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謝九樓從墓地出來,先看見滿墳地周圍拿著火把的漠塹大軍,而后才發現在明晃晃的火光下,先前那些死盡的紅蛇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小將軍,”馬背上的將領才在一年前兵敗于十城軍,親自在謝九樓手下受降,如今已傲然一副睥睨姿態。
這人駕馬往一旁挪了兩步,露出身后那個巨大的鐵籠子。
那是不久前才被謝九樓沉在紅州城外護城河的鐵籠子,原來不是為了震懾誰,而是天子從一開始就為他備好的囚車。
“請吧。”對方笑吟吟看著他。
謝九樓朝身后宴光側目:“倒難為你,千辛萬苦把它撈起來?!?br />
宴光對自己的背叛沉默不語。
躬身上車時,謝九樓回首問:“十城軍呢?”
一旁的漠塹將領先一步搶白:“這不是謝小將軍該關心的事?!?br />
他并不搭理,只緊緊盯著宴光。見宴光始終緊抿雙唇,謝九樓才一言不發進了籠子,任由別人往他雙腕拷上鎖鏈。
他往營地深深望了一眼。
不知三千大軍和提燈會被如何處置。
謝九樓坐在籠子里,雙手拿著琉璃燈徹夜未眠,到第二日傍晚,提燈和楚空遙才追上這支大軍的步伐。
嘈雜聲先從隊伍外圍末端傳來,兩個人一路打到籠子近處,漠塹大軍深知楚空遙身份不敢妄動,所有兵刃直指提燈。
謝九樓在兵荒馬亂中聞聲看去,只見楚空遙雖護著提燈,但終究因一人之力左支右絀,二人身上都掛了彩,想昔日風流子,竟也難逃狼狽樣。
“阿九!”
楚空遙一身琳瑯在路上跑丟了大半,越過熙熙人群第一眼看到謝九樓,便策馬沖來,下頭的人不敢冒犯,只得讓開。
提燈抬腳便要跟上,卻只在頃刻間被長槍短刃圍了起來。
他將身一撤,忽抬手挽住身前數十把長槍,夾在肋間,長眼一橫,咬住牙根一用力,對面數十個持槍者硬生生隨著他的步子被推得往退后,越退,便越發擠壓著后頭的人,一撥推搡著一撥,竟是把好幾十個都擠得難以動彈。
再往后的漠塹軍反應過來,便也用了力回推,提燈雙腳幾乎陷入地里,用盡渾身力氣,數十支矛頭早已刺破他肋間肌膚,他卻不知痛似的,一時間竟有以一抵百的場面。
片刻后,提燈目眥欲裂,雙眼似要紅得滴血。
謝九樓心道不妙,急急喊道:“提燈!”
已經晚了。
提燈抱住兩捆長槍的胳膊反手一擰,只聽又沉又脆的一響,兩捆長槍在他和漠塹軍手中各執一頭,從中崩裂斷開,提燈腰腹兩側血肉淋漓,喉間涌出一股腥甜,噴出大口暗沉沉的鮮血,就此沖破了白斷雨當日在行宮給他布下的封印。
謝九樓死死抓著鐵欄,聲嘶力竭道:“提燈!”
提燈渾渾噩噩,此時才聽到謝九樓的呼喊般茫然抬眼,瞳孔聚到謝九樓臉上才忽地泄了氣,身子踉蹌,跌跌撞撞朝籠子跑去。
周邊士兵還欲持槍再堵,卻聽宴光吩咐:“讓他過去。”
那漠塹將領不滿道:“宴副將——”
“讓他過去。”宴光斜睨道,“天子令在我手上,出了事也是我擔著。將軍不必擔心?!?br />
那將領吃了個癟,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一時提燈跑到籠子前,才只換了聲“阿海?!?,謝九樓便從欄桿縫里伸出手去拉著他往后轉,直往他頸骨下幾寸摸,摸到那幾顆釘孔,慌忙問:“疼不疼?疼不疼???”
他把提燈轉回來,這時提燈才褪去滿眼血絲,只眼眶微微發紅,小聲反問他道:“你疼不疼?”
謝九樓的手從提燈胳膊上滑到手腕,沉默良久,才垂下眼,低聲說:“疼。”
談話間提燈瞥見籠子上新套的鎖,怔了怔,一把撲上車抓著三指粗的鐵欄猛烈拉扯起來。
“不自量力,”那將領在馬上嗤笑,“這鏈子豈是你能扯斷的?!?br />
提燈只悶頭扯,偌大一片林子,上萬士兵,除飛鳥掠翅,便只聽這鐵鏈嘩啦啦地響,一直響,響徹在所有人的耳畔。
楚空遙眼色凜然,已從袖中掏出扇子,正待打斷籠子門鎖,卻被謝九樓搖頭制止。
“阿九——”
“楚二,”謝九樓輕輕按住提燈的手,鎖鏈聲止,他平靜道,“謝家,是大祁的兵。謝府數百人,還在天子眼下?!?br />
楚空遙冷下眼,別開臉道:“我不管你了?!?br />
提燈不拽鏈子了,抱著欄桿,一眼不眨盯著謝九樓。
“把籠子打開?!毖绻馔蝗婚_口。
“你……”
“把籠子打開!”他剜向旁邊的人,打斷道,“讓他進去。難不成就這么僵著?幾時才能回京?!”
籠門一開,提燈游魚一樣鉆進籠子里。
謝九樓拿著他沒辦法,只得把人抱緊了道:“好不容易脫了這籠子,如今又自個兒鉆回來,圖什么?”
提燈埋頭在他身上,悶悶道:“我的?!?br />
“什么你的?”謝九樓因一日未進水,嗓子干啞,“籠子?”
“都是?!碧釤粽f。
楚空遙從懷里掏出個白瓷藥瓶,扔過去,沒好氣道:“自己看著上。”
罐子里的藥多用在了提燈身上,謝九樓后背膝蓋也有幾處淤青,多是在倀鬼墓里跟蟒蛇纏斗撞上的。
提燈進了籠子靠著他便睡,竟也睡得安穩。謝九樓收起罐子時忽察覺自己左手指尖,昨夜被小蛇咬過的地方黑了一塊,細看是在發青,只那青色太深,遠看便像是黑的。
他只道是那小紅蛇自身有毒,還待回京脫身后叫人看看。
至于什么毒,他當時并未細想。
漠塹軍回營,走的是官道,一路快馬加鞭,七日左右抵達天子城,卻在入天子府的前一晚,遇見了一路追來的白斷雨。
此時距第達爾回魂,還有半月不到。
“老子做了個夢,”白斷雨倚在籠子外,說,“夢見我跟山鬼打架,打了七天七夜。一覺醒來,我睡在不知道哪處的山巖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那你贏了嗎?”謝九樓問。
“贏了!”白斷雨一拍大腿,“要不老子怎么說是夢呢!連個山鬼的鬼影都見不著,光在夢里贏她了,一夢還夢了七天!要不是楚二的飛書傳到我這兒,我還真不曉得去哪找你們?!?br />
“說起這個,”他靠過去,“你倆真不要我救?”
謝九樓沉默一瞬:“救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拿著你這燈等巫女回魂就把那堆老倀一把火燒個干凈!管他天子不天子,燒完不就逍遙了?!?br />
“逍遙?”謝九樓低頭看看枕在腿上熟睡的提燈,摸摸他的頭發,“謝府數百人丁,只怕隨著我那一把火,也沒個干干凈凈。”
白斷雨嘆了口氣:“那就這么算了?倀不燒了,山鬼神影也不封印了?”
“不?!敝x九樓猝然抬頭,“倀鬼要燒,山鬼神影也要殺。我要救提燈?!?br />
“你在籠子里,怎么救?”
“你給我點時間?!敝x九樓道,“我會找天子說個清楚。若是在不行……”
他把白斷雨拉到嘴邊:“金袈魔尼身上,不出意外,有第二滴觀音血。她既也要殺第達爾,想辦法叫她拿出來,當不是難事?!?br />
白斷雨瞇了瞇眼:“你這是把后事交代好了啊……等等,過來點?!?br />
謝九樓一愣:“怎么了?”
白斷雨快把臉湊到欄桿里頭,視線在謝九樓臉上逡巡:“你中倀毒了?”
“倀毒?”謝九樓極快否認道,“沒有?!?br />
“沒有?”白斷雨把臉沉下去,拉過他的手把了脈,再一翻,覷見他指尖發黑處,厲聲低問,“那這是哪來的?!”
謝九樓順著看過去,幾日前不過指甲蓋大小的黑斑已覆蓋了整個指腹,皮膚下的筋脈呈網狀凸起,眼下完全硬化,呈青紫顏色,正往下一個指節蔓延。
他有一剎那難以回神。
七日前那晚,他從墓地被押解出來,見著地上小蛇消失,以為是前來的漠塹大軍把那一塊土地收拾了個干凈,如今想想,人家哪有這等閑工夫。
該是那群小蛇在倀鬼墓地待得太久,早不知吃了多少尸蟲,已經完全異化成活死物,變作倀蛇罷了。
謝九樓怔忡著,想起自己以前就問過老頭子,說這倀毒是否有藥能有解。
那時老頭子哼了一聲:“要是有藥,老子把那堆倀鬼挨個挨個解了再燒死不就得了,費那么大氣力封在底下做什么?”
他指尖微蜷,用另一只手悄悄捂住提燈耳朵,望著籠子外的白斷雨道:“還有多久?”
“什么多久?”
白斷雨話問出口,才恍然反應過來,這是謝九樓在問他自己還能活多久。
他怒其不爭瞪了他一眼,嘆口氣道:“以你的功力,我再幫你想法子拖一拖……半年吧,不,你老祖宗做的這倀毒……三個月,頂多三個月?!?br />
“你說什么?”楚空遙在后頭扳過白斷雨的肩,“三個月?”
“三個月很長了!”白斷雨一把打下他的手,叉著腰原地徘徊幾步,“這東西,尋常人染上那也就一兩天的時間,身子弱的半個時辰就化尸!他能撐三個月,還得看造化!”
盡管聲音壓得很低,但因著白斷雨情緒激動,還是驚醒了提燈。
他轉身坐起,望著謝九樓。
“沒事,”謝九樓下意識把左手握緊,對提燈低聲道,“我方才拜托楚二去旁邊竹林替我折只竹子,老頭子笑我罷了?!?br />
提燈說:“竹子?”
白斷雨扭過頭,拿鼻子出氣,不吭聲。
楚空遙翻身上馬,一字不言,真往旁邊竹林去了。
謝九樓戴著提燈給他做的翡翠扳指,在入天子府的最后一天給提燈用竹枝削了個燈桿。
他把宮燈掛在竹枝末端那個鉤子上,舉著燈桿試了試,勉強趁手,便在天子府門□□給提燈:“日后不要總是拿手去勾鉤子,燈桿方便許多,免得受傷?!?br />
提燈接過去,還是把燈抱在懷里。
“提燈,”謝九樓叫他,“你該下車了?!?br />
提燈不應。
“要聽話?!敝x九樓把他腦袋抬起來,面向自己,“回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叫阿嬤給你蒸你最喜歡的酥酪,讓老頭子看看你的傷,換了藥再睡一覺。一覺醒來,我就回家了?!?br />
提燈搖頭,只把燈團在懷里:“衣裳涼了,你沒回來?!?br />
“這次不一樣,”謝九樓示意宴光把籠子打開,摸著提燈發頂說,“我進去一會兒,就出來?!?br />
“我不?!?br />
“楚二!”謝九樓聲線繃直,冷冷道,“帶他回家?!?br />
提燈蜷在籠子角,發著倔瞪他。
謝九樓不為所動:“聽話,下車?!?br />
提燈隨楚空遙下了車。
他回到家,乖乖讓白斷雨看了傷,吃了阿嬤做的酥酪,換了衣裳,躺上床,在掌燈時分,所有人離開之后的深夜,拿著燈籠爬上屋頂,赤腳跑去了天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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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欄玉砌,天子府邸。
宴光在殿外,接過上頭人扔下來的令牌:“去天牢,接你弟弟回家吧?!?br />
殿中,謝九樓手腳仍束著鐐銬,垂首跪立,唯脊背打得筆直。
天子發髻半散,華袍拖地,高居堂前。
“倀,你非燒不可?”
“此乃大祁百年之患,若不滅反用,十年之內,必將為禍整個人族。”
謝九樓聽見一聲冷笑。
“阿九,孤不問,你真當孤不知。你燒倀是為大義,取出楚氏劍卻是私情!”天子步伐停在他身前,“那個小蝣人,就值得你為他這樣豁出命去?”
謝九樓眼睫顫了顫:“是。”
“若孤不準呢?”
“陛下準臣焚倀,解蝣族血咒,待臣功成,自當卸甲,不做將軍,只做陛下的人。”
殿中陷入寂靜。
一息過后,忽聽天子開懷大笑。
“你還真是為了他自甘下賤了,”他俯下身,逼近謝九樓面容,猛然攥住謝九樓的左手,舉到二人跟前,“你中的倀毒,只剩三月時間給你茍活。屆時回來的,是孤的人,還是鬼?”
“陛下的耳報神果然神通廣大?!敝x九樓面不改色,甚至一眼不抬,“臣贈陛下驅倀之術,此為謝氏百年密宗。待臣搗墓歸來,天下倀鬼,獨臣一人,獻與陛下任用。”
他緩緩對上天子的眼睛:“一個活死人謝九樓,不比現在聽話?”
“那孤的倀鬼大軍呢?你拿什么來補?”
“臣生生不死,自當為大祁拋頭拆骨,足以一人抵萬軍?!?br />
殿前刮過一陣無名風。
“孤給你三個月。你最好全須全尾地死了,再全須全尾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