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四皓招來羽翼成，雄心豈肯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寧論燃萁一體生。
宇文述道：“大王，那第一件，皇后雖不大深喜東宮，然還在兩便，必須大王做個苦肉計，動皇后之憐，激皇后之怒，以堅其心，此其一也。第二件，須要一位親信大臣，言語足以取信于上，平日間進些讒言，臨期一力攛掇，這便是內(nèi)外夾攻，萬無一失了。第三件，廢斥東宮是件大事，若沒罪惡，怎好廢斥，須是買他一個親信，要他首發(fā)。無事認有事，小事認大事，有了此見證，使他分辨不得，那時不怕不廢。內(nèi)有皇后作主，中有大臣取信，外有首人作證，何愁此事不穩(wěn)？必須萬全方可。”晉王道：“我自有備，只要足下為我謀之，他日功成，富貴共享。”正是：
巧計欲移云掩日，深謀致令臘回春。
當下晉王不惜貲財，從朝中宰執(zhí)起，下至僚屬，俱各有厚贈饋送，宮中宦官姬侍，皆重賞賜。在朝各官，只有唐公雖為舊屬，卻不受晉王禮物。時有大理寺卿楊約，乃越公之弟，卻與宇文述是厚交好友。一日偶來拜望，宇文述延至內(nèi)坐，但見：
商彝、周鼎、秦環(huán)、漢玉。彝上朱砂連翡翠，鼎中煙內(nèi)結(jié)青云。瓊脂玉碾就雙扣連環(huán)，玻璃盞鑲嵌瑪瑙珍珠。玉鴛鴦玩夜光珠，珊瑚樹伴金如意。正是：
漫道王宮多富貴，安排妙策動人心。
楊約見奇珍異寶輝煌射目，不轉(zhuǎn)睛觀看道：“小弟家中金珠頗有，此類甚少，常從家兄處見來，覺兄所有更勝。”宇文述道：“弟乃武夫，如何有這些古玩？此皆晉王有求于兄處，故托弟送上。”楊約道：“晉王之物，弟如何敢領(lǐng)？”宇文述道：“弟有一論，還有一場大富貴送與令兄，可容納否？”楊約道：“請教。”宇文述道：“兄知東宮所不欲于令兄久矣。他日得登大位，則豈有與令兄專權(quán)乎？況權(quán)高招譖，今之屈首于賢昆玉之下者，安知他日不危及賢昆玉乎？今幸東宮失德，晉王溺愛于宮中，主上久有廢立之心，若賢昆玉有贊成之功，能援立之，則晉王當銘于肺腑，這才算永遠悠久的富貴。兄以為何如？”楊約點頭道：“兄言固是，但廢立是件大事，容回舍慢慢與兄圖之。”二人痛飲至夜而散。
到次日，楊約心中想道：“得了晉王許多古玩，須為他轉(zhuǎn)回吾兄之心方好。”故意每值楊素回府相見之際，假作愁容。一日楊素問道：“每日汝愁容可掬，卻是為何？”楊約道：“前日東宮護衛(wèi)蘇孝慈道：‘兄長過傲太子，太子道：‘必須殺此老賊。’老賊非兄而何？愁兄白首恐遭危耳。”楊素道：“太子無奈何我。”楊約道：“不然。太子乃將來人主，若有不測，身命所關(guān)，豈可不作深慮？”楊素道：“據(jù)你意思，還是謝位避他，還是改心順他？”楊約道：“謝位失勢，順他不能釋怨，只有廢得他更立一人，不惟免禍，還有大功。”楊素撫掌道：“不料你有奇謀，出我意外！”楊約道：“這事若行，宜速不宜遲，若太子一旦用事，禍無日矣。”楊素點頭會意。
于是楊素在隋主面前，把晉王好東宮歹，一齊搬將出來。隋主十分聽信。起初，楊素還忌皇后，后來皇后反要他相幫。內(nèi)外讒言，使個東宮太子如坐針氈，十分難過。那宇文述卻又打聽得東宮有個幸臣，喚作姬威，與段達相厚。宇文述便多將金寶托段達買囑姬威，要伺太子動靜。又密對段達道：“若見姬威，且許他日后晉王自立，富貴共之。千乞留心。”那段達受托而去。自此積毀成山。晉王又每日與張衡謀劃，將玩好之物，百般獻進后宮，孝順皇后，欲使母子離心，按下不表。
且說靠山王楊林，統(tǒng)兵五萬，直抵冀州。那羅藝，字廉庵。父名允剛，乃北齊駕下勛爵，因功高望重，封在燕山，世襲燕公。因羅允剛中年早喪，那羅藝少年就襲了燕公之職。他為人剛勇異常，一生耿介，淡薄清廉。能使一桿滾銀槍，沙漠馳名。夫人秦氏，乃親軍護衛(wèi)秦旭之孫女，結(jié)發(fā)二十載，并無所出。其時羅藝聞楊林兵破馬鳴關(guān)，秦旭父子盡忠死節(jié)，夫人聞得這個消息，一哭幾絕。后聞楊堅篡位，滅了周主。羅藝得了此報，心中大喜，正好復(fù)仇，遂起強兵十萬，戰(zhàn)將千員，俱系訓(xùn)練精銳，即日起身，進犯河北冀州等處。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忽報隋主著楊林領(lǐng)兵五萬前來，羅藝一聞此報，派兵鎮(zhèn)守冀州，自卻領(lǐng)兵迎敵。
且說楊林，先鋒乃是四太保張開，七太保紀曾。二人正行，忽報羅藝兵馬擋住去路。張開聞報，吩咐扎下營寨，次日開兵。來日，那張開、紀曾全身披掛，立于旗門之下。只見對陣上，二根素羅旗迎風飄蕩，閃出一位英雄，坐在馬上，面如滿月，海下一部美髯。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金盔鑲珠嵌寶，身穿銀甲雪片飛飄。勒甲絳上排八寶，白羅袍暗繡神鰲。爛銀槍神愁鬼泣，銀花锏打?qū)⒂⑿邸Ｎ迕黢R如龍似虎，統(tǒng)貔貅燕郡名標。
張開一見，知是羅藝，舉手中丈八蛇矛，當心便刺。羅藝挺槍劈面來迎。不數(shù)合，張開看來招架不住，怎當羅爺這桿槍神出鬼沒，只望左腋下，不離心窠腹上，一槍緊一槍。戰(zhàn)到情濃，羅藝逼開蛇矛，扯起銀花锏，道聲：“我的兒，照爺爺?shù)募一锪T！”耍的一锏，打中后心。張開叫聲：“不好！”吐血伏鞍而走。紀曾大怒，仗著開山斧厲聲高叫：“呔！羅藝休得無禮，太保爺爺抓你驢頭下來！”舉斧蓋頂劈來。羅藝回馬便走，紀曾隨后追趕，羅藝看得真切，將坐騎一磕，那馬忽失前蹄，紀曾取斧照頂砍下，羅藝舉槍一晃，向紀曾咽喉耍的一槍，挑于馬下。這便是羅家回馬殺手獨門槍。羅藝揮兵過來，沖殺有數(shù)里之遙。楊林大兵已到，聞得羅藝锏打張開，槍挑紀曾，好不驍勇，領(lǐng)兵沖殺過來了。楊林大怒，催兵前進，到了九龍山扎下營寨。次日擺齊隊伍，親出營前。那邊羅藝用強弓硬弩射住陣腳，見對陣白旗招展，閃出一位英雄，怎生結(jié)束：
頭戴爛銀冠，上插沖天金翅；身披素錦袍，時新巧繡飛龍。外著魚鱗鑌鐵甲，緊系藍田碧玉帶；手執(zhí)虎頭槍，暗插囚龍棒。
坐下抓蹄白虎馬。按天宮計都星，大隋首將，橫行天下，靠山王位，四海馳名。
羅藝見楊林白面黃眉，髭須三綹，勒馬橫槍，立于旗門之下，遂叫道：“楊林，俺聞你名稱大將，曾保隋帝南征北討，以成天下，尚且貪心不足滅北齊。恨不踏平營寨，滅你邦家，吾之愿也！”楊林道：“羅將軍，汝之所論，理固當然。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今天時在隋，故一戰(zhàn)而定北，再戰(zhàn)而平陳，四海咸平，邊疆敬服。將軍雖有舊仇宿怨，亦只好待時而動。陳、齊一滅，天下歸宿，料不能再興齊室。看將軍擁甲兵十萬，虎視一方，何不歸我大隋？老夫到長安，自當保奏將軍永鎮(zhèn)燕山，自有蟒袍掛體，玉帶垂腰，不知將軍意下若何？”羅藝聞言，心中想了一想，叫道：“楊林！且休饒舌，惑俺三軍。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俺何懼之有？你今巧言抵飾，要俺順隋，也罷，必須依俺三件，俺就降隋；如若不依，俺誓死不降。”楊林道：“將軍，哪三件？乞道其詳。”正是：
永鎮(zhèn)燕山寰宇宙，虎踞北地顯威風。
當下羅藝據(jù)鞍說道：“第一件，我雖降隋，但俺部下有十萬精兵須聽俺自調(diào)度，永鎮(zhèn)燕山。這可使得么？”楊林道：“這件且便依你。”“第二件，俺羅藝名雖降隋，卻不上朝見駕，聽調(diào)不聽宣。這可使得么？”楊林道：“且依你。”“第三件，凡有誅戮，不行文書，生殺自專。這使得么？”楊林笑道：“將軍，此三件乃易事，都在老夫身上。”遂吩咐三軍退下十里之路。羅藝見楊林退兵，自把鞭梢一展，大小三軍也退十里。羅藝邀楊林去燕山府，楊林道：“將軍如不放心，老夫同將軍到府，動表奏聞圣上，候旨下，卻再長行。”羅藝大喜，同楊林并轡而行。不一日，已至燕山府。大開四門，迎接楊林入城，竟至帥府。羅藝大排筵宴，犒賞三軍。楊林忙修表章，差官星夜至長安上表章。這邊羅藝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日請楊林觀兵，以候圣旨。非止一日，忽報隋主差夏國公赍表，已離城二十里了。羅藝聞報，吩咐三軍擺齊隊伍，出城迎接。不一時，夏國公竇建德入城。羅藝忙擺香案，竇建德開讀詔書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據(jù)靠山王所奏，燕公羅藝，廉明剛勇，腹隱忠良，實乃干城之將，堪為冀北屏藩。茲爾，羅藝加封為靖邊侯，統(tǒng)本部強兵百萬，虎踞冀北，使沙漠喪膽，屈突寒心；聽調(diào)不宣，生殺自專，永為鎮(zhèn)主，世襲斯職，無負朕意。欽哉！謝恩！
大隋開皇二年 月 日敕
羅藝接過圣旨，命香案供著。即殺牛宰馬，大排筵宴，厚待天使。送楊林赤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彩緞千端，明珠一匣。又送竇建德黃白金銀各一千兩，彩緞百端。以下三軍，俱各重賜。次日，羅藝擺酒長亭，與楊林餞別，親送十里而別。正是：
丈夫蹤跡類如此，應(yīng)作風云變豹斑。
卻說楊林收服羅藝，就同竇建德出巡冀州、大同，只要有強人賊盜生發(fā)之處，即便提兵征滅。忽報登州海寇作亂，上岸搶擄子女金帛，殺人放火，十分急迫。楊林聞報，對竇建德道：“汝且先回復(fù)旨，老夫親往登州便宜行事。”于是帶領(lǐng)大小兒郎，竟往登州而來。正是：
凜凜威風鎮(zhèn)六州，南征北討顯奇謀；
觀兵海寇撫夷亂，從此經(jīng)綸輔帝猷。
楊林兵到登州，那邊海寇聞知楊林兵到，不敢交戰(zhàn)，各各呼哨而散，楊林卻撲個空。但見人煙稀少，半為瓦礫之場；屋宇零星，難作皇華之地。那楊林十分嘆息，就屯兵城內(nèi)，令軍士幫民修造屋宇，動表奏聞。自卻鎮(zhèn)守登州，親行臨督，整治府庫，作筑城垣，不一年，把登州修得十分齊整堅固，按下不表。
單講晉王日日圖謀東宮之事，凡朝中宰執(zhí)僚屬，皆有厚贈；就是宮中姬侍宦官，皆有賞賜。在朝各官，只有李淵不受禮物，道：“臣雖舊屬，但人臣不敢私交。”這晉王見李淵不受禮物，心中好生不喜道：“我的內(nèi)外已成，不怕你怎的。若我如愿，必殺此老賊，方消我恨。”不想一廢一興，自有定數(shù)。那楊素得了晉王厚禮，素知文帝懼內(nèi)，最聽婦人之言，每每乘內(nèi)宴之時，在皇后面前稱揚晉王賢孝，挑撥獨孤皇后。婦人心地偏窄，見識淺露，常在文帝面前冷言冷語，外面又加楊素贊成廢立之事，弄得他父子們百般猜忌。況文帝素性多疑，常常遣精勇衛(wèi)尉，打聽太子消息，宮門不時差禁軍把守。
到開皇三年十月，有東宮幸臣姬威出首太子，道：“東宮叫師姥卜吉兇，道圣上忌在十八年，此期速矣。又于廄中養(yǎng)馬千匹。”只這兩件，把個太子生扭做悖逆的罪子。大凡失于遺愛的，內(nèi)有母親救解，外有大臣諫諍，有這兩件，就好挽回若干。楊林去鎮(zhèn)山東登州，一發(fā)無人解救了。文帝得這個首章，大怒，親御武殿，身著戎服，排立勇士，敕召太子。太子跪在殿下。宣讀詔書，廢東宮太子為庶人，立晉王為東宮，宇文述為護衛(wèi)。東宮舊臣唐令臣、鄒文勝等，皆被楊素誑奏，斬首市朝。朝中側(cè)目，無敢言者。大夫袁旻奏道：“父子乃天性至親，今主公反聽讒言，有傷天性。今依臣奏，將楊素、姬威以誣罪太子之事反坐，伏乞主公將楊素等俱皆斬首，則朝野肅清，臣等幸甚。”又有文林郎楊孝政進章諫諍，略曰：
臣文林郎楊孝政，誠惶誠恐，稽首頓首！切念東宮賢孝素著，有何師巫之事？況深居內(nèi)宮，所養(yǎng)之馬何在？有何實據(jù)？乞圣上將出首之奸徒楊素等，同著法司審明果否，廢立不遲，不可誤聽讒言，有傷天性。此奏。
當下，楊孝政言道：“只宜訓(xùn)誨，不當廢黜。”文帝不準所奏，將袁、楊二臣并皆拿下，再無敢言者。只有不怕事的李淵上疏道：“太子失德，既經(jīng)廢黜，但不可廢天下之重任。況幾件事情俱無實據(jù)，又無對證，還宜憫恤。”文帝雖不全聽，卻給五品俸祿終養(yǎng)太子于內(nèi)苑。太子不甘，常常扒在樹上申冤叫屈，皆被楊素蒙蔽，言是瘋顛之疾，文帝置之不理。還有太子的親弟名秀王，因見晉王與楊素誣陷太子，心中常常不平，要與他申冤理白。不期又被張衡用計，埋兩木人在華山之上，身藏楊堅、楊諒名諱，反縛釘心，誣奏是秀王故魘圣主，也將來廢了。似此非禮，滿朝俱各不服。適有貝州刺史裴肅上本道：“二庶人得罪內(nèi)庭，寧無革心？伏愿君父天心之容，封小國觀其所為，若能遷善，永作藩籬，亦圣上之宏恩也。”這裴肅，乃李淵親故。太子見本，大怒大惱，即召宇文述、張衡計議道：“這明明是李淵那廝，為斬麗華之故，恐我懷恨，怕我為君，故行阻撓。必須殺此老賊，你我方得安穩(wěn)。”張衡道：“這卻不難。主上素性猜疑，常夢洪水淹沒都城，心中不悅。前日成公李渾之子，名喚洪兒，圣上疑他名應(yīng)圖讖，叫他自盡，全家自行殺害。只要散布流言，說淵洪從水，卻是一體，未有不動疑者。只如此謠言，恐難免殺身之禍。”正是：
奸謀陰自蜮，暗里欲飛災(zāi)。
世亂忠良厄，無端履禍芽。
自此張衡暗布謠言，道：“李子結(jié)實而得天下，楊主虛花而沒根基。”又道：
日月照龍舟，淮黃水逆流。
掃盡楊花落，天子季無頭。
初時鄉(xiāng)村亂說，后來街市喧喧，巡城官禁約不住，漸漸傳入禁中。晉王故意奏道：“里巷妖言，大是不祥，乞行禁止。”文帝聽了，甚是不悅。連李淵也擔著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文帝只疑在李渾身上，又值中郎將裴仁基上表道：“李渾之子名喚洪兒，暗合圖讖，陰謀不軌。”正是：
妖言暗播害忠良，李渾無辜卻受殃。
這本一上，不知文帝怎么批發(fā)，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