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光乍現,眾人漸漸醒來,開始收拾,平和安靜。重楓直起身子,舉目張望過去,從長恨峽口處揚了些微不正常的黃沙。重楓皺了皺眉頭,高呼了一聲:“有情況!”
一干人等立時聚集,剛梳洗完畢的小公主卻沒有上馬車,只是對著自己的侍衛長點了點頭,侍衛長從懷中掏出一個信號彈,放飛空中,發出一聲尖銳的響聲,很快,對面也回了一聲。見狀,小公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顏,侍衛長板著的一張臉也終于現出了幾分輕松,說道:“是自己人。”
重楓在一旁冷眼旁觀,眼見著眾人都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有些自討沒趣的拉了拉頭發,手指摩擦著自己的刀柄,悄無聲息的縮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很快馬蹄夾帶著黃沙,一隊銀鱗甲裝備的騎士狂奔而來,當先者約莫二十出頭,一身銀鱗軟甲,面若冠玉,氣質如蘭,卻是一臉的焦急之色。他勒了馬匹,展目望過去,在看到小公主后,頓時眼前一亮,翻身下馬,抱拳跪倒,口中大聲呼喊道:“恭迎殿下,末將安圖葉請罪!”
“安都尉何罪之有?”小公主淺笑了一聲,上前扶起男子,柔聲說道“你總歸是來了。”
安圖葉聽得公主殿下如此說來,立刻雙眼放光,臉上又露出沉痛的表情,回道:“昨日末將就該趕到,可是卻有一群來路不明的人擋住了去路。”他看著公主,皺緊了眉頭。
而年輕的殿下卻只是風輕云淡的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的事實,然后她莞爾一笑,說道:“那么此去京城,就有勞安都尉了。”
安姓青年連連點頭保證,又親自送殿下到了馬車旁,在小公主將要登上馬車的時候,她突然回頭過來,笑道:“重楓何在?”
安圖葉聞言,那秀氣的眉毛陡然往上一挑,也回頭過去,直到看到重楓磨磨唧唧的步出,這才又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也帶了些興趣看著這個好運的丫頭,不知道她何德何能讓公主殿下對她另眼相待。
“你一路行來,辛苦了。”小公主看著重楓,和顏悅色。她抬起頭來,看了眼一旁的安圖葉,又道“身為舉人,跋涉千里,只為國效力,身為女人,為了我們餐風宿露,辨認方向,本宮當敬之。”
重楓下意識的拉了拉自己的發絲,又回過神來,拜行一禮,言語中帶了絲感激,回道:“謝殿下。”
小公主點點頭,看著重楓那雖然懷著感激,卻沒有震驚敬畏的表情,心中一凜,然后不動聲色的揭簾入了馬車。重楓沒有錯過小公主那一瞬間的錯愣,她低下頭去,重新回歸自己那不起眼的角落。
重楓用手拉著自己的發絲,遠遠的看著紅光滿臉的安圖葉安排人手,準備前進,她曾在定威城那群職業邊軍嘴里聽聞過安圖葉的名號,整個翰朝最年輕的都尉,掌控著一府之兵,先祖曾是追隨開國皇帝的功臣,后來世襲公爵。而安圖葉則是這任公爵的小兒子,與皇家素來交好,據說打小就在馬背上長大,仕途青云直上,雖然邊軍們大多表達的是對這個公爵小兒子那羨慕嫉妒恨的情緒,但就重楓看來,他確實有些本事,否則的話,又怎么會讓小公主委以重任?
此后的數日,重楓厚著臉皮蹭著公主的駕鸞隊伍,跟著一干人等往京城過去,好在當初小公主曾當眾對重楓表達過謝意,公主的親衛們又因一起作戰的原因對重楓顯得要親近許多,而安圖葉帶來的人則吃不準這個看上去既貧困又普通的女孩跟高高在上的殿下究竟有多深的私交,所以雖然公主一直沒有再召見過她,卻也無人敢叱呵重楓。
就這樣好吃好睡好住著,秋意漸濃,霜落一過,紅楓層層疊疊的鋪滿這一路,其中間插著銀杏那金黃的色澤,就仿佛是童話仙境一般。
帝都京城那蒼青色的巨大城墻陰影終于也出現了一行人的視野,就像一大片烏云攔著了天邊的盡頭,并且隨著眾人的腳步,也越來越明顯。重楓緊了緊握住包袱的手,知道離別已至,想到日后就要開始花銷自己用性命掙來的錢財,也不禁的有些悲傷。
終于,重楓看到了那些各色各樣的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待著入城,那并排著的八個拱形城門立在眼前,那高聳得仿佛插入蒼穹的城樓投下的巨大陰影,重楓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看到陽光那絲絲縷縷的光線仿佛小媳婦一樣躲閃在城樓的背后,給這華麗巍峨的城樓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雖然重楓是個有沉得住氣的孩子,但看到這天下第一的雄城,也不禁握緊了自己腰上的刀柄,微微的張大了嘴巴。這幅鄉下人進城的模樣,也讓同行的衛士們笑了起來。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重楓知道該是自己獨自離開的時候了,她快步上前過去,對公主殿下的侍衛長低聲表示了謝意,就將要離開。她知道現在不再像當初那茫茫的黃沙地,自然不會傻到想要對公主殿下親自道別。所幸經過那日的苦戰,侍衛長對這個善戰的少女印象不錯,見了她的面,嚴肅的臉上也帶著一絲笑容,兩人也算是相談甚歡,互告離別。
路過被侍衛們重重包圍的馬車時,重楓下意識的看了眼那馬車,卻見小公主揭開了布簾,也正看著她。兩人雙眼一對,小公主微微一笑,重楓也點了點頭,隨后布簾放下,一行人再不理會這個初入京城的少女,徑直往前,從人群中開出一條道路,入了城門。
重楓看著一行人耀武揚威入了城,緊了緊背上的包袱,低頭老實的竄入人群排隊。說實話,排隊的人味兒不怎么好聞,進城賣東西的貨郎,投奔親友的落魄子弟,趕考的學子,牽著牲口的富商,提著長劍的游俠,大家伙兒排著這一陣子的長隊,空氣中都有股汗臭。而小兒嗚哇哇的啼哭,小痞子油腔滑舌的占著小娘子的便宜,大媳婦老姑婆的罵街,更是吵吵嚷嚷,熱熱鬧鬧。
重楓沒有一絲不耐,反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一張臉笑瞇瞇的,比起多日必須嚴格遵守的尊卑等級,這樣的百姓人生,讓重楓分外的懷念。
什么事情,一旦品出了味道,時間就過得分外快速,這長長的隊伍,也終有一日到頭的時候。守城的將士不同于定威城那打著呵欠的樣子,披掛華麗,鎧甲擦得锃亮,來往的人都必須得察看有無朝廷違禁的物品,比如說重楓背上背著的弓箭,比如說重楓腰上的陌刀。但是重楓并不是太過擔心,臨行前曹呈祥曾給了她一份公文,以證明她是從邊外過來,可以遵循民俗的族外“蠻人”。
大翰朝的疆域很廣,族類眾多,南方的南蠻們習慣赤足銀飾,袖口里都藏著毒箭,北方的北狄們喜歡橫刀大馬,走路都甩著風。帝都京城是首善之都,廣納海川,所以很多時候,只要這些外族們得了邊軍的公文,就可以帶刀入內,只要保證在京城中不做違法亂紀的事,城守們也就為了民族大義不去管這些人們。只是凡事有利有弊,一旦打上了邊民的印記,入城后手腕上就必須系上牌子表明身份,這也多少會受些歧視和刁難,在某些地方更會受到限制。但是重楓想要帶刀入城,就不得不如此。
城守的眼睛早就被這每日往來的人訓練的極其毒辣,看著重楓的衣著就知道她有幾斤幾兩重,有沒有油水可以撈,在看到她背上和腰上的弓箭和被布條裹著的腰刀時,眼睛頓時放光,知道又可以撈上一筆,于是立刻換上了一副趾高氣揚的嘴臉,上下打量著重楓的臉,手掌朝上,拋動了一下。
重楓嘆了口氣,她自然不會想要去給城守銀子,她只是將腰間的陌刀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看清楚了。”
城守不是傻子,瞅著重楓的刀,就發現那是軍隊的制式武器,鼻尖也似乎聞到那種邊關特有的經歷了血光的味道。大翰現在逐漸重文,但前兩朝的尚武之風猶存,城守們端正了姿容,問話中也帶了幾分的敬意:“勞駕看看戶券。”
戶券是一方鐵券,代表著人的身份,是軍制還是常人,是邊民又或是商賈,上面都寫得很是清楚。若是讀書中了功名,又或犯了法,上面都有刻上專門的標示,且極難仿造。重楓的戶券自然是個中了點小功名的常人,按律只能配劍。只是她的文書拿出來,那自然又另有不同。
“且慢,重小姐,小五終于等到你了。”突然一人急匆匆行來,身著飛魚服的錦甲,看著重楓和幾個城守,那人露出了個陽光燦爛的笑容,沖著幾人唱了個喏。
重楓瞅著眼前這人有些眼熟,想起他是公主的侍從之一,兩人也曾說過幾句對話,于是笑笑,掏出文書的手緩了緩。那侍從對著重楓一拱手,又給城守看了自己的腰牌,對著他耳語了幾句,然后笑瞇瞇的看著城守陰晴不定的上下打量了下重楓,然后揮揮手便讓她過去了。
重楓見狀,唇角勾笑,又小心的將陌刀纏上布條,插在腰間,與那叫小五的侍從并肩一起過了敞亮而高大的城門,這天子都城終于向邊區少女顯露出了它的面目。重楓微瞇著眼睛,此前被高大城樓攔住的陽光傾瀉下來,撒在眼前往前延伸的視野盡頭,映得那些修飾了金飾的屋檐,那些琉璃瓦片一片閃光,晃花了重楓的眼目。
重楓淺淺的吸了口這帝都的濁氣,然后朝小五恭敬的拱手行禮,說道:“多謝了。”
“這是哪里的話,殿下知你帶刀入京,少不得會遇到些麻煩,只是讓我傳個話罷了。”這侍從擺了擺手,笑道,這對他這種平日里配著刀在京城中直來直往的人來說,也確實不是什么值得稱道的大事,他更在意的是,殿下對眼前的這個人的態度。
“謝殿下。”重楓學著那些酸儒,朝向皇城的方向行禮,又順手塞了一錠銀子過去“小五哥也著實辛苦。”
那侍從不動聲色的接了,面上更是和善,笑答:“不辛苦不辛苦。”他朝重楓做了一禮,又道“如此我這就向殿下回報了。”
重楓適時的又是幾句馬屁拍了過去,將對方拍得渾身舒暢,這才滿臉堆笑的轉身離去。
看著那侍從鉆入了人群,重楓搖了搖頭,拍拍腰間的佩刀,低聲笑:“看來是欠了那不知名的殿下一個天大的人情,可惜不知道還有沒有還情的時候了。”
言罷,她哼著小曲,一步三搖晃的拖著鄉下人特有的懶散步子,在旁人那自矜嘲諷的目光中,朝著這陽光下的京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