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家女兒尋做工,
好事多磨亦成全。
千里挑一選作妾,
美景夢斷一場空。
想當年那個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某位依據參覲交代制度[17]居住在江戶的大名的夫人去世了。家臣們擔心大名后繼無人,為替他續弦一事費盡心思。好在女管家頗有心計,她找來四十多位樣貌秀麗、家底清白的女子,趁著大人心情不錯的當口,安排她們在臥房侍寢。這些佳麗個個楚楚動人,好似含苞待放的粉嫩花蕾,只消一場春雨的滋潤就能圓滿綻放,按說怎么看都不會生厭。可誰知竟沒有一個人合大人的心意。家里上上下下頓時為此一籌莫展。
其實,只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這個道理。生長在江戶的庶民家的女兒們,大多言行魯莽而缺乏教養,且足底扁平,脖頸十有八九又短又粗,皮膚粗糙無潤澤之感。雖說心底直率坦誠,但終究缺乏女人的韻味。這些姑娘無欲無求,膽子也大,胸中充滿熱忱,但不管怎么說,在愛欲這條路上始終算不上好女人。要說這方面,還得論京城的女子。除了京都,哪個地方還能找到才貌雙全、秀外慧中的美人呢?京都女人出類拔萃的一個地方,就是說話措辭含蓄溫婉,好不撩人心扉。這并非一朝一夕能學會的功夫,這可是只有生長在天子腳下,才能自然而然運用得游刃有余的本事。出云國[18]的人,說話時詞尾含混模糊,顯得口齒不清。而與之相隔不遠的隱岐島上的居民,雖說外表土里土氣的,但談吐的語調與京城的人幾乎沒什么兩樣。更為風雅的是,那里就連女人都個個精通琴棋書畫,對吟詩作歌和略顯晦澀的香道也略懂一二。這是因為,后宇多帝的二皇子過去曾被流放至這個島上,當時的遺風至今還影響著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
總之,不管怎么說,無論哪方面都只有京都才是最好的。于是,那位大名的家臣就派了一位常年負責內務的老翁到京城去替主子物色女人了。老翁已經七十有余,看東西必須借助眼鏡,門牙也快掉光了,只殘留著孤零零的幾顆,根本咬不動章魚,更不要說啃硬邦邦的咸菜了,除非把食物切得又短又細才能下咽。可以說,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自知人世間的福分再也無法消受了。這副模樣,就別指望他還想女人了,雖說下身系著遮體的兜襠布,但身體的能力與女人無異。就算心里再如何洶涌澎湃,充其量只能張大嘴巴流著涎水說幾則猥瑣惡心的淫艷傳奇,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不過,他畢竟算是個武士,所以身姿倒還挺拔,外表也露出幾分威嚴,因為干的是伺候家眷的活兒,所以隨時貼身佩戴長刀和短刀。細說起來,這個老翁是專管鑰匙的。怪不得他們派這么一位老人家去京城替主子物色女人呢,把女人放在他身邊,簡直就像把貓放在佛像面前一樣,根本不用擔心他會動邪念。若指派年輕人干這個差事,哪怕是釋迦佛祖,恐怕也不能疏忽大意吧。
話說老人到達京都后,先去了一家位于室町的名叫“笹屋”的綢緞莊,跟店頭的人說:“我此次前來,有一事相求。不過不便向伙計雜役道明,只希望與老爺夫婦密談。”笹屋的老板聽說后好生納悶,想來想去也猜不透此人到底有何貴干。只見這位從江戶遠道而來的使者一本正經地繃著臉說道:“其實,我是想求您幫著為我家老爺物色一位姨太太……”笹屋的老板聽了連忙應答:“這種事在大名身上見怪不怪。不知您家老爺希望尋覓一位怎樣的可人兒呢?”
老人旋即從裝畫軸的桐木箱子里取出一幅美人圖,說主家亟望覓得一位與之相仿的絕代佳人。老人說,女子芳齡必須大約十五到十八歲,臉龐以豐腴為佳,最好是時下流行的輪廓,肌膚透出淡淡的櫻花粉色。要五官端正,沒有一處地方能挑得出毛病。眼睛不要過細,濃眉為宜。眉間舒展,鼻尖硬挺挺,櫻桃小口,最好皓齒初含雪。耳朵要長而單薄,耳根清晰透徹。前額的發跡要天然生成,脖頸細長,腦后的頭發梳好后不能披散一根碎發。纖纖玉指要顯得柔弱婀娜,指甲薄而通透。腳長八文三分[19],大拇趾外翻,腳底白皙潔凈。上身要比普通人略為修長,一握水蛇細腰,全身緊實而不顯魁梧之姿,臀部豐腴飽滿。另外要懂得穿著打扮,氣質上乘,端莊大方,女人家該會的技藝樣樣精通。對了,身上不能有一顆黑痣……笹屋的老板聽了老翁零零碎碎的條件后說,就算京城再大,就算女人再多,可完全符合這些要求的女子恐怕還是鳳毛麟角吧。不過既然是大名的委派,況且大人說只要能找到稱心如意的姑娘花上千萬兩都在所不惜的話,那我就千方百計找找吧——如果世上真有這等女子的話。接著,笹屋的老板就找到了專通此道的一個中間人,住在竹屋町的花五角右衛門,向他道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托其代辦。
那就說說專門替有錢人家物色下人的中間人這個行當吧。假設東家拿出一百兩銀子當預支的工錢,那他就有份得到十兩,不過還需從中取出十錢[20],付給為這件事跑腿的老婆子。主家相看那天,要是姑娘家自己沒有合適的衣裳,可以向綢緞莊租借。白色窄袖便服或是黑綾子上衣,寬幅的仿唐織腰帶,加上緋紅色的縐綢圍裙,宮中樣式的披肩和轎子里鋪的坐墊,一天總計銀子二十錢。試工結束,等東家正式定下要這姑娘了,中間人又可另得丁銀一枚作為報酬。如果姑娘出身卑微,還需認一位商人或手藝人做養父,且對方必須名下有自己的房屋地產,哪怕面積狹小也無妨。這樣,她才能以養女的身份出去幫傭。養父一家的好處,是能從東家領到謝禮,將來若是那姑娘命好有幸生下少爺,還能領取大米作為俸祿。
雖說是做聽人使喚的下人,可誰都指望著能找個好人家,但活計輕松且待遇優厚的東家,不是說找就能很快找得到的。再說出去試工也并非想象得那么簡單。窄袖便服的租借費是銀子二十錢,雇轎子需要三錢五厘,找遍整個京城也不外乎這個行情。若找一個十四五歲的跟包兒丫鬟陪伴在身邊需要六厘,找一個老婢女打點雜務則多至八厘,并且還要管兩頓飯。如果試工結束時沒有被主顧相中,則要前前后后損失大約二十四錢九厘銀子。度世之艱辛,可想而知。
話說大阪的堺[21]的那些商人們,常隔三岔五地到島原[22]逛妓院,或到四條大橋一帶[23]招男寵享樂。不過他們偶爾也突發奇想,讓陪嫖客喝酒的幫閑篾片喬裝成從九州來的豪紳財主,把京城所有巴望著到東家的宅邸里做丫鬟的姑娘們聚集到身邊,以滿足自己的非分之想。若是看中哪位姑娘,他們就拼命挽留,還私下請酒樓老板幫著牽線搭橋,好得一夜魚水之歡。見姑娘聽了這破天荒的不情之請后嚷嚷著要回去,他們便使出慣用的伎倆,捶胸頓足地以花言巧語相勸。最后,姑娘往往在卑鄙貪欲的驅使下以枕席待客,把自己的身子以兩枚一步金的價格賤賣掉。這種事雖并不少見,但不是窮得揭不開鍋的貧人家的女兒,一般是不會答應的。
話說那位中間人把自己過去精心挑選的一百七十多位年輕姑娘讓老翁逐一過目,誰知沒有一個看上眼的,這下可把他難住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說了有關我的傳聞,便經人介紹,把我從老家宇治接走了。他把未施粉黛的我帶到那位老人家面前,誰知對方認為我的姿色比畫上的美人還略勝一籌。于是老翁便不再四處尋找,當場認定我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并竭盡全力地滿足了我的所有要求。就這樣,我做了大名的側室。
我被帶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武藏國,住在大名建在淺草的外宅。那里白天能看到原產于異國他鄉的珍奇花草,晚上則燈火通明,從堺町請來的名伶夜夜歌舞升平。可以說,我在那里不分晝夜地享受到了人間頂級的榮華富貴。不過也許是女人天生下賤,我仍舊難耐閨閣清寂。武士人家戒律森嚴,負責女眷內務的下女甚至連男人都難得一見,更不要說盡情地聞男人內衣的味道了,無異于白日做夢。她們一看見菱川師宣[24]畫的引人想入非非的春宮圖便欲火中燒,雖然心里發瘋似的恨不得一夜風流,但無奈只能在如醉如癡的情不自禁中用后腳跟使勁蹭地,或借用中指暫且安慰一時。當然,這種獨角戲又豈能滿足烽火燎原的欲望,所以高墻內的女人們內心都渴望著愛情的安撫。一般來說,大名因為忙于公務,所以難免會特別憐愛那些朝夕陪在他身旁的剪著劉海的侍童,再加上對側室格外寵幸,所以難免疏遠正妻。也許是因為正室都不像平民百姓那樣心胸狹窄吧。無論身份貴賤,世上再沒有比為男女之事爭風吃醋的女人更可怕的了。
我這個不幸的薄命女子,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有幸深得老爺的恩寵,兩人情投意合,真可謂琴瑟調和。可沒人知道,老爺雖說年紀尚輕,卻需借助地黃丸增加陽氣,即便如此,本應魚水合歡的床事也不能盡興。我當然不能隨便把自己的苦衷說給旁人聽,只能終日暗自苦惱。后來,老爺漸漸身形消瘦,體貌眼看著老態龍鐘。他手下那些不曉得風月之情的家臣都說,我這個來自京城的女子必是那紅顏禍水,商量后便將我打發回了父母身邊。
縱觀人間百態,再沒有比精氣不足的男人帶給女人的痛苦更不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