，確實對他較為畏懼，有時甚至怕到瑟瑟發抖也不敢逃跑。

　　至于真身……他只在被孵出時顯出過真身，大抵是生來就有靈力，很快便化作嬰孩了，可僅是如此，也被翼蛇族視為異類和恥辱，因為族人的嫌惡，他再未顯出過真身，更不曾以真身打斗過。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自己也很嫌棄慘白的真身，故而從未在意過真身的模樣，只知他的真身與族人是不一樣的。

　　非云想到這里，不禁暗自吐出一口氣，罷了，前塵種種、早已湮滅，修成妖尊的他，即便神魂回溯至少年時，萬年修來的心境也不會跌落，此時知曉這些惋惜有之、感嘆有之，卻不至于攪亂心神，為之懊喪追悔、怨憤不平。

　　“非云，你放心，等你再修養些日子，我就帶著你去翼蛇族將翅膀奪回來，哼，應龍之翼，豈是他們區區妖蛇要的起的？”清霜冷哼道，眉目一片凜然冷色。

　　聞聽此言，非云抬眼看去，就見那小姑娘握著小拳拳斗志昂揚的傲嬌模樣，漂亮的小臉上一派嚴肅，很有幾分煞氣的樣子。

　　只是，她怎會知道他的名字？

　　非云眸中探究之色一閃而逝，仙界除瀚海天外都不見龍族，這靈界就更不可能有生來就是仙胎的龍族了，那這個恰好在這種時候掉入蛇淵的龍，是從何而來？

　　他記得……沒有碰到因果石的這時候的他，在昏迷前并未告訴她名字吧？

　　想到這里，非云心念一轉，唇瓣一動道：“姑娘識得我？可否……告知在下是誰？”

　　“什么？”清霜一呆，繼而又恍然，“原來真的會失憶啊！”

　　非云聞言更覺古怪，這小姑娘不僅認得他，還知道他會失去記憶？且看起來有種“果然如此”的模樣？

　　他從萬年的記憶中搜尋少年時的經歷，發現掉下蛇淵后，他的確因為識海受創失憶了一段時間，若非腦中一片空白，想來他也不會在蛇淵中掙扎求生活下來，多半會在被族人拋棄致死的痛苦中失去求生意志，那時候他是真的覺得活著毫無意義。

　　再后來離開蛇淵又經歷了種種磨難挫折，待記憶復蘇后，他反而被激起了萬分的不甘和斗志，若是命運不讓他活，他偏就要活得更好更強大，事實上他也做到了，不止活得很好，還強到成了妖界至尊。

　　可惜，時至今日，便是登臨妖界至尊了，他也覺得活著真的無趣極了。

　　非云看了眼面露恍然的清霜，心中忽地生出了些趣味。今時今日，他忽然覺得活著有點意思了。

　　方才順著記憶中的生命軌跡而假裝失憶的非云，本是存了試探之意，如今這點試探也變成了探究，他不禁對清霜的來歷有些好奇。

　　“沒事沒事，想是你受傷太重了，過些天就會記起來了。”清霜笑著安撫他，接著道，“你只要記得，你叫非云，是條命運多舛的九天應龍就好了。”

　　“命運多舛？”非云心感好笑，面上假作不解，儼然是個稱職的“失憶人士”。

　　“咳，那個不重要，從今日起你就不會命運多舛了，我們高貴強大的龍族，乃是天道寵兒，怎么會命運多舛，是吧？更何況你還是個幼崽呢，我們龍族最愛護幼崽了，我自然會好好愛護你的！”清霜含糊掠過，很是自傲道。

　　“幼崽？”非云聽到這個形容，虛心請教道，“敢問姑娘年歲是？”

　　“我三百五十六歲了！”

　　“那在下呢？”

　　“八百一十歲，還是八百二十歲？”清霜在識海里翻了翻從因果石那兒得來的話本內容，發現其中對非云的年齡描述很模糊，大約就是八百一二十歲的樣子。

　　非云默默看著她，眼神沉靜，表情卻流露出“到底誰是幼崽”之意。

　　清霜受不住他的目光，干笑一聲：“好吧，我也還是個幼崽。”隨即又強辯道，“不過呢，從做龍的熟練度上來說，我就比你強多啦，這一點你沒法否認吧？”

　　非云心道，雖說是融合了龍骨才做的龍，但算起來他做龍也有幾千年了，比起一個三百五十六歲的龍來，他才更熟練吧？

　　念及清霜確實年幼，他這個神魂回溯的前輩就不與她爭辯了，純當哄孩子玩了。

　　“嗯。”非云點頭應了一聲。

　　“那就愉快地達成共識了，今日起我來教你如何做龍？”清霜詢問地看他。

　　非云再次應了一聲，以示同意。他倒要看看，這小姑娘會做些什么？

　　“真乖~！”清霜滿意一笑，看著非云時流露出自認為“慈愛”的光芒，卻不知逗得非云差點忍不住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