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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原本隔著一條街巷,吆喝著買賣的喧鬧聲如潮水般褪去,耳朵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
    沈嶠不用睜開眼,也知道自己還站在原地,并沒有忽然間換了一個地方。
    但周圍隱隱有種無形力量,一直在影響著他,催促他做出錯誤的判斷,讓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置身它處。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內(nèi)力強(qiáng)大到了一定程度,可以改變周圍氣場,令人產(chǎn)生紊亂感,迷惑對手的感官。
    很顯然,對方用這種方式出場,是為了給沈嶠造成心理上的壓力,但沈嶠感覺不到那人的敵意,所以他沒有動。
    玉佩璁瓏,時遠(yuǎn)時近,像在十里之外傳來,又像只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四面八方,無所不在,如影隨形,如附骨疽。
    玉石撞擊之聲清脆悅耳,但聽久了也會令人心生焦躁不安,沈嶠握著竹杖一動不動,垂首斂目,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
    忽然,他動了。
    竹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前方點了出去!
    伴隨著手上動作,他的身形也隨之向前飛掠,像一道離弦的箭,與他平日里病怏怏的形象截然不同,也像是一只伺機(jī)而動的獵豹,精準(zhǔn)無誤地?fù)湎蚰繕?biāo)。
    竹杖點住的那個地方,明明看似一片虛空,什么也沒有,然而當(dāng)灌注內(nèi)力的竹杖化作一道白虹落在那一點上時,周圍無形屏障瞬間崩潰破碎,那些被隔絕的聲音一下子又都回來了。
    “何方高人,不妨現(xiàn)身一見。”他道。
    “我在臨川學(xué)宮久候貴客不至,只好親自出來請,唐突之處,還請貴客見諒。”聲音平和溫厚,由遠(yuǎn)及近。
    對方?jīng)]有刻意隱藏腳步聲,一步一步,如黃鐘大呂,一下下敲在心上。
    沈嶠知道這是內(nèi)力糅合幻術(shù)所致,像剛剛“隔絕”聲音一樣,可以給對手以一種先發(fā)制人的震懾。
    “原來是汝鄢宮主,久仰大名,今日得見,貧道幸甚。”
    作為儒門領(lǐng)袖,又是天下排名前三的高手之一,汝鄢克惠名震天下,他本身打扮卻甚為簡樸,布衣布鞋,頭束布巾,長相也平平無奇,放在人群里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年人,絕不會吸引多一分注意力。
    但此時此刻,他從街道的另外一邊走過來,不緊不慢,信步閑庭,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身份。
    因為天下間也沒有多少人能擁有他這樣的氣度。
    “昔年祈道尊飛升的消息傳來時,我也正在門中閉關(guān),未能及時派人前往吊唁,等出關(guān)之后方才驚悉這一消息,祁掌教天人之姿,武功蓋世,世所景仰,如此驟然仙逝,委實令人始料不及,克惠心中哀痛憾恨無以復(fù)加,還請沈道長節(jié)哀。”
    到了汝鄢克惠這等武功境界,對祁鳳閣更有一種高手之間的惺惺相惜,所以這番話并不算過分恭維,其中大半出于真心。
    沈嶠客客氣氣拱手施禮:“貧道代先師謝過汝鄢宮主厚愛,先師曾說過,他活到如今這個歲數(shù),對先天高手而言或許不算高壽,但若為追求武道極致而殞命,他卻覺得十分值得,所以請汝鄢宮主不必為先師傷懷,吾道不孤,天地同存。”
    汝鄢克惠嘆道:“好一個吾道不孤,天地同存,祈道尊的確非同凡人!”
    嘆罷,他注目沈嶠:“我出來時,茶廬正在燒水,想必此時茶已砌好了,不知沈道長可有興致前往臨川學(xué)宮一游?”
    沈嶠:“貧道久居北地,一時之間,恐怕喝不慣南茶。”
    這天下間,能得汝鄢克惠一句邀請的寥寥無幾,常人眼里的不勝榮幸,他卻婉拒了。
    汝鄢克惠微微一笑,沒有生氣:“南茶自有南茶的妙處,兼容并蓄,方能納百川之流,成無垠大海。”
    沈嶠也笑:“我只怕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屆時喝了汝鄢宮主的茶,不好不答應(yīng)汝鄢宮主的要求,左右為難,反倒不美。”
    汝鄢克惠:“北朝地大物博,南朝同樣不遑多讓,嘗過臨川學(xué)宮的茶,說不定到時候主人不挽留,貴客也不舍得走了呢?”
    這樣說,難道以前去臨川學(xué)宮的人都被下了**藥,所以才舍不得走?沈嶠忍不住笑出聲。
    汝鄢克惠奇怪:“沈道長笑什么?我的話很可笑么?”
    沈嶠擺擺手:“我一時失儀,與宮主無關(guān),還請見諒。”
    換作晏無師在,立馬是要將這些話說出來嘲笑對方的,但這明顯不是沈嶠的作風(fēng)。
    今日之前,汝鄢克惠委實沒想到沈嶠會如此油鹽不進(jìn),照理說,一個已不在其位的前掌教,不管出于對自身前程的考慮,還是其它什么原因,都不可能與一個魔門中人走得太近,坊間傳言晏無師救了沈嶠的命,挾恩將他錮在身邊,沈嶠同樣依附晏無師自保,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汝鄢克惠原是不信的,但現(xiàn)在沈嶠的種種表現(xiàn),卻讓他不得不往這方面想。
    汝鄢克惠:“祁道尊未仙逝前,我曾有緣與他見過一面,相談數(shù)日,彼此一見如故,當(dāng)時我邀令師與我一道扶助明主,還天下百姓一個清平盛世,當(dāng)時令師雖然不愿讓玄都山入世,可也贊同正統(tǒng)之論,是以方才有日后他與狐鹿估的二十年約定,如今沈道長雖已非玄都山掌教,可畢竟還是祈道尊的弟子,難道竟要置令師的原則立場于不顧么?”
    沈嶠:“汝鄢宮主此言差矣,且不說我與晏宗主的關(guān)系并非外人所想,浣月宗輔佐的周朝,如今蒸蒸日上,百姓安樂,難道只因宇文邕是鮮卑人,就不能問鼎中原,統(tǒng)一天下?先師所反對的,乃是出賣中原百姓利益與外族勾結(jié),若外族入我中原,學(xué)我漢家文化,能視中華夷狄百姓如一,又為何不能是明主呢?”
    汝鄢克惠搖搖頭,語氣多了一絲沉重:“化外蠻夷,再過多久依舊是化外蠻夷,并不因其入主中原而改變,你且看齊國,高家祖上甚至不是異族,只因久歷胡俗,便已悉數(shù)胡化,焉有半點漢家禮數(shù)?齊主昏聵,任憑小人女子禍亂朝綱,高家江山只怕壽命難續(xù),周朝因匈奴強(qiáng)大,又與其聯(lián)姻,百般討好,而匈奴于我中原的危害,沈道長難道還不清楚?”
    說到底,汝鄢克惠覺得陳帝是將來可以統(tǒng)一天下的明主,所以想勸沈嶠棄暗投明,以他的身份地位,能親自前來勸說,已是非常有誠意的表現(xiàn),因為嚴(yán)格來說,沈嶠現(xiàn)在失了掌教之位,武功又大不如前,地位與汝鄢克惠已不相匹配,不值得勞動對方親自出馬,但汝鄢克惠仍舊是來了。
    若是放在好幾個月前,沈嶠剛剛?cè)胧溃瑢μ煜戮謩輿]什么了解時,興許還會被這一番話打動,但現(xiàn)在他卻也有了自己的主張,聽罷只是搖搖頭,并未多說:“貧道如今已不代表任何宗門,不過是孤身飄零于江湖,茍全性命于亂世,歸順與否,對臨川學(xué)宮,對陳朝意義都不大,即便汝鄢宮主今日親自前來勸說,是看在先師的面子上,沈某依舊感激不盡,只是這份好意,只能心領(lǐng)。”
    汝鄢克惠微微一嘆:“我見沈道長說話聲音隱有阻滯,想來是內(nèi)傷在身,久不痊愈,若你愿意來臨川學(xué)宮養(yǎng)傷,我可以會同陳主宮中最好的太醫(yī)一道全力幫你醫(yī)治傷勢!”
    沈嶠曾聽晏無師說過,汝鄢克惠與當(dāng)今陳朝皇后柳敬言乃是同門師兄妹,所以汝鄢克惠跟陳朝皇室關(guān)系甚密,如今看來的確如此,否則一般人不至于能隨口以宮中太醫(yī)來許諾。
    但汝鄢克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沈嶠依舊微微動容:“多謝汝鄢宮主,沈某何德何能,無功不受祿,實在不敢從命。”
    老實說,汝鄢克惠實在想不到自己今日會白走一趟,因為于情于理,沈嶠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忽然想到那個關(guān)于晏無師和沈嶠關(guān)系甚為荒謬的傳言,但立馬又覺得果然荒謬得可笑,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罷了,臨川學(xué)宮從來不做強(qiáng)人所難的事情。”汝鄢克惠面露淡淡遺憾。
    沈嶠也露出抱歉的神色:“貧道冥頑不靈,累宮主親自跑一趟了。”
    汝鄢克惠笑道:“此去行館之路不遠(yuǎn),不過不是當(dāng)?shù)厝说脑挘埠茈y找得到,你身旁這小販被人迷暈了,可要我代他送你一程?”
    “汝鄢宮主真是閑得發(fā)慌,不進(jìn)宮與你的皇后師妹敘敘舊情,跑到這里來說服阿嶠棄暗投明,可惜阿嶠鐵了心要跟著我,你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這句話自然不會是沈嶠說出來的。
    一個人從街巷盡頭的拐角處出現(xiàn),一步步朝他們走來。
    與方才汝鄢克惠刻意營造的玉聲不同,晏無師走路沒有半點聲音,衣袍翻飛卻又瀟灑飄逸得很,仿佛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停下腳步,值得他注目片刻。
    于無聲處自張狂。
    汝鄢克惠面色不變,甚至露出一絲笑容:“想來自晏宗主閉關(guān)之后,我們便不曾見過,如今一見,晏宗主果然功力精進(jìn),一日千里。”
    晏無師在沈嶠身后半步左右停下,沒有再往前一步,他微微瞇眼打量了汝鄢克惠一下:“但你卻在原地踏步,比十年前也沒有多少長進(jìn)。”
    說罷這句話,兩人就不再說話,都互相望住對方。
    不知情的人看見這幅場景,只怕還當(dāng)兩人之間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
    晏無師的衣裳無風(fēng)自動,汝鄢克惠卻偏偏半片衣角都不晃一下。
    沈嶠忽然道:“二位要動手,還請另外選個地方,這里還有個不諳武功的尋常百姓,勿要殃及無辜的好。”
    話剛落音,汝鄢克惠就動了!
    但他的方向并不是晏無師那里,而是徑自朝城外掠去,遙遙留下一句話:“城外有空曠處!”
    這句話帶上了內(nèi)力,汝鄢克惠的功力豈是作假,當(dāng)即幾乎就傳遍半個建康城,聞?wù)邿o不聳然動容。
    晏無師冷哼一聲,也未見如何動作,身形已在幾丈開外。
    與此同時,在他之后,數(shù)道身影先后飛掠尾隨而去。
    那是聽見動靜紛紛趕去觀戰(zhàn)的江湖人士。
    這一戰(zhàn),注定驚動天下!
    ……
    汝鄢克惠這一聲,驚動的不止是一兩個人,但凡此時身在建康城中,又正好聽見汝鄢克惠說話的人,必是精神一振,紛紛趕了過來,即使他們不知道與汝鄢克惠的對手是誰,但能得他親自邀戰(zhàn),必然也不可能是泛泛之輩。
    若能旁觀這樣一場精彩交鋒,必然是千載難逢的好機(jī)會,沒有人想錯過。
    然而想跟上去觀戰(zhàn)并不是那么容易,汝鄢克惠的話一出口,他就與晏無師二人一前一后往城外掠去,身形飄若驚鴻,眨眼視線之內(nèi)只剩下兩道殘影,再眨眼,連最小的影子都瞧不見了,許多輕功稍遜一些的,當(dāng)即就只能望這兩人離去的方向目瞪口呆外加頓足扼腕。
    不過能跟上的也不少,像**幫幫主竇燕山,同樣也因為在聽見動靜而恰逢豈會,此時他一邊跟在后面,一邊還能對晏無師喊話:“晏宗主可還記得出云寺之夜,你給我**幫帶來諸多麻煩,竇某今日也想會會你!”
    這天底下能讓晏無師放在眼里的人不多,但絕對不包括竇燕山。
    是以竇燕山的話一出,就聽見晏無師哂笑一聲:“我晏無師不與無名小輩交手!”
    這句話同樣用上了內(nèi)力,傳出很遠(yuǎn),不僅追在后面的竇燕山,連還在原地沒動的沈嶠也聽見了,其他人當(dāng)然更不用說。
    許多人暗自發(fā)笑。
    缺德點的,當(dāng)即就笑出聲來。
    竇燕山臉色一黑。
    江湖上看見竇燕山出手的人不多,畢竟他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位高權(quán)重,若事事都要親自出手,那這個幫派也混得太慘了,但不管怎么說,他的武功,就算不入十大,起碼也是一流高手。
    可即便是這樣,依舊不入晏無師的眼。
    此人的狂妄霸道,目無余子可見一斑。
    但誰讓人家有這個本錢和實力呢?此話一出,除了竇燕山之外,其余人竟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竇燕山腳下不停,又揚(yáng)聲道:“晏宗主可聽過驕兵必敗這句話?”
    他這話足足灌注了九成內(nèi)力,離他稍近的人,當(dāng)即就被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頭暈惡心。
    那些人不由一凜,再也不敢小覷竇燕山。
    沈嶠沒有追上去。
    因為他知道晏無師與汝鄢克惠二人實力即便有差別,這種差別也是微乎其微的,到了他們那個層次的高手,輸贏并不在那一點內(nèi)力或招數(shù),而在于對機(jī)會的把握,以及對對手的了解,有時候分毫之差,勝負(fù)就此顛覆。
    那兩個人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這次就算不用上十成十的功力交手,起碼也會用上□□成,以沈嶠如今的功力,要追上也有點勉強(qiáng),即便能追上,也得耗損不少真氣。
    反正兩人這一交手,打起來時間肯定短不了,他順著眾人追過去的方向找過去,最后無論如何也能找得到的,于是也不著急,先將小販攙扶起來走到街□□給別的攤販幫忙照看一下,自己再朝城門處走去。
    剛出了城門,便聽見白茸嬌笑:“沈郎這樣一步步地走,要走到什么時候才到?”
    沈嶠挑眉:“白小娘子怎么還沒去觀戰(zhàn)?”
    白茸嗔道:“奴家與你是頭一回見么,總是白小娘子白小娘子地叫,你不肯叫茸娘,叫一聲牡丹也好呀!”
    她見沈嶠沒理自己,還在往前走,跺一跺腳:“好啦,這樣磨蹭拖拉,你自己不急,奴家還替你急呢!這一戰(zhàn)機(jī)會難得,許多人現(xiàn)在都拼了命地追過去,再晚可就占不著好位置了!”
    說罷她伸手過來抓沈嶠,沈嶠待要避開,便聽見她嬌聲哎呀:“送你一程呀,你躲什么,難不成還怕我輕薄你?”
    沈嶠無語,片刻閃神就被她抓了個正著。
    白茸挾住他的一邊手臂,運起輕功,幾乎無須怎么費力,直接就帶著他往前飄,速度之快,不比方才竇燕山矯若游龍的身形慢半分。
    不管怎樣,有人帶總比自己走方便了許多,沈嶠向她道謝,白茸卻笑嘻嘻:“說謝多見外啊,若真要謝,不如你讓我睡一晚,晏無師是不是還沒睡到你?你這樣的元陽之身,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雖說功力有些損耗,不過我也不嫌棄,我教你雙修之法,說不定你功力恢復(fù)有望呢,不用去練勞什子的朱陽策了!”
    沈嶠:“……”
    白茸還在努力說服他:“怎么樣,這是兩相得利的買賣呀,我賺了,你也不吃虧,沈郎當(dāng)真就不考慮一下么?”
    沈嶠:“……不用了,多謝你的好意。”
    白茸噘了噘嘴,也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覺得今日一戰(zhàn),誰會贏,誰會輸?”
    這是個好問題。
    那些跑去觀戰(zhàn)的人,同樣在尋思這個問題。
    建康城里消息靈通的賭坊,此刻說不定已經(jīng)開盤下注了。
    沈嶠認(rèn)真地想了想:“若無意外,晏無師應(yīng)該會贏。”
    白茸咯咯一笑:“你還真向著情郎啊!汝鄢克惠可不是那些沽名釣譽(yù)的泛泛之輩,先前我曾潛入臨川學(xué)宮,想要提前破壞他們隔日的講學(xué),誰知被汝鄢克惠發(fā)現(xiàn)了,他親自追了我大半個建康城,我受了重傷拼著半條小命才逃出來,從此之后就不愿意輕易招惹這廝了,堂堂宗師之尊,竟與我這樣的弱女子計較,實在也太小氣太掉身價了!”
    沈嶠心道你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再說你都跑到人家地盤上去了,若是讓你來去自如,往后臨川學(xué)宮的門檻也不必要了,等著日日被人上門罷。
    白茸一邊帶著他走,足下羅襪片塵不染,速度絲毫不見慢,連語調(diào)也不帶喘氣:“依我看,汝鄢克惠這等實力,就是祁鳳閣崔由妄再生,他也可與之一戰(zhàn),這次又在建康城外,周圍地形俱是他熟悉的,你家情郎可未必會贏!”
    起初有些人誤會沈嶠與晏無師的關(guān)系,沈嶠還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但后來他就發(fā)現(xiàn)這種解釋完全是沒有必要的,人們只會相信他們自己原因相信的,解釋與否,并不妨礙他們繼續(xù)一廂情愿地誤會。
    像白茸這種,純粹就是明知故犯,逗弄玩笑的,沈嶠就更懶得解釋了,聽見了也當(dāng)清風(fēng)過耳。
    白茸見他不為所動,嬌哼一聲,沒再說下去。
    二人出了城,走了足足三十里開外,從平地入了樹林,又從深林一路往北,到了溪流峽谷處,這才遙遙瞧見山崖上兩道人影,正在削壁上交手。
    他們足下所立之地,不過是削壁上突起的一些石塊,有些長寬甚至不出一個巴掌,常人光是遙遙仰望,都覺驚心動魄,更何況還要在交手間隙精準(zhǔn)落足其上,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山崖。
    然而汝鄢克惠與晏無師何許人也,騰挪之間,非但沒見半分狼狽凝滯,反如行云流水,幾乎沒見他們在哪塊石頭上停駐片暇,身形飛掠,真氣滌蕩,碎石橫飛,掌風(fēng)所到之處,云從袖出,波與身平,看得人眼花繚亂。
    原本從容往南的河流受二人的內(nèi)力激蕩,霎時間流水紛涌往上,晏無師順勢引導(dǎo),以水為憑,結(jié)合春水指法,將水流化為千萬利刃,刀刀掠向汝鄢克惠。
    被內(nèi)力激蕩起來的漫天水花之中,汝鄢克惠的身形卻幾乎半隱了,起碼從沈嶠白茸他們這個角度,白茸極目遠(yuǎn)眺,也只能看見模模糊糊幾個虛影,根本看不見汝鄢克惠到底出現(xiàn)在何處,又將從何處出招反擊。
    山風(fēng)原本就大,加上這二人俱都用上大半內(nèi)力,兩股強(qiáng)大真氣在山谷之中交匯,如同巨大漩渦絞在一起,竟生生讓河水逆流,強(qiáng)大氣流刮得人衣袍高高鼓起,獵獵作響。
    白茸不想運起內(nèi)力抵擋,因為那樣一來,如果內(nèi)力比這股氣流弱小,自己將會反受其害。
    所以她只好繼續(xù)忍受這種帶著水汽和樹葉一并刮過來的折磨,扭頭一看,沈嶠正舉起袖子當(dāng)在面上,將撲面而來的水汽塵土通通隔絕在袖子外面。
    白茸正想嘲笑他這樣怎么觀戰(zhàn),轉(zhuǎn)而想起人家是看不見的,不由奇道:“你在用耳朵聽?能聽見什么?”
    沈嶠:“聽見他們彼此的真氣走向,若我沒有料錯,汝鄢宮主差不多要出劍了。”
    白茸:“你怎么知道?”
    沈嶠但笑不語。
    但幾乎是在他這句話剛說完,白茸仰頭就看見汝鄢克惠一劍劈開晏無師專門為他營造的水幕陷阱,一力降十會,直接以劍光將被晏無師以真氣蓄意挑起的巨大水流霎時四分五裂,崩潰逃散,飛濺四周,如天女散花,大雨傾盆。
    白茸見狀,不由幸災(zāi)樂禍外加邀功賣好:“你看奴家選的位置多好,起碼頭頂還有遮擋,那些人連觀戰(zhàn)都不會找個好地方,又不敢用真氣抵擋,結(jié)果被潑了一頭一臉!”
    那頭的交手還在繼續(xù),一人用劍,一人空手,劍光遮天蓋地,懸江倒海,然而晏無師身在其中,卻周轉(zhuǎn)自如,手掌不見如何出招,只以拈撥攏彈四法,便得瀟灑自在,不落下風(fēng)。
    白茸微微蹙眉:“他用的好像不是春水指法?”
    沈嶠:“是春水指法,只不過指法化用,雖得一指,卻能千變?nèi)f化,雖然千變?nèi)f化,卻不離其宗,汝鄢宮主的劍法也是,你仔細(xì)觀察,他其實來來去去就那一招,但只這一招,就足以閱遍繁華,巋然不動,御敵千萬了。”
    白茸定神看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心下對沈嶠不由又多了一層改觀。
    所有人都知道沈嶠原來的身份,卻因敗于昆邪一事,對他武功始終存疑,總覺得不單難望祁鳳閣項背,連天下十大也未必入得,白茸雖然在他手上吃過虧,但也總覺得他病弱又有傷,支撐不了多久,隨時都可能倒下,如今聽見他一席話,始知宗師終究是宗師,單是這份眼力,就遠(yuǎn)非常人能比。
    “你方才說晏無師會贏,卻沒有說原因呢。”白茸靠近他,幽蘭氣息噴吐在沈嶠耳上。
    沈嶠扶著石壁往旁邊挪了一步。
    白茸:“……”
    沈嶠還很認(rèn)真地對她道:“我不喜歡這樣,你以后要是再這樣,我就不和你說話了。”
    白茸故意笑道:“這樣是哪樣,奴家連碰都沒碰過你,難道你比黃花大閨女還要矜貴?”
    說罷伸手就要去摸沈嶠。
    她這樣嬌滴滴的大美人有意誘惑親近,不說宇文慶那樣的,就是不喜歡流連花叢的正常男子,就沒有不會受到蠱惑的,不說動心,起碼也會在那時候產(chǎn)生心醉神迷的感覺,但沈嶠偏偏是個例外,她沒敢找晏無師或汝鄢克惠這一級別的高手作嘗試,卻在沈嶠這里碰壁了無數(shù)次。
    伸出去的手被沈嶠的竹杖擋了回來,他也當(dāng)真面沉如水,沒再說過半句話。
    白茸知他說到做到,心下有氣,又有些后悔,也忍住不說話。
    轉(zhuǎn)眼間晏無師和汝鄢克惠已過了上千招,但雙方絲毫未露疲態(tài),從山谷這一頭打到另一頭,眼看著日頭逐漸往西,打的人不知歲月,看的人也渾然忘我,不知不覺竟已過午,兩人交手足足兩個多時辰,依舊未現(xiàn)高下。
    白茸的武功在如今江湖上足可稱為一流,但這一場酣戰(zhàn),依舊令她受益良多,這是之前從未得見的境界,今日卻如大門一般打開一條縫,讓她窺見里面的風(fēng)景。
    即使只有一條縫,也足夠內(nèi)心震撼不已。
    她終于知道自己與宗師級高手的差距在哪里,為什么自己始終無法逾越那一條界限,因為她的武功只是武功,晏無師和汝鄢克惠的武功,卻已經(jīng)融入他們身體的每一部分,一吐一納,一收一放,吐則方寸世界,納則百川歸心,收則日月風(fēng)氣,放則十丈紅塵。
    白茸看得入迷,忍不住喃喃道:“有生之年,我能達(dá)到他們這樣的境界嗎?”
    這次沈嶠居然回答了她:“你的資質(zhì)并不差。”
    白茸思及自己的練功途徑,不知怎的心情忽而有些慘淡,自嘲道:“他們的道,我修不來,我的道,他們也不屑修。”
    沈嶠:“大道三千,只分先后,無有高下。”
    白茸嫣然一笑:“你方才還對我生氣,說不理我,現(xiàn)在不就又與我說話啦?”
    沈嶠:“你好好說話,我自然也好好回答。”
    白茸將細(xì)發(fā)拈至耳后,便是這個小小舉動也帶著無盡嫵媚風(fēng)流,可惜旁邊是個半瞎,無人欣賞。
    “看在你方才指點奴家的份上,奴家也投桃報李,先前我和你說,讓你離晏無師遠(yuǎn)些,沈郎可要聽進(jìn)去了,千萬別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否則到時候死都死得冤枉,像你這樣的人,若是還沒體驗?zāi)信畾g愛滋味便英年早逝,那多可惜呀!”
    沈嶠蹙眉:“你能否說得清楚些?”
    白茸笑嘻嘻:“不能,奴家可是冒了大風(fēng)險來提醒的,你若是不放心上,我也沒辦法啦!”
    她哎呀一聲:“他們打完了?”
    說話間,兩道身影倏地分開,各自落在削壁上的某處突起。
    白茸看得有些迷糊:“這是不分勝負(fù)?”
    如果連她都看不出來,在場更少有人能看出來,四下觀戰(zhàn)者竊竊之聲驟起,都在議論一同一個問題:是汝鄢克惠贏了,還是晏無師贏了?
    或者說,許多人更傾向于:汝鄢克惠到底能不能打贏晏無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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