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青已經習慣了一切都有人給自己安排的舒適生活。</br>
每天出門時照著鏡子,看著完美無暇的自己,她覺得過這樣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好。如果她的膝蓋沒有受過傷,那么她或許還會在舞蹈事業上有所追求。她的前景看上去曾經那么美好,她在舞蹈事業上的天賦曾經被那么多人發自內心的贊賞有加,就在她已經要習慣那種眾星捧月的嬌縱感覺的時候,她在舞臺上受了重傷。</br>
治療持續了兩年多,盡管周曉青有勇氣和決心,但她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她再也恢復不到從前的水平,她的種種天賦再也無法托起她的整個舞蹈生涯和理想。在身邊的人都表示了心灰意冷之后,周曉青發現,更大的磨難還在后面,她已經背上了一身的債,而除了跳舞之外她什么也不會。</br>
現在周曉青已經不再去想那個時候的窘迫,每當想起那個時候,她只覺得后怕。盡管時不時還會在夢中被過去的時日所驚醒,但現在只要那座價值千萬的別墅式住宅,開上她的紅色寶馬跑車,她一心想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女兒周蜜。</br>
是的,女兒跟自己的姓的確叫人閑話多多,但周曉青并不在意周蜜是個私生子也不在意自己事實上姨太太的身份。別人怎么知道她的不幸,別人又怎么能理解她當時的處境?這種生活剛開始的時候,周曉青確實曾經感覺自己在社會輿論面前抬不起頭來,但現在她已經安之若素,有一個信念支持著她:不管過去如何,至少她的女兒以后再也不會經受自己這樣的磨難。小周蜜可以再為了跳舞摔壞膝蓋,但她不用擔心其他的選擇。</br>
她現在有足夠的錢支撐女兒的夢想,或者說,女兒的夢想就是自己的夢想的延續。</br>
紅色寶馬跑車剛剛駛上街道就拋錨了。</br>
周曉青懊惱地捶了下方向盤,周蜜很快就放學,她可不想讓學校的老師用出租車把孩子送回來。她能忍受關于自己的各種說法,但不能忍受別人認為她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的說法。服務商的服務倒是很到位,很快就把技師打發過來。汽車也沒有什么大毛病,只是有根電線脫落,前后不到五分鐘就解決了她的問題,但周曉青高興不起來,周蜜放學已經有半個小時,學校的老師已經打電話過來。</br>
全速趕到學校附近的咖啡廳,周曉青在客人中尋找著周蜜的老師。</br>
這時候她吃驚地看到周蜜坐在一個男人的懷里睡著了。秋天的氣溫已經很低,男人體貼地用自己的外套把周瞇裹得嚴嚴實實,一只手環抱著她,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報紙。從側面只能看見男人滿臉的胡須和精干的短發,他放松地坐在那里,套在破舊牛仔褲里的兩條長腿隨意地伸展著,藍色布料下肌肉的線條讓周曉青想起了在賽馬場看到的那些賽馬。</br>
她快步走過去的時候,男人正放下手里的咖啡,臉上露出不滿意的神色。</br>
“打擾一下,先生,你抱著的是我的孩子。”周曉青走到男人面前,緊張地交握著雙手。“現在請把孩子交給我。”</br>
抬起頭看著她,男人在胡須里露出雪白得閃亮的牙齒。</br>
“我愿意相信你就是孩子的母親。請稍微坐一下,趙老師馬上就過來,等她確認了你的身份,我就會把她還給你。”</br>
周曉青趕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那現在能先把孩子給我嗎?”</br>
“不能。”男人上下打量著她,然后微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孩子睡得很好,我擔心你會打擾到她。反正趙老師馬上就過來,你還擔心什么?”</br>
“趙老師去了哪里?”</br>
周曉青環顧著四周,心里在責怪她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隨便交給陌生人。</br>
“你別緊張。”男人瞇起了眼睛,眼角邊的皺紋里笑意在蕩漾。“我不是人販子,就算我是我也負擔不起你的小寶貝的日常開銷,那會讓我破產的。”</br>
周曉青局促地笑了笑,緊張地看著熟睡的孩子。</br>
男人把酒水單推到周曉青面前。周曉青注意到,他的毛衣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上,露出強壯的手臂肌肉和濃密的汗毛。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而有力,她還注意到,盡管皮膚很粗糙,像是經常從事體力勞動,但他的手指甲卻修剪得既整齊又干凈。</br>
“喝點兒什么?”男人用手指輕輕敲著酒水單。“我請。”</br>
“哦,我來請。”周曉青忙拿起酒水單,同時叫侍應生過來。“你們還需要喝點什么?”</br>
“我已經喝過了,而且很快就走。”男人微笑,惡作劇地把手放在嘴邊。“順便提醒你,這里的咖啡配不上它的價格。”</br>
周曉青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誰會在乎這里的咖啡有什么質量和價格。她要了三杯果汁。</br>
趙老師用紙巾擦著手從衛生間的方向走過來,看到她,周曉青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看到周曉青,年輕的女教師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br>
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周曉青迫不及待地轉向男人。</br>
“現在你能把孩子交給我了嗎?”</br>
男人站起身,要把孩子交到周曉青的懷里。他的人是這樣高大,一瞬間周曉青有個感覺,好象他要把她們母女兩個都抱在懷里也不會有多大的困難。</br>
“現在天氣很涼,別讓孩子感冒。”男人體貼地給周蜜掖好衣服。</br>
“我車里有披肩,等我到車上就把衣服還給你。”周曉青的臉沒來由地紅了,這男人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你能跟我一起來取嗎?”</br>
“愿意效勞。”</br>
男人用兩根手指向她敬了個軍禮,跟著她來到外面。</br>
周曉青要把周蜜放到汽車里,睡得正香甜的周蜜卻像個無尾熊一樣把她抱得更緊,她軟語安慰要周蜜睜開眼睛,可只有五歲的小女孩卻賴著不肯放手。周曉青求助地看著男人,男人了解地點點頭,把她搭在駕駛座上的羊毛披肩拿來換下自己的外套。</br>
“謝謝你。”周曉青感激地看著男人,費力地要從自己的提包里拿出錢包。“我忘記買單,能再麻煩你一次嗎?”</br>
“快帶孩子回家,別讓她著涼。”男人微笑著給她拉開車門,然后跑回咖啡廳。</br>
周曉青只好把孩子放好,然后駕車回家。在路上她接到了趙老師的電話,問她還要不要為周蜜聘請家庭教師。很多人都認為周蜜對音樂有天分,而學習音樂對她將來跳舞也大有幫助,所以周曉青也動了為她請一個音樂教師的念頭。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她希望找一個特別好的家庭教師,不但要教周蜜音樂,最好還能教她學習外語,就因為她的高要求,所以到現在都沒有找到滿意的家庭教師。</br>
趙老師現在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一個到國內采風的海外華人,他要在國內停留一年時間,采風期間他也需要一份固定的收入,所以他對這個工作很感興趣,如果剛才她不是這么急于離開,那么她當時就能這個人介紹給他。</br>
“就是哄周蜜睡覺的羅先生啊。”趙老師在電話里笑起來。</br>
“哦?”周曉青感到有點意外。“就是他?”</br>
“等等。”趙老師忽然離開了話筒,似乎在跟那位羅先生說話。“你說你不愿意?”</br>
那位羅先生似乎說了句什么,周曉青聽到了趙老師問了一句。“為什么?”</br>
電話那邊兩個人飛快地說了幾句什么,再回到通話中來時,趙老師的語氣里帶著尷尬。</br>
“不好意思啊,周女士,剛才是我太心急了,有些事情還沒有確定下來。回頭我們再說吧,實在抱歉。”</br>
“等等。”周曉青調整了車內電話的免提裝置,把音量再放大一些。“是不是這位羅先生不愿意?”</br>
趙老師知道她肯出多少薪酬,這數目甚至可以聘請一位音樂學院的教授,即使是海外華人也不可能不對這個數字動心,所以這引起了她的好奇。</br>
“是的。”趙老師的聲音低了下來。“我們再想辦法吧。”</br>
“那他說了什么原因沒有?”周曉青越發好奇。</br>
短暫的停頓后,電話里傳來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趙老師把自己的電話交給了他。</br>
“周女士,認識你和你的女兒很榮幸。”男人的聲音很放松,低沉的聲音里帶著種懶洋洋的魅力。“周蜜是個好孩子,但對你的委托我恐怕要說不。”</br>
周曉青能夠想象他的樣子,他斜倚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里的杯子,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盯著地面。</br>
“為什么?是因為對酬勞不滿意?”周曉青也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br>
“不是酬勞的問題。我得說,你給的是任何人都不能拒絕的數字,但問題不在這里。”男人停頓了一下。“我能說真話嗎?”</br>
“當然,我喜歡誠實的態度。”周曉青由衷地回答。</br>
“那么就讓我開門見山好了,你的女兒很聰明,但遠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音樂上的天才,至少我沒有發現這一點,我認為我無法讓孩子達到你希望的那個高度,所以我才拒絕這個好機會。”羅先生的聲音很柔和。“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請你原諒。”</br>
聽到他這樣說,周曉青反而松了口氣。</br>
在此之前她見過很多來面視的人,這些人要么為她的容貌所吸引,要么為她開出的薪酬所吸引,所以在周蜜的問題上,最誠實的人也選擇了含糊其辭的說法,就是沒有人直截了當地指出,周蜜并不是個天才的事實。周曉青是個失敗的舞者,但她知道什么是音樂,知道什么是天才,她之所以不去反駁周圍那些關于周蜜的虛偽說法,只是想知道到底誰肯對她說真話,沒有偏見地對女兒做出評價。</br>
“我知道周蜜不是一個天才。”周曉青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里帶著笑意。“我對她沒有過高的期望,我只希望她盡能夠接受音樂的熏陶。要是我這樣說,你會不會改變主意?”</br>
羅先生也猶豫了一下。</br>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沒有任何顧慮了。不過,你確定你真的對她沒有不切實際的要求?很多人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對子女的期望殷切到什么程度。”</br>
“放心,羅先生。”周曉青不自覺地微笑起來,盡管笑容中帶著點苦澀。“我是過來人,我知道期望落空的滋味,所以我比大多數人都能接受失望,關于這一點你不用擔心。”</br>
“你還得保證你的支票不會被拒絕兌現。”羅先生開起了玩笑。“只要你能保證這一點就沒有問題。”</br>
“別擔心我的支票。”周曉青也開起了玩笑。“我只擔心你是不是真有水平。”</br>
“絕對公平。”羅先生的聲音里帶著慵懶的自信。“我肯定不是什么大師,但我自己親自指點過某些大師,我還有他們的推薦信和電話號碼。”</br>
“那我們約個時間見個面吧。”周曉青忽然覺得很開心。“怎么稱呼你?”</br>
電話那邊是短暫的停頓。</br>
“我的名字是羅門。”</br>
“那么明天在我的家里吧,還是這個時間,我會在在那家咖啡館接你。”</br>
周曉青想了下明天的安排。其實,除了每天都要去的私人俱樂部外她沒有任何安排,所以時間不是問題,但她不想這位羅先生誤會她是個整天無所事事的人,同樣不想這位羅先生知道自己每天都要獨守空房。如果他能夠成為周蜜的家庭教師,那么這些細節對他的教學沒有任何幫助,至少在目前沒有幫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