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吾提的事就這么不明不白的結束了,在秋靜庭施予的壓力下,沙吾提很快就被放出來了。
他出獄的那天,天空飄著冰雨,重楓撐了把破爛的傘,站在街角,看到沙吾提被一群人簇擁著出來。帕夏汗依著車站立,身后有仆役立著給她撐傘,她笑著對沙吾提說了些什么。
重楓遠遠的看了一會,覺得索然無味起來,她的朋友并不多,沙吾提勉強算得上一個,所以她對沙吾提是有一分掛牽的。但是沙吾提的朋友卻并不只她一個,看到這樣熱鬧的迎接,重楓也為這個仗義的小胖子開心,但開心過后,卻是有點寂寞。這京城之中,繁華世界,但對重楓而言,又是這樣的冷清。
寒冬就將到來,重楓打著傘,走在大街小巷中,又備了許多的吃食,翻過高墻去尋易三,兩人在易府舊宅起了爐灶。重楓會提及她為沙吾提奔走的那些事,但不曾提起過星見的老人對她說起的話。她不是個迷信星見的人,所以她心中還有些疑惑,可是,若說不是當今皇上,那滿門忠烈,世襲爵位的易府滅了一門,卻沒有引起絲毫反應呢?但若說就是皇上所做的事,那又為何如此偷偷摸摸的進來屠戮一起,而不是借罪抄家呢?
重楓想不通,只能將那些疑問都埋在心里,不對易三透露分毫,可她知道,那名老人的話就像一粒有毒的種子,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個小小的毒瘤。
“再過幾日,太學的成績就下來了吧?只要小姐能成功科舉,或能求得皇上的幫助,重查易府的慘案?!币兹烂赖恼f著,他對重楓的信心很足,也對未來抱有了很多美好的想象。
重楓卻不這樣覺得,她一邊撈著鍋里的羊肉,心想當時有權有勢的易府照樣被滅了門,就算她真的登了科,那也是權途中的一個小蝦米,又有什么資格讓皇上去翻這樣的舊案?只是這些話她卻不能對易三說,她當易三是一個長輩,寧可用些看上去很美好的未來去撫平他這么多年來的隱忍與堅持,所以她只能笑著應和。
所以吃完飯后的重楓不但沒有輕松,反而更加的煩悶。她孤零零的站在街頭,左右四顧,竟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去何方了。她的手指一直縮在袖中摩擦著秋靜庭給她的腰牌。那本就光潔的牌子被她的體溫浸染,握在手中,顯得十分的溫潤??墒侵貤鲄s不敢去找秋靜庭。
因為明了自己對秋靜庭的感情,所以她便一下子明了了秋靜庭對帕夏汗那隱藏著的,晦暗的情意。她找不到一個借口去見秋靜庭,也找不到一點自信去與帕夏汗爭。她只能默默的摩擦手里的腰牌,一遍一遍又一遍。
最后,她縮回了自己的屋中,望了一夜的雨,畫了整晚的畫。她一次次的想起星見那晚的幻覺,她畫了遙遠記憶中的母親,那些親人,最后卻停住了筆,她在心中一次次的勾勒當初刀下的笑容,那句甜蜜的不真切的話語,她多想將那瞬間畫下來。但每每動筆,就感覺到了自己筆力的不足,不能將那瞬間的甜美神秘表現出分毫。
于是她終日陷入了這樣的苦惱之中。越是不能畫,就越是在腦海中細細勾勒,越是細細勾勒,就越覺得兩人遙遠得有如云泥之別。
這樣的渾渾噩噩,這樣的求之不得,這樣的甜蜜酸澀,輾轉反復。天光白駒,時間似隙,重楓雖然照舊的習武,照舊的為刑部畫那些求生活的畫,但一頭埋入紙堆筆墨中,渾然忘記了今朝何夕?;蛟S是那些潛藏的可能性讓她感覺到恐慌與迷茫,潛意識的不去思考今后,下意識的逃避。
直到有一日,沙吾提推開大門,將她從一大堆未完成的畫稿中挖出來,大聲說道:“我的大姐你在搞什么?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嗎?”
重楓揉著眼睛,有些迷茫的看著沙吾提許久,這才仿佛終于回過神來那樣,啊的叫了一聲。她慌慌張張的收拾,又忍不住的埋怨自己的癡傻,竟是忘記了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在前路等著自己。隨即她頹敗的看著那些未完成的畫,里面散亂的有那日的荒漠,初見的驚艷,調笑的俏皮,甚至還有望向別人的情思…
“殿下猛于虎也…”重楓搖頭嘆息,就著冷水去拍打自己的臉頰“要堅強起來啊…否則的話,隨時都可能死去的?!被盍藘墒赖闹貤?,最為恐懼的,就是死亡,可今生又偏偏的異??部?,無時無刻不與死亡擦身而過。因為畏懼,所以不輕言放棄,才能歷經磨難而活著?,F在她用自己最怕的東西來強迫自己清醒頭腦,可見長公主的威力不亞于洪水猛獸。
做了一番的心理建設,重楓這才和沙吾提一起前往揚酥湖,小胖子不喜走路,早就備了馬車候著,重楓樂得跟隨。兩人一路往前,來到揚酥湖畔,重楓揭開布簾,隔著湖水去看遠方那只余下剪影的黑檐建筑,想起那日的種種,心中頗是有些感慨。
“你在星見見到了什么?”沙吾提湊了個頭來,瞅了眼遠方的建筑,又回過頭來,看著重楓。重楓看了眼沙吾提好奇的目光,揚起眉毛,似笑非笑:“是你想問,還是別人想問?”
沙吾提訕訕的摸摸鼻子,陪笑道:“阿姐叫我問的”他又立刻補充了句“但我也是極好奇的…”
重楓微一沉默,隨即笑道:“什么也沒有,就是里面的人神叨了點。我這樣的小民,還不值得星見為我大動干戈吧。”她這番話要是被當日的星見聽見,恐怕都會搖頭嘆息,大陣都拿出來了,你還要怎樣的陣勢才算得上是大動干戈?
當然重楓并不知道這些,在她的心中,她只是走過了一個迷陣,看到了很多讓人不愉快的幻影而已。后來雖然兇險,但那宗主也很明顯沒有太難為自己。至于為什么?重楓想,那一定是因為自己不重要。
沙吾提對重楓的說辭只是點點頭,然后又認真的告誡著:“星見的家伙都是些蠱惑人心的怪物,少和他們打交道的好。當年…”他說到此處突然住了嘴,只是憤憤的朝星見庭院的方向啐了一聲。
重楓明智的沒有多問,這和她沒什么關系,知道得越多,反而越可能威脅到生命,所以她只是附和了幾句,兩人就默契的轉了話題。
陽光極好,重楓搖晃在馬車中,和沙吾提有一搭沒一搭的答話,舒服得就要睡去。
“再過幾日,朔北使節就來了,我帶你去看看去!”
當沙吾提說起這句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多想,就那樣輕言的點頭答應了下來。
放榜的成績沒有太多的出人意料,雖然文科糟糕得一塌糊涂,但武藝和術科卻是得了高分,再考量到她定威城的身份,不出意外的話,明年的春天,她就能穿上青衫當一個太學生了。
然后重楓的生活再一次沉寂下來,唯一不同的,是沙吾提為了報答她,幫她找了處地處偏僻,卻又安靜的小院。重楓拒絕了沙吾提出資的好意,說她迂腐也好,說她別扭也好,她總是想方設法的保留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
于是日子就再一次沉寂下來。日復一日的時光靜靜流走,帝都也終于落下了第一場雪。落雪的那日,重楓斜靠在門欄上看著天外的晨光,雪落沉沉,已經有很多日沒有見過那個清麗的殿下了,不僅是她,帕夏汗或者岑婉商也都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現,就連沙吾提,也就是偶爾來一趟,便匆匆離開。重楓想自己離那個人到底太遠,若是除去了那些偶然的巧合,她們就連一絲交際也便沒有了??墒沁@樣也好,時間自會抹平一切,這樣想著,雖覺幾分悲涼,但總好過日后神傷。
可是一切的心理建設在看到雪中的那抹紅后,都如砂礫城堡,瞬間坍塌,連絲蹤跡都找不到了。
“鬧中取靜,倒是一處好地方?!蹦侨丝粗貤鞯男≡盒?,零散的雪花飄過粉色的傘,粉色的衣裳,就化作了春色,退了冷意。
重楓下意識的去看她的身后,只覺得她就這樣輕飄飄的走來,仿佛一個幻影,生怕她身后沒有足跡,自己還是在做夢。
“你…怎么來了?”確認完自己不是幻覺,重楓的口吻干巴巴的帶著點不可置信。她不會花癡到覺得眼前人是想她,可是當心心念念的人出現在面前,總是有那么一種心有靈犀的奇妙滋味。
“我想去看樣東西,但卻沒有人陪?!鼻镬o庭笑著“我沒有同齡的朋友,這帝都雖大,但我卻并不是很熟悉…”她的話中透出了幾分的傷感。
重楓想了想,于是點點頭,她沒有問秋靜庭其他,她想既然她是一個人來這里,那就必然是不愿以公主身份去做的事??墒遣辉敢怨魃矸葑龅模瑫鞘裁词履??她沒有問,她只是默默的綁好了自己的刀,迎著雪站在秋靜庭的面前,認真的說:“你既然想到我,來找我,那么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護你周全的。”
秋靜庭愣愣的看著重楓認真的樣子,頓了許久,終于忍不住的,噗嗤的笑了起來。重楓莫明的看著她嗤笑的樣子,終于忍不住有些生氣起來,那種氣憤中還隱隱的帶了點委屈,有種你不相信我的意思。
“我只是想找人陪我去一個地方而已”傘下的容顏住了笑,輕聲說道,然后站到了重楓的身邊,嘆息“你以前到底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呀,并不是我每一次找你,就需要你去拼命的。”
重楓微微的側了下頭,她的營養并不好,所以她要比秋靜庭要矮那么一點點,看著秋靜庭時,得微微的仰著點頭,才能對上那潔白如雪的臉頰。雪落的聲音在外面發出細微的響聲,紅傘下仿佛自成一個世界,就只有她,還有她。
“我替你打傘吧?!睘榱搜陲椖撬查g從心底浮現出的旖旎,重楓接過了傘,秋靜庭并沒有拒絕。
四十八骨的紫竹傘換了主人,重楓跟在秋靜庭身邊,亦步亦趨。她小心的傾斜著傘面,不讓飛雪有絲毫的空襲進入這小小的世界。
“你為什么不問我要去哪里?”
“這重要嗎?無論你去哪,我都跟著你就是了。”
雪中響起這樣的話,有一點點的溫暖。
一直到看到那熱鬧的人潮,還有代表著朔北的高頭大馬踏入城門時,重楓就突然的對自己說的話感到了后悔,幾乎就想抽身跑開去。dan秋靜庭似乎感到了什么,回頭看了重楓一眼,低聲道:“別走?!?br /> 重楓咬了咬牙,點頭:“我不走?!庇谑乔镬o庭便回轉了頭。
重楓看著秋靜庭的背影,她沒有回頭再看重楓,她只一直看著那些朔北草原來的蠻人,看著那些碗口大的蹄子在雪地間印出的印子。因為落雪的關系,來看熱鬧的人并不多,重楓與秋靜庭站在那就顯得尤其醒目??墒窃谥貤鞯难壑?,眼前的人的心思已經不在這里了,她只能無奈的站在秋靜庭身后,看著她站在時光的那一頭去遙想那些久遠的故往,而自己卻怎么也接近不了。
“時間…真是個**的東西啊…”重楓想著,罵出了一句不怎么好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