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針滴滴答答轉(zhuǎn)過。
尹陳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了一張灰色大床上,黑色薄被蓋在身上,空調(diào)冷氣吹得人有點發(fā)涼。
她揉了揉腦袋,坐起來,額頭上搭著的一塊熱毛巾掉在床上。
尹陳垂眸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紋絲未動。
再抬眼,先前給她剝過螃蟹的那只手五指合攏,扣住碗雞湯,給她放床頭柜邊。
“醒了?”
顧江換了身衣服,灰色半袖黑長褲,寬松的一套家居服,他手一撈,把她掉在床上的那塊毛巾撿了起來。
“尹陳,你是真能給老子找事兒。”
顧江舌尖頂了頂后槽牙,側(cè)頭罵她,“發(fā)燒了也不說,暈在飯桌上。”
“不知道的還以為螃蟹里有毒。”
顧江這輩子都沒有過和人吃飯吃著吃著,一抬頭,對面的人筷子一扔,手搭在餐桌邊上,像突然死了一樣。
要命。
偏她自己沒知覺,尹陳捂著胸口,又咳了兩聲,才有些記憶慢慢回攏。
螃蟹是好吃的。
她身上難受也是真的,從學(xué)校就開始難受,然后回家下樓去了公園,又跟著顧江吹了這會子風(fēng),意識早就模糊到不受她控制了。
一片空白。
或許是燒到了頂峰,大腦宕機,人就那么在飯桌上吃著吃著就暈了過去。
“你給老板娘嚇得不輕。”顧江看了她一眼,“就差當(dāng)場給你叫個120了。”
“抱歉。”尹陳說。
明明不想給人添麻煩,卻又總是事與愿違。
顧江沒理會她的道歉,毛巾扔進旁邊的熱水盆里,他從手邊煙盒里敲出根煙,問她:“你不知道發(fā)燒不能吃螃蟹?”
尹陳停頓了兩秒,然后說:“知道。”
螃蟹是水生動物,寒性,她偏要趕在發(fā)燒的時候吃,體內(nèi)熱量增加,燒得比之前更厲害,當(dāng)下就意識不清了。
“那你還吃?”
顧江吐出口煙霧,眉頭略微蹙著,看了她一眼。
尹陳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開口說:“你不是說想吃什么東西,今天就要吃嗎?”
“老子教你那么多。”
“你就學(xué)會這個?”
少女咳嗽聲響起,顧江掐了煙,扔煙灰缸里,“偷換概念。”
尹陳嘟囔了一聲。
“沒有。”
如果當(dāng)下吃不到的話,就算難受好了,她也不會開心。
可能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么偏要今天,為什么難受也要吃,為什么明知道吃了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還要去做。
尹陳想,她可能一直都是這樣。
本來就是一個很瘋的人。
從性格,到骨子里,極端又執(zhí)拗。
既然想,就去做了,至于后果,自己選的,那就自己承受。
“這是哪?”尹陳問他。
“我家。”
冷冰冰的兩個字吐出來,尹陳攥著被子的手松了松,覺得這一切都有點不太真實。
那么一個在學(xué)校里被傳得似神似鬼的人,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還睡在了他的床上,蓋他的被子,吹他的空調(diào)。
尹陳一口氣沒上來,又猛咳了幾聲。
“這是客房。”
顧江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看穿她的想法,直截了當(dāng)?shù)卮链┧氨粏握硖锥际切碌摹!?br/>
他知道女生可能在乎這些。
帶她去完診所回來就給她扔客房了。
尹陳聽完心里那股震驚才被壓下去了一些,她側(cè)了側(cè)頭,瞥見他剛剛放床頭柜上的一碗湯。
金黃色的,大部分油脂被撇干凈了,看上去清透澈亮。
“你做的?”尹陳看向他。
顧江隨口應(yīng)付了一句,“路上撿的。”
他說話不正經(jīng),但尹陳能看出來,外賣還是路邊買的,都不會做得這么精細。
尹陳小口喝了兩口,胃里一股暖流穿過,她感覺舒服了不少,喉嚨也沒之前那么疼。
雞湯喝了小半碗,尹陳把碗放下去,顧江正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沒理,到第二聲,他才抬頭。
“你為什么要幫我這么多回?”
她早問過一次了。
上次他不答。
尹陳抿了下唇,靜謐之下她微弱的呼吸聲顯得有些雜亂。
不是感覺不到。
他對她,好像總?cè)蚀纫恍?br/>
顧江手指一按,手機息屏,他長腿交疊搭著,手腕上那串黑檀木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他摘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轉(zhuǎn)著上面的珠子。
他聲音還是冷,不帶一絲感情。
顧江思索兩秒,說:“你總是愛爭。”
也不是說性格吧,總喜歡爭什么輸贏。
而是一股勁兒,一股抗?fàn)幍牧α俊?br/>
平時表現(xiàn)得總是隨和淡然,但當(dāng)遇到不公平的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她又像一只長滿尖牙的小貓一樣,身上那股不服氣的勁就被頂了出來。
和他第一次見,拉弓射進他靶子十環(huán)那次是。
這次也是。
管什么螃蟹性寒,管什么發(fā)燒難受,想做的事情就是要做。
說好聽點,是單薄有力量。
說難聽了,就是瘋,就是倔。
可能明天世界末日,所有人都做著最后的告別,只有她,想咬著牙頂住塌下來的那片天。
顧江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盡管他知道,就算他不去幫她,她也不會那樣自甘墮落,可就是想幫。
她身上有,他沒有的東西。
顧江舔了下唇,笑聲有點沒心沒肺,“想看看,你爭的那一口勁兒,最后是怎么告訴你你的努力都是白費的。”
“有些人,有些事,早就定好了命數(shù)。”
“改不了,也闖不出一片天。”
尹陳瞳孔縮了縮,呼吸聲慢慢放大。
她以前一直感覺,她和顧江不會是一路人。
他狐朋狗友成群,她孤身一人。
他流連聲色犬馬,脾氣秉性捉摸不透,她自視清高,孑然一身自作孤島。
可今天,她突然覺得他們有點像。
都是異常孤單的人,不是指生活上的孤單,是心里的話沒有人可以理解的那種孤單。
沒想上升到精神層面,但的確,她那些瘋狂,偏執(zhí),隱藏在平淡背后的轟轟烈烈,只有他能看懂她,知道她在抗?fàn)幨裁矗胍磉_什么。
尹陳闔了下眸,把心底翻滾的情緒壓了下去。
她仰起頭,一張小臉漂亮又倔強,“你不試試怎么知道。”
“試了也是白試。”
顧江手機扔桌上,撈起煙盒又想抽,拿到手的一瞬間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把煙盒放下。
他輕笑出聲,“不過你可以試試。”
“努力之后的打擊應(yīng)該比提前認(rèn)命更有意思點。”
尹陳懂了,他不是想幫她。
是想看她失意,看她落魄,看她無論怎么努力都擺脫不了當(dāng)下的困境。
他是旁觀下注者,她是局中人。
尹陳勾了下唇,毫不客氣地評價說:“惡趣味。”
顧江沒否認(rèn),他本來也不是什么好人。
“現(xiàn)在你明白了,也不用總是謝我了。”
顧江說得輕描淡寫,他幫她,無非是想看她以后摔得更慘。
尹陳從床上走下來,穿好自己的鞋,走出門,在他房子里面轉(zhuǎn)了半圈。
復(fù)式的一座小院,面積不算大,但整體裝修和陳秀梅家那塊形同荒廢的樓根本不是一個檔次,即便是在淮城,這樣的復(fù)式小院也不會太便宜。
從顧江那幾輛摩托車就可以看出,他不是缺錢的人。
既然不缺錢,尹陳就更想不通,他這種吃個飯都極其講究,舉手投足間并不帶流氓氣息的人,到底為什么會來淮城,和那群人廝混在一起待的都是暗無天日的地方。
顧江家里整體裝修呈黑,白,灰,三種顏色。
極簡風(fēng),不亂,但東西太少,又大多都是暗色,顯得冷冷清清。
“你家裝修和你一樣。”尹陳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
顧江剛在房間里見她咳嗽,憋了一會沒抽煙,現(xiàn)在到了陽臺,他敲出一根點上火,任由煙霧四散飄走。
其實也沒癮,就是感覺胸口莫名發(fā)悶。
“走了。”尹陳背上自己的書包,“叔叔阿姨待會要回來了吧?”
“我一個人住。”
他總算開口,淡淡出聲說:“藥在客廳桌上,走的時候自己拿。”
尹陳眉心跳了跳,怪不得一覺醒來感覺舒服了很多,他去了藥店,又給自己喂了藥。
她背著書包正欲下樓,忽而腳步一頓,然后回頭看著他,說:“當(dāng)朋友吧,顧江。”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理,但他幫了她這么多回,尹陳不想再想之前那樣對他避而遠之了。
顧江一根煙抽完,覺得有點好笑,他沖她抬了抬下巴,“你是沒交過朋友么?”
聽說過談戀愛要打個招呼確認(rèn)關(guān)系的,沒聽說過耍朋友還要報備一聲的。
尹陳沒回答他這句話,頓了片刻,最后把她脖子上纏著的那條z家新款,還沒正式出售的圍巾摘了下來。
這條圍巾色系偏中性,男女都能戴。
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新的,還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送給你,就當(dāng)謝禮了。”
“真他媽是小學(xué)生啊?”顧江勾了下唇,“交朋友還要送個見面禮。”
“尹陳,爺家有關(guān)公像,和不和爺桃園三結(jié)義啊?”
尹陳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正經(jīng)點。”
顧江掃了她一眼,走過去,把那條圍巾扔給她,然后手指一勾,少女高馬尾瞬間散下,微卷的長發(fā)落到腰間。
他手上掛著她的發(fā)圈,“我要這個。”
說罷,顧江彎了彎腰,把那串黑檀木手串遞給她,在尹陳詫異的目光中說:“爺?shù)囊娒娑Y。”
尹陳猶豫著,“這是保平安的……”
“我不信。”
顧江云淡風(fēng)輕地開口道:“你信,保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