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宴禮看著女人的眼睛。
他見過她拔槍,姿勢標準,一氣呵成,可以說是反應迅猛。
以她的身手,而且事發(fā)當時她明明已經(jīng)看見了陸之芝。
還有剛剛她和陸之芝兩個人之間的角度。
總之,在他看來,如果她想躲,陸之芝應該傷不了她!
其實他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
但,他絕不希望是這樣!或者說,他不想面對這個答案!
宋蜜知道他已經(jīng)猜到了。
并且,她也不打算刻意隱瞞。
不過眼下這個情況,她還是決定以撒嬌為主,“你親了我,我就告訴你?!?br/>
她的唇色都發(fā)白了。
一張臉白得好像在水里浸泡過的白紙一樣。
她要怎么對付陸之芝,他都不會插手。但,如果她故意挨這一刀,是為了他。
這就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宋蜜側(cè)臉朝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溫宴禮只覺得嗓子眼里一陣淤堵難解,仿佛連呼吸都跟著不能順暢,心疼得沒有任何辦法能停止。
一張緊閉的菱唇,卻終究還是朝女人的臉頰印了下去。
待得那溫熱的觸感漸漸消失,宋蜜緩緩睜了眼,“是故意的。”
她清楚地看到,男人眼底掠過了一絲深色。
原本就深若千尺的一雙眸子里明暗交織的,全是沉冷,黑洞一般,看得宋蜜又是一陣不忍。
就在她撐不住眼皮快要闔上眼睛的時候,男人才終于將兩片薄唇上下一掀,“是為了拿回視頻,還是為了……”
艱難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給我母親換肝?!?br/>
“視頻?!痹僭趺磸姶蚓?,宋蜜也實在是半點氣力都沒有了,后半句都是閉著眼睛說的,“溫律師,我不要住醫(yī)院?!?br/>
眼見女人仿佛泄盡了最后一口氣一般,奄奄一息,他心里猛地一陣驚痛,如萬箭穿心,“好?!?br/>
醫(yī)生很快進來完成了縫針。
大概是麻醉藥最大限度的發(fā)揮了作用,女人一聲也沒有再喊疼,一動不動地趴在病床上,長久地閉著眼睛,側(cè)臉朝著他的方向。
好像是睡著了。
離開醫(yī)院的時候,溫宴禮不敢再用抱的,只能小心翼翼讓她趴到自己背上,盡量放輕放慢了行走的腳步,一路將她背回了酒店。
難熬的是藥效過去之后。
整整一夜,溫宴禮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地看著她,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止疼片也不能吃多,宋蜜根本不能持續(xù)入睡,而她每一次忽然疼醒,或是發(fā)生任何輕微的肢體動作,即便只是呼吸稍有不同的時候,他都會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
接著便是一陣輕之又輕的親吻。
有時候是親額頭,有時候是親嘴角,有時候是親手背,有時候是親臉頰。
一遍遍地告訴她,他在。
她疼,他也疼。
對宋蜜來說,這疼痛的一夜無比漫長,只因為有他的守護,她便覺得好像也沒有那么難捱。
第二天上午十點他要上庭,臨走之前,他反復親著她的鼻子,眼睛,嘴角,額頭,一聲聲地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
宋蜜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化在他囈語一般的反復呢喃里。
她不覺得他需要道歉,也沒有想過開口挽留他,但還是在他離開之后,感受到了一陣空前的……落寞。
原來一個男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疼惜和愛護,竟然會有止疼片,麻醉藥一樣的效果。
在他從她身邊消失之后,她好像才剛剛開始經(jīng)歷刀子扎入后背,血濺當場,骨肉撕裂,最虛弱最疼痛的時刻。
而她之前所承受的那些,全都因為他的存在,弱化了,分散了!
然而即便如此,宋蜜也沒能趴在酒店的床上休息。
陸之遠要見她。
林助理擋不住,他直接找到了酒店。
宋蜜本就在等他找上門,所以,吃了四片止疼藥之后,她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在葉昭的陪同下,走出了房間。
陸之遠在同一層,開了一間房。
宋蜜沒刻意修飾臉色,只是換了一身衣服,將長發(fā)松松的綰了一個髻。
陸之遠知道這個女人不簡單,但是也絕對沒想到,昨天背上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被桶了一刀,今天她就能面不改色地下地行走。
一個連對自己都這么狠的女人,他那個傻妹妹如果能從她身上占到一絲一毫的便宜,就真的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了!
有一說一,這個女人,的確值得他刮目相看。
“怎么,陸總這么看著我,是在懷疑我背上的傷,有虛?”宋蜜當然察覺到了陸之遠復雜中透露著驚艷的眼光,“葉昭,把昨天jing方在醫(yī)院取證時拍的照片,拿給陸總看。”
回神的一瞬間,陸之遠直接抬了一下手,“不必了。”
“宋總既然肯見我,想必,已經(jīng)考慮好怎么解決這件事了。”說著,陸之遠的臉色顯見地變了變,顯露出幾分歉意,“我替我妹妹向宋總道歉,對不起!”
多少算是硬凹了點兒面子上的誠意出來。
不過宋蜜也不在意,她刀子都挨了,有沒有這一句對不起,都改變不了什么。
疼,她可以熬,就怕傷口崩裂,重新滲出血來。
男人臨出門之前千叮萬囑,讓她老老實實躺在床上,側(cè)臥久了難受就慢慢轉(zhuǎn)身趴著,不管發(fā)生任何事,都不許輕舉妄動,不許下床。
要是被他知道她走出了房間,怕是要生大氣的。
所以出來這一趟,她怎么能不獅子大開口呢,“我想陸總也不會干巴巴地上門來道歉?!?br/>
“我要陸小姐手里的視頻,和一份肝臟捐贈的承諾協(xié)議?!?br/>
陸之遠頓時臉色大變!
宋蜜的前半句話,他早有預料,但是后面半句話,他是萬萬沒想過的,“視頻,沒問題?!?br/>
“捐肝?”他直接問:“難道你要我妹妹的肝?”
宋蜜看了葉昭一眼。
等葉昭代她把話說完之后,陸之遠一口拒絕了,“這不可能!”
“就算肝臟可以再生,我也不會拿我妹妹的生命健康冒險?!?br/>
陸之遠的反應在意料之中,很快的,宋蜜長睫一闔一掀,“那令妹,就等著坐牢吧!”
“陸小姐金枝玉葉,從小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在家有傭人,出門有司機?!彼p言細語,仿佛在說一件尋常趣事,“牢獄之災,鐵窗生涯,別說三五年,陸小姐怕是三五個月都熬不下來?!?br/>
“身體健康當然重要,可,要是陸小姐實在忍受不了監(jiān)獄里的生活,精神崩潰了,又或者是想不開做了什么傻事,可就得不償失了。”
陸之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陸總自己也說了,肝臟可以再生?!彼蚊劬S持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坐著,由于不想多耗費一絲一毫的體力,所以此刻宋蜜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個精致的仿真娃娃,美則美矣,空無靈魂,“就算簽了這份協(xié)議,也不表示陸小姐就一定會捐出半塊肝,醫(yī)學常識,陸總自己打聽。”
話說到這里,宋蜜不動聲色地停下來,歇了歇。
陸之遠顯然在慎重考慮,臉色鐵青,眉心都快擰出個川字了。
調(diào)整好了狀態(tài)之后,宋蜜才說出了這件事的重點,“也可能這份秘密協(xié)議,根本就用不著?!?br/>
陸之遠頓時一挑眉,“秘密協(xié)議?”
“對?!彼蚊劢又f,“這份協(xié)議,在它被履行生效之前,我不希望有第四個人知道。”
這件事,她必須要瞞著溫律師。
這句話之后,陸之遠反復看了她很久。
她從不以為陸之遠是個蠢人,所以被他看穿了意圖,也很正常。
果然,陸之遠很快就扯著嘴角笑了一下,詭異而曖昧,“看來宋總,是真的對我那位合伙人,好哥們兒上了心呢!”
“原來精明狠辣如宋總,也會對一個男人傾心付出到這個地步?!辈恢醯兀懼h心里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不舒服。
也因為他自己的這份不舒服,讓他忍不住地也不想讓別人舒服,于是用十分譏誚地語氣說了一句,“該不會,宋總是故意挨的這一刀吧!”
他哂笑道:“真人版的,為愛挨刀!”
宋蜜始終是一副面無表情的精致木偶臉孔,聽了這話,只管以最輕微的幅度,將唇瓣上下掀動,“陸總這是答應了?”
陸之遠嘴角噙著笑,“我有不同的選擇嗎?”
當然沒有。
因為陸之芝現(xiàn)在人還在派出所的小黑屋里關著。
陸之遠能不著急嗎?
這件事,還多虧了封爵。
宋蜜之前只是猜測,以溫律師的為人,即便不是家世斐然,也必然出身于書香門第。
卻也沒想到,僅僅是一個看起來跟他年齡相仿的表哥,就能有這樣厚實的關系。
兩人對峙了幾十秒之后,陸之遠雙腿一動,站了起來,“那就麻煩宋總打個電話,撤訴,我也好去接我妹妹出來,讓她簽了協(xié)議給你送過來。”
宋蜜應道:“好說?!?br/>
等話音剛落,陸之遠旋即拔腿往外走。
宋蜜已經(jīng)很不舒服了,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叫住了他,“等等?!?br/>
很快的,陸之遠聞聲轉(zhuǎn)過了頭來,臉色卻是相當?shù)牟缓每?,帶著十足的警告意味,“宋總應該知道,得寸進尺,往往會帶來反效果?!?br/>
宋蜜毫不懷疑,這句話,陸之遠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只不過,她渾不在意,“我只是想到一件事,覺得有必要跟陸總通個氣?!?br/>
她說的是,陸之芝口中反復提及的“那些男人”。
等她把話說完,陸之遠從鼻腔里冷哼出一聲,“我以為,宋總想是敢作敢當?shù)模趺矗虐ち艘坏?,就怕了??br/>
“陸總倒沒看錯我,是我做的,我一定認?!彼蚊圪M力地翻動著嘴皮子,“不是我做的,我也絕不背鍋。”
隔著一段距離,陸之遠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女人。
她從坐下來之后,就始終一動不動地維持著這個坐姿,臉色是一種接近透明的白,肌膚之下仿佛隱隱泛著一層淡淡的青色。
很奇怪,明明是這種劍拔弩張的場面,看著宋蜜的臉,他竟然想到了一種瓷器。
琉璃盞。
月光下的一只白色琉璃盞,里頭盛著清酒。
遙遠,靜謐,仿佛穿越時空。
脆弱而不可觸碰。
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恍惚之下,女人一張毫無血色的唇又掀動了,“究竟是誰在背后搗鬼,讓我背鍋的同時,把陸總當槍使,陸總要是真的不關心,那就當我是在浪費口舌?!?br/>
……
溫宴禮絕沒想過,自己會在酒店大門口碰到宋蜜!
——她不趴在床上好好休息,是要去哪里?
一眼之間,他眼底如龍卷風過境,卷起飛沙走石無數(shù)!
宋蜜也傻眼了。
本來以為他說了臨時又有事情,可能要晚上六點左右才能回來,那就一定是六點左右。
結果現(xiàn)在四點都不到,他竟然就回來了。
——還竟然就這么面對面地碰上了!
一時間,宋蜜只恨不能找個地洞,遁進去!
再看一眼,葉昭已經(jīng)把車子開過來了。
宋蜜站在原地,剛輕之又輕地做了一組深呼吸,還沒想好怎么應對,男人就走到了她跟前,“你要去哪里?”
“你怎么回來了?”她動了動嘴角,想笑一下緩和緩和氣氛,眸光一觸到他山雨欲來的一雙深眸,頓時便滯住。
她聲音很低,“要去見一個人。”
“什么人?”男人沉冷的語氣仿佛能當場把人凍傷。
“生意場上的客戶?戰(zhàn)略伙伴?盟友?還是競爭對手?”溫宴禮滿目生疼地盯著眼前的女人,臉色陰沉得仿佛不用擰,就能滴出水來!
他緊趕慢趕,除了上庭的時候因為必須集中全部注意力,他勒令自己強制性地將她暫時移出了他的大腦之外,其余看不見她的任何一分鐘,他的整個身心就像是被愧疚和煎熬架在了火上烤。
反反復復不休。
結果她呢,妝容精致,衣著得體,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正常人,正準備出去談生意?
多大的項目,比她自己的身體更重要?
什么樣重要的大人物,值得她吃著止疼片,熬著撕裂的劇痛,冒著傷口隨時都有可能崩裂出血的風險,也要去見?
明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站在這里跟她僵持。
明知道這種情況,換做任何一個其他的普通女孩,根本不可能站得起來。
而她能做到,絕不是因為她比別人多了一層金鐘罩,絕不是因為她有一身銅皮鐵骨——她也不過是生生地受著,熬著,而已!
他全都知道!
也心疼肉掉了一地!
溫宴禮知道自己應該第一時間轉(zhuǎn)身蹲下去,幫她慢慢趴到自己背上,像昨天夜里一樣,一步一步落腳極輕地將她背回去。
再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慢慢地,一點點地幫著她調(diào)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趴好。
可是,他怕的是,自己根本攔不住她!
結果不出所料,他很快就聽到了一句,“那你陪我去,好不好!”
她哄他,“我保證一定會很小心,很小心,我吃了止疼片,現(xiàn)在都不怎么……”
“宋蜜!”連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他這一聲呼喚,有多大的怒氣在里頭,又有多少的乞求在里頭,只覺得這個聲音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
是那么的陌生。
四目相對,宋蜜心頭的驚濤駭浪絕不比他少。
因為她竟然看到他眼底隱有淚光。
逆著光,她分明看到他眼尾泛紅。
——他竟然心疼她至此!
如果她能動,她一定會撲上去,狠狠吻住他的唇。
如果她能動,她一定會撲上去,狠狠撞進他的胸膛。
如果她能,這一刻,她愿意變換一百種不同的方式來安撫他。
偏偏她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都做不到。
她只能選擇,實話實說:“你陪我去見凱達的殷總,一方面,是談明年的合作,另一方面,只有他,才能讓黃衛(wèi)國撤訴。”
聞言,溫宴禮眸底的驚痛交織,瞬間飆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竟然又是為了他嗎?
為了讓那個意圖非禮她的男人對自己撤訴?
宋蜜現(xiàn)在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哄他,只希望他能盡快答應,葉昭已經(jīng)從車上下來了,此刻就站在離他們兩三米開外的位置。
這個時間,進出酒店的人并不多。
男人就那樣緊緊盯著自己,周身的低氣壓極為不尋常。
就在宋蜜強行振作精神,準備再說點什么的時候,一個聲音赫然從旁邊響起,“阿禮!”
男人眉心一動,緊跟著便從她臉上移開了目光,“媽?!?br/>
——“這就是你說的有重要的事?”
宋蜜轉(zhuǎn)頭的動作慢了不止半拍,但仍舊是轉(zhuǎn)了過去,看到了一臉震驚的溫母。
封盛芷實在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學會了撒謊。
溫宴禮抬腳朝自己母親迎上去,剛才因為宋蜜所說的話,他內(nèi)心的情緒沖突太過劇烈,連理智都在喪失的邊緣。
結果還沒調(diào)整過來,又看到了跟蹤自己而來的母親,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明知故問了一句,“媽,您怎么過來了?”
“我怎么過來了?”封盛芷心中劇震,視線從自己兒子臉上轉(zhuǎn)移到宋蜜臉上,如果不是這個女人的教唆,從小到大都沒有說過一句謊話,做過一件出格的事的兒子,怎么會欺騙她?
因為她的堅決反對,他敷衍了她一個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欺騙了嗎?
以后呢,他還會做什么?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宋蜜!
說時遲,那時快。
“啪”的一聲,封盛芷一個巴掌揮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