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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娃娃


  他靜默地俯身來將商絨抱起來,粒粒的雪花從她的裙擺滑下去,而她蜷緊冰涼的手指,在他的懷里,用一雙紅腫的眼睛仰望他。

  院子里靜悄悄的,偏房的窗欞漆黑一片,里頭也沒有一點(diǎn)兒動靜。

  少年將她抱入屋內(nèi)放在床榻上,看她止不住發(fā)抖的模樣,便扯過被子來胡亂地裹在她身上。

  他靜瞥她片刻,又忽然轉(zhuǎn)身。

  商絨看著他走入那道屏風(fēng)后,隨之而來的便是房門合上的聲音,沒了風(fēng),簾子也就輕輕地垂落下來。

  她聽著他的腳步聲,看見他再從那道屏風(fēng)后出來,懷中抱著他的被子。

  “你是不是,”商絨任由他再往她的身上裹一層被子,她的嗓子被風(fēng)割得有些啞,“聽見我說什么了?”

  “淡霜。”

  折竹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他在她的床前立了許久,聽她嗚咽呢喃,拼湊起來,從頭至尾便是這么一個名字。

  室內(nèi)忽然靜謐一片,商絨發(fā)現(xiàn)他自答出這個名字后,竟再沒有下文。

  他一直是這樣,對于她的事,他極少展露自己的好奇心。

  “她是經(jīng)常會來觀里看我的姐姐。”

  折竹才用手指輕貼茶壺試探溫度,卻冷不丁地聽見她的聲音,他頓了一下,回過頭去。

  她像一只奇怪的刺猬。

  她藏著她的秘密,每每有人問起,她所有的尖銳的刺,卻從來不是用來刺別人的,而是用來折磨自己。

  然而今夜,她卻小心翼翼的,試探一般的,向他袒露一絲心跡。

  若非月明雪重,若非他朝她伸手,她一定寧愿懷抱她那亂糟糟的十五年,悄無聲息地去死。

  折竹倒了一碗熱茶捧來給她,可他將她裹得太嚴(yán)實(shí),她的手一時(shí)也不知道從哪兒伸出來,他索性將茶碗抵在她凍得泛白的唇邊。

  兩口熱茶喝下去,暖暖的溫度卻令她不斷聯(lián)想夢中那一池幾乎要將人的皮膚燙傷的血水,她一下抿緊嘴唇,不肯再喝。

  “她死了?”
  折竹將茶碗擱在一旁。

  “我看著他們將煉壞的丹藥全喂給她。”

  她失神般的,那雙眼睛慢慢垂下去:“我看見她神志不清,那么一下,又一下的,自己往柱子上撞。”

  撞得頭破血流,又哭又笑。

  眼眶再度濕潤許多,商絨抬起頭卻看不清他的臉,她語無倫次地說:“然后,他們就把她按進(jìn)水里!她看見我了,她喚我,她對我說,水很燙,她好疼……”

  她無法克制地哭出聲:“折竹,不是水,是她吃的丹藥,她吃了那么多丹藥她才那么痛苦……我看著他們把她溺死了!”

  那么多道人墻,始終擋著她,她在那些人的衣袂縫隙里看見那么年輕的一個女子終于成了一具再也不會動的死尸。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因?yàn)樗龑ξ艺f,她很想帶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樣子。”

  她幾乎泣不成聲,“就因?yàn)樗嬖V我,世上本無至凈至潔之身,只有至凈至潔之心,她希望我不要被旁人立給我的規(guī)矩束縛,她希望我不要那么聽話……”

  “明明再有五日她就要出嫁了,她跟我說,她嫁的人,是她眼中最好的郎君,”淺發(fā)被淚水沾濕,貼在商絨蒼白的側(cè)臉,“可是,他們把她殺死了。”

  她看起來可憐極了。

  折竹靜盯著她,一言不發(fā),風(fēng)雪拍窗發(fā)出窸窣的聲音,燈火閃爍,他的一只手輕抬起來,影子無聲落在窗紗上。

  他的手指才觸碰到她烏黑的發(fā)頂,她便像個從未嘗過甜的味道,卻忽然得到一顆糖的小孩一下子整個腦袋歪進(jìn)他的懷里。

  睫毛眨動一下,折竹的手指輕貼著她的烏發(fā)僵在半空,她此刻已經(jīng)哭得很小聲,可他垂眸瞧了一眼,他的衣襟還是沾濕了。

  “我很快就不哭了。”

  她哽咽著告訴他。

  折竹想了想,還是試探著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這是極其生疏的安撫。

  “你打我做什么?”生疏到商絨根本沒意識到這便是安撫,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他。

  “……”
  折竹不自在地撇過臉,轉(zhuǎn)而問她:“夢石可是長得像殺她之人?”

  商絨怔了怔,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少年本就是聰慧至極,心細(xì)如塵之人,她不可以再向他袒露更多了。

  “只是他的眉眼……乍一看有些相像。”她此時(shí)細(xì)細(xì)想來,夢石年輕許多,但他當(dāng)時(shí)在燈下一轉(zhuǎn)身的神態(tài)卻極為相似。

  折竹敏銳地察覺出她開始有所保留,但他看她一眼,卻是什么也沒說,只將她扶著躺下去,隨即站起身:“他出自白玉紫昌觀,那里的道士,是自小長在觀里的,并非玉京中人。”

  少年身后的天水碧紗簾輕輕拂動,暖色的光影透過屏風(fēng)照在他的肩,他那雙眼睛冷冷清清的:“何況我還在這里,”

  “你又怕他做什么?”

  室內(nèi)恢復(fù)寂靜,燭臺上的蠟燭燒盡,最后一絲火苗也滅了,商絨在黑暗中也不知盯著哪兒看了好久才閉起眼睛。

  這一回,她沒有做夢。

  翌日清晨,天色尚且呈現(xiàn)一種鴉青色,商絨在睡夢中被捏了臉,她迷茫地睜開眼睛,看見尚不明亮的晨光里,少年白皙的面龐沾著水珠,正將他的軟劍纏上腰間的躞蹀帶。

  “我要去蜀青城中一趟,”
  他的嗓音清爽如冬日晨露:“這次不便帶你。”

  折竹走后,商絨抵不過困意又囫圇睡了一覺,再醒來時(shí),已是天光大亮。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才意識到,這間院子只剩她與夢石兩個人,驀地,敲門聲傳來,她立即回身將枕下的匕首握進(jìn)手里。

  “簌簌姑娘,折竹公子走前讓我給你熬了治風(fēng)寒的藥,快出來喝藥吧!”門外,是夢石帶了幾分笑意的聲音。

  乍聽“簌簌”二字,商絨反應(yīng)了一瞬。

  她看著窗紗映出外面人模糊的影子,想起昨夜那少年在雪地里,對她說的那句:“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她輕抬眼睫,應(yīng)了一聲。

  折竹走時(shí),已將新的面具放在了桌上,商絨穿上衣衫,洗漱完畢,便粘上面具,出門去了。

  門外并不見昨日領(lǐng)他們上來的農(nóng)婦,反倒是夢石從廚房里出來,端來一個陶盅,又拿來一副碗筷放上桌,抬頭瞧見在階上的她,便朝她笑了笑:“簌簌姑娘,喝完了藥,便來嘗嘗我這一盅雞湯飯做得如何?”

  他氣度儒雅,那雙眼睛收起所有的銳利寒意,笑起來便顯得可親許多,商絨在這樣強(qiáng)烈的光線里看他,似乎又覺得,他也不是那么得像了。

  “怎么是您……做這個?”商絨還是開口了。

  “于娘子來時(shí),你還睡著,”夢石將一碗湯藥端來放到桌上,“我索性向她賒了一只雞來,熬了一鍋雞湯煨著。”

  “賒來的雞?”

  商絨注意到這一點(diǎn),她腰間沒佩戴什么物件,便將自己腕上的鐲子放到桌上推給他,她的語氣仍帶著幾分疏離與謹(jǐn)慎:“我沒有銀錢,您……便將這個給于娘子吧。”

  夢石低眼一瞧桌上的玉鐲便知其價(jià)值不菲,他搖搖頭,笑著說:“這雞是我賒來的,哪有要你替我還賬的道理?我已問過于娘子,他們村中缺教書的夫子,我雖曾是道士未能參與科舉,但也是讀過許多年書的,若此事成了,我很快就能將那一只雞的錢還給于娘子。”

  他這話說罷,商絨便看他端起那碗湯藥往他面前的空碗里倒了一些,然后他端起那碗來不疾不徐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商絨驚愕地望著他。

  “簌簌姑娘,喝吧。”放下碗,夢石眼眉帶笑。

  他如此坦然又自如地,打消她心底潛藏的警惕與顧慮。

  商絨垂眼,盯著那烏黑的藥汁,片刻后,她捧起碗慢慢地喝了。

  夢石將陶盅的蓋子打開,熱霧散出,帶著雞湯香濃的味道彌漫,商絨不自禁吞咽一下,嘴里卻滿是藥汁的苦味。

  “這雞湯飯是我最拿手的,當(dāng)年我妻子在時(shí),她也很是喜歡。”夢石說著,從陶盅里盛出一碗湯來先自己喝了,才將湯匙遞給她,筷子也擺在她的手邊。

  商絨坐在桌前吃飯,夢石便在一旁的石臺上用竹筒里流淌而來的活水洗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

  雞肉燉得軟爛脫骨,雞湯香濃鮮美,商絨不得不承認(rèn),他所言非虛。

  “姑娘看我是否像惡人?”
  泠泠的水聲里,忽然傳來夢石的聲音。

  商絨一下回頭,看見他還在那里認(rèn)真地洗布娃娃,她抿唇,片刻后答:“只是昨夜將您錯看成我的一個故人。”

  “想必你那位故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夢石說。

  商絨捏著湯匙沒動,也不說話。

  “姑娘看我似惡故舊,我卻看姑娘面善。”夢石將布娃娃身上的水都擰干凈,又極為珍惜地將它整理好。

  商絨聞聲抬眼,看見他為洗一個布娃娃把自己一身都弄得滿是水漬,連胡須都沾了水珠,而他袍角也還粘著好些沒理干凈的雞毛。

  他的確不像。

  她想了想,說:“是我不該因我的事而對您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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