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br> 日色漸暗,眼見臨近春天,天空的雪卻又飄了起來。</br> 縣學下學后,施傅興頂著鵝毛大雪,一頭黑發變成白首,用比平時更加匆忙的腳步出了縣學。</br> ”哎!施兄等等!”</br> 聽著身后的聲音,施傅興忍不住蹙起眉頭,腳步更快了些。</br> 好不容易把人甩掉,結果差點兒撞到迎面過來的人。</br> 雖然及時避開了,但腳底打滑,最后很不幸地摔倒在地上。</br> “怎么回事,走路不長眼睛嘛!差點撞到小三爺!”</br> 施傅興從地上爬起來,融雪弄得滿身泥垢,他狼狽地整了整衣袍,因著這事是自己沒有看路,怪不得他人,只能隨手一拱:“對不住了。”</br> 說完便越過眾人繼續走,仿佛一個沒有脾氣的木偶。</br> “嗤!還是個孬包呢!”</br> “本來就是他不看路,難道還想發脾氣?”</br> “哈哈哈也是,這樣說來,這人豈不是能屈能伸!”</br> “你說的可是當牛做馬的那個能屈能伸?哈哈哈哈哈...…”</br> “行了。”</br> 小三爺收回視線,他覺得剛才那人有些熟悉,“虎大這群癟三,居然敢放小爺的鴿子,下次小爺非得把他們打出蹴鞠場!”</br> “打出去后,小三爺你那蹴鞠隊能不能讓我也進去玩玩?”</br> “呸!小爺那是玩的嗎?”</br> “哎呀是我說錯了,讓我進去一起爭奪今春的魁首!”</br> “哼,就你這樣,小爺還得想想......”</br> 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在大雪的冷漠下逐漸埋藏。</br> 施傅興回到家,剛摔倒的時候沒有感覺,這會兒胯部的疼痛逐漸升起。</br> 一瘸一拐走進屋,燭火跳躍,填滿暖黃色的光。眼下,鄔顏并沒有在這兒,旁邊的書房倒是也亮著光,仔細瞧,隱隱在窗戶上看到一個人影。</br> 施傅興抿抿唇,動作迅速地將身上的臟衣服脫下,他也是方才發現,跌倒的姿勢不巧,弄得腿間一大片黃色的污泥。</br> 幸好路上沒有碰到什么人,著實不雅觀。</br> 換上干凈的玄色衣裳,施傅興轉身去了書房。</br> 推門而入,清冷的室內,坐在書案前寫字的女人正滿臉嚴肅地在紙上寫寫畫畫,大概太認真,沒有注意到動靜。</br> 施傅興頓了頓,放輕步子,待走近了些,看到紙上缺胳膊少腿的字時,沒忍住蹙起高眉,不滿道:“手腕無力,運筆停頓,你這是跟誰學的字?”</br> 突如其來的動靜,讓鄔顏整個人嚇了一跳,她抬頭,看到來人是誰后松了口氣,隨之眉目間帶上嬌嗔:“夫君走路怎么沒有聲音呢?”</br> “有聲音的。”施傅興木著臉解釋。</br> “可是顏兒沒有聽到啊。”</br> 施傅興抿抿唇,后知后覺女人在撒嬌,耳根有些熱,又問:“你在做什么,鬼畫符?”</br> 鄔顏嘴角一抽,心想這字可是你爹娘親口贊揚的,現在卻被你嫌棄,真的不孝:“顏兒在寫肥皂的計劃書。”</br> 又是一個陌生的名詞,施傅興聽不懂,鄔顏便將衣袖往上拉了拉,露出纖細如蘭的手腕:“夫君聞聞。”</br> 見狀,施傅興臉色臊紅,斥道:“還未戌時!”</br> 鄔顏撇撇嘴,上前一步把手腕送到對方面前:“這是用澡豆洗完澡后的味道,已經過去半個時辰,現在聞起來是不是還很香?”</br> 鼻尖傳來一道若有若無的清淡香味,有點兒像梅花,施傅興嗅了嗅,變得感興趣起來:“這是‘肥皂’的功勞?”</br> “當然了。”鄔顏高興地把今天做出來的肥皂和澡豆拿給對方看。</br> 原本只是試試,沒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br> 不僅看,女人還親自展示了一番,拉著施傅興的手打上皂,很快,少年人手腹沾著的干泥土全部被洗得干干凈凈。</br> 施傅興平日便是個注重自身形象的人,見狀滿意點點頭:“不錯。”</br> 鄔顏有些得意,她不是理科生,還是回憶了好久才將方子摸索出來:“南蓉說,如果賣這個東西,會賺錢。”</br> 聽到錢,施傅興沒有表現出什么激動的神色,因為他是一個只喝仙露的仙男,錢財銅臭都是身外之物:“你要做生意?”</br> 鄔顏點頭。</br> 最近化妝品都用光了,做這么一個生意,主要是為了方便自己。</br> 于是,施三郎便像所有的男人一樣,在某一天,突然聽到自己溫柔似水的妻子要像“男人”似的出去做生意,既驚訝,又有些輕視:“你會嗎?”</br> “怎么就不會?”剛才炫耀的好心情一瞬間消散。鄔顏笑了,這語氣聽著真不爽,“雖然顏兒沒有夫君讀書多,但做生意應該用不到謝士道的感懷傷秋。”</br> 施傅興一噎,謝士道是他最敬重的大儒,鄔顏這樣說,明明是嘲諷他不務實事。</br> 少年人也是有脾氣的,更何況鄔顏居然拿謝士道說事,她一婦人,怎么能讀懂謝士道?</br> “謝居士乃是當世名儒,曾在書中講過女子從商的害處,他雖不為官,但卻心憂天下百姓,為家國而居,值得世人尊敬!”</br> 說著說著,施傅興激動的臉都紅了,稍微有點兒肉的雙頰像抹了女人的胭脂,一時間倒有了氣色。</br> 見狀,鄔顏翻了個白眼,她不管這個謝士道厲不厲害,單瞧不起女性這一點,糟老頭子就討人厭得很。</br> 為了家國安穩,所以女子不可從商?</br> 對此鄔顏只想送給他兩個字:呵呵。</br> “盡信書不如無書,夫君不明白嗎?”</br> “話雖如此,但書中也有黃金屋,也有顏如玉,我并非幼兒,自然知道何為正,何為歪,豈會不能分辨?”</br> 鄔顏笑了笑,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個謝士道對施傅興影響深遠,懶得爭論:“這樣吧,顏兒便和夫君打個賭,就賭這件事情能不能成功。”</br> “打賭?”</br> “嗯,沒錯,如果不能成功,顏兒隨夫君處置,但如果成功了,夫君就要答應顏兒一件事情,且不能反悔。”</br> 施傅興因女人決絕的樣子愣了愣,于是鄔顏挑眉激他:“怎么,夫君不敢了?”</br> “哼,我有何不敢。”</br> 自古世人大都逃不開激將法,施傅興惱羞成怒道,“只不過失敗了不要來找為夫哭泣。”</br> “呵呵。”鄔顏不知道施傅興怎么好意思說出這話的,她道:“那賺了錢,夫君也不要用好了。”</br> “絕對不用!”</br> 鄔顏噌的站起來,一把將人手中的澡豆奪回來,“澡豆也不要用。”</br> 施傅興:“……”</br> 夜里,內間的蠟燭常亮著。</br> 睡在床鋪里面的女人翻了個身,溫軟的身體離開了些,解放了某人的胳膊。</br> 施傅興皺眉將那根胳膊抬起來,酥酥麻麻的感覺讓他差點兒鬧出聲,立刻咬住下嘴唇才堪堪忍住。</br> 而后坐了會兒,等到胳膊的麻意下去,才悄悄掀開被子,起床。</br> 屋外大雪紛飛,施傅興披著衣服,冷氣不斷往里鉆,他從衣柜里將臟衣服拿出來,又走到妝臺前,翻找半天,直到找到被鄔顏藏起來的肥皂和澡豆。</br> 昏暗的光下,觸感神似蠟燭的兩個物件散發著陣陣香味。</br> 施傅興將其握在手心,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br> 女人正面朝墻壁睡的香甜。</br> 施傅興松了口氣,開門出去,一手拿著臟衣服,另一只手上,拿著鄔顏藏起來的肥皂。</br> 木門呲啦關上,躺在床上的鄔顏睜開眼睛,眼底劃過疑惑。</br> 廚房里,冰冷的水仿佛要將手指凍住,施傅興洗一會兒就將手拿出來,放到嘴前呼一呼,剛開始還算有用,到后面,連呼出的氣息也成了涼的。</br> 不過這肥皂的確有用,他衣袍下面那一大簇黃色的泥土幾下就被搓洗干凈了,施傅興露出舒心的表情,這是縣學的統一衣裳,如果弄壞了,還要另外加錢補。</br> 擱在以前,施傅興絕不會在意這種事情。</br> 現在,他雖然仍對錢不甚在意,但同樣知道自己不應該亂花錢。</br> 搓了幾下,隨意擰了擰,便將咸菜般皺巴巴的衣服掛在院中晾曬衣服的繩條上。</br> 而后躡手躡腳返回內室,床上鄔顏的睡姿和離開前并無差別,施傅興迅速脫掉外套躺下。</br> 在外待久了,身上的冷氣都已經滲透皮膚里,他不敢靠鄔顏太近,怕冰到對方。</br> 可這般,他自己也暖和不過來,躺了好半天,手腳也是涼的。</br> 這時,里面的女人忽然翻了個身子。</br> 施傅興渾身一僵,以為自己偷偷用肥皂的事情被發現了。</br> 不過很快發現對方并未醒,只是往外翻了幾圈,最后翻到了自己懷中。</br> 暖暖的,軟軟的,聞起來香香的,和男人一點兒也不同的,女人的身子。</br> 施傅興被夢中的鄔顏抱住,像懷抱一頭大馬,臉頰輕蹭著胸膛,親昵又情切。</br> 不知不覺中,施傅興的身子暖和過來。</br> 他將懷中的女人緊緊摟住,閉眼進入夢鄉。</br> 一夜好夢。</br> 大雪下了整晚,在第二天的初晨迎來了太陽。</br> 鄔顏起床后,準備出門和陸南蓉見面,走到院中,忽然看見繩條上掛著一個皺皺巴巴的冰疙瘩。</br> 鄔顏:“……”</br> 昨夜的記憶紛至沓來,女人沒忍住,笑得彎了腰。</br>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