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戌時三刻,女孩們還在低聲討論,不知容初嫣是否把握住了今夜。
顧磐磐這才聽到公主府的人說,皇帝要回宮了。她舒了一口氣,皇帝離開,她們也就可以離開。
幸而沒再安排她們?nèi)ニ汀?br/>
---
皇帝鑾駕所至,始終保持警蹕。
儀仗一路回到皇城,即將沒入巍檐朱墻的大允門,幾條黑色身影,皆是飛縱而來,在距離皇帝三丈外停下。
是勾沉司的人,見打頭的是勾沉司指揮使沈囂,弓弩營放下弓箭。沈囂出示牙牌,疾步上前,跪道:“陛下,沈囂有急事稟。”
勾沉司直接受命于天子,司刺探、緝捕、審問,是當今皇帝隋祉玉登基后,培養(yǎng)的第一批耳目,自然都是心腹。
是什么樣緊要的事,這樣急切?皇帝身邊的掌事總管羅移微皺了皺眉,在車外問過皇帝的意思,方上前掀起緯花緞簾。
馬車里的黃銅鹿首燈不知何時熄滅,皇帝微垂眼睫坐在陰影里,道:“說罷。”
沈囂這才來到近前:“皇上,臣等方才查探確鑿,魏王出現(xiàn)在京城,如今隨一名叫顧磐磐的少女生活。那顧氏女給魏王起了個名字,叫水參,與魏王以姐弟相稱。”
須知,當今天子隋祉玉,并非先帝的兒子,而是先帝的侄兒,甚至是個一度受到收繫的侄兒。
而沈囂口中的魏王,才是先帝唯一的遺脈。
一年前的容家,早已謀算好,擁立五歲的魏王登基。稚兒無知,自是便于掌控。
豈料,魏王卻在西都回京的路上遭遇伏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當時京畿大營有動亂發(fā)生,邢家力擁隋祉玉登極上位,容家也只好迅速站隊,改為擁立楚王隋祉玉。
然而世事難測。
諸多勢力在西都一帶遍尋不著的魏王,竟被一名少女帶進京城,重回權(quán)力的漩渦。
沈囂隨即問:“皇上……當如何處置魏王?”
以沈囂衛(wèi)君心切的想法,既然許多人以為,皇帝早已派人誅殺魏王。不若讓此事成真,真正的塵埃落定,永絕后患。不過,刺殺魏王的真兇尚未找到……
沈囂做事極為穩(wěn)妥,他說是魏王,那定然無錯,隋祉玉便只簡短問了些細節(jié)。
趁著主子思索的片刻,羅移這時躬身上前,將那鹿首燈重新點燃。
車內(nèi)瞬間泛起瑩潤燈光,皇帝的臉部線條被勾勒得清晰,冷雪冽玉般的容色,教人不可逼視。
隋家的男人,血液里的野心和掠奪是生而俱來。
隋祉玉即使未著龍袍,靜靜坐在那里不說話,也有君臨六合的氣勢。
皇帝從不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他甚至早已預想過今日,若是魏王被尋回,要如何處置。
隋祉玉輕聲一哂,眼若寒潭,道:“帶回宮罷。將那顧氏女一并帶上。”隨即又道:“給他們一晚的時間。”
沈囂答了是,帶著人無聲退下。
***
顧磐磐乘坐公主府的馬車離開,她住的宅子位于柳蔭巷,是一處兩進院落。占地不大,里外布置得卻很是溫馨怡情。
磐磐的祖父還留在西都做生意,現(xiàn)下宅子里住的,除顧磐磐外,另有從小照顧她的姜媽媽。
以及兩名婢女,芡實、薜荔。兩名護院,阿樟,阿蒿。
還有一名六歲的男童,叫水參。正是沈囂口中的魏王。
顧磐磐當然不知這個孩子的真實身份,這是她一年前在西都青嶀山找藥時所救,當時已奄奄一息,被她帶回家救回性命。
水參最親近顧磐磐,她就將水參當成弟弟養(yǎng)。
顧磐磐年紀雖小,卻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她一回家,所有人都圍過來。水參更是往她懷里撲,大聲喊“阿姐”。
小水參是個很漂亮的男童。粉糯糯的團子臉,眼睛大而明亮,嘴唇嫩紅。
瞧著跟雪捏的人參娃娃似的,但是脾性可不小,在院子里搗蛋一天了,唯獨在顧磐磐面前,尤為乖巧聽話。
見小水參這樣晚還不歇息,顧磐磐數(shù)落孩子兩句,讓他趕緊去睡覺。
這才在芡實的伺候下,更衣漱洗。
顧宅就這樣渡過一個平靜的夜晚……
第二日,青鸞書院有課,阿樟一早打開院門,正要如常送顧磐磐去書院上課,主仆二人卻是齊齊愣住。
院門外,立著一群陌生男子。Xιèωèи.CoM
這些男人個個魁梧高壯,身佩橫刀,全都冷面肅殺,手按于刀柄,刀雖未出鞘,但那烏黑泛銀的狹長刀鞘,就像未吐出信子而已蓄勢待撲的毒蛇,已令人倍感壓力。
他們當然不是匪類,這些人身上穿著同式玄色刺繡銀絲獸首的公服,是勾沉司。顧磐磐有次上課的途中,恰巧看到這樣裝束的人,邢覓瑩告訴過她這些人是誰。
就在昨夜顧磐磐還未到家之前,顧家已被無聲無息包圍。
顧磐磐一個小女孩,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她腦中嗡嗡微響,抿了抿單薄的紅唇,目光轉(zhuǎn)個圈,落在這群人之中領(lǐng)頭一名年輕人身上。
這年輕人身姿清越,英挺又俊秀,將一身公服穿得尤為翩然瀟灑。他胸前刺繡是金線彩縷,腰間牙牌也與其他人有所不同。
正是勾沉司指揮使沈囂。
估摸著他是長官,顧磐磐想了想,對著他問:“大人駕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沈囂走過來,看看顧磐磐,唇邊倒是勾著兩分笑,他道:
“我姓沈。顧姑娘不必害怕,我們不是來抓人,也不是來辦案,而是奉上諭,來接一位貴人入宮。”
上諭……?
顧磐磐聞言心中千回百轉(zhuǎn),勾沉司都上門來,自是已將她顧家這七口人查得清清楚楚,她已有猜測,道:“貴人?……沈大人是指?”
“姐——”沈囂還未回答,一道小小身影已從內(nèi)院跑出,正是水參。
他不顧姜媽媽阻攔,非要跑到外院送姐姐出門上學。
驀然看到這樣多黑衣壯漢,水參腳步一滯,心下害怕,卻是鼓足勇氣站到顧磐磐身前,如小獸般齜牙:“你們是誰,到我家做什么?”
沈囂看著這么個稚子,上前行一禮,道:“魏王殿下,下官奉旨來迎接殿下入宮。”
水參全然不懂沈囂說什么,小臉露出懵懂詫異,他揚頭看向顧磐磐,說:“姐姐?他說什么?”
顧磐磐的驚異不下于水參。
她定定神,道:“沈大人,實不相瞞,水參……魏王殿下曾受過驚嚇,以致不記得從前的事。他對我有些依賴,讓他獨自進宮,我擔心他會哭鬧不休,若是沖撞到圣上與其他貴人,那便不好了。”
沈囂頷首:“顧姑娘,皇上與太皇太后正是讓你隨著殿下一并入宮,待殿下適應(yīng)宮中生活,自會有人送你回府。”
顧磐磐略微放心,說:“是,我知道了。”
她想起她撿到水參時,男孩身上并無可證明身份的衣裳或是物件,而是只披著件成年男子的中衣。看來是有意隱藏他的身份,可能是當時為讓孩子逃離什么。
她其實很清楚,水參的事定然涉及到皇家秘辛,那不是她可以去窺探的,她應(yīng)當躲得越遠越好。
可她捏著水參肉乎柔軟的小手,看著他這雙水葡萄一樣的眼睛,卻沒辦法做到從此不聞不問。而且,她恐怕也沒法走掉。
***
顧磐磐坐在進宮的馬車里,仍有些如在夢中。
水參什么也不懂,只要姐姐陪著,他去哪里也無所謂,坐這般朱輪華轂的寬大馬車,倒令他覺得新鮮,扒在車窗到處看了會兒,就靠回顧磐磐身上。
顧磐磐攬著水參,慢慢地給他講規(guī)矩,也給自己講規(guī)矩,從今以后,她在人前可不能再訓水參,也不能隨便揉他的腦袋,水參也不能再往她懷里撲,諸如種種……
當馬車被特許駛?cè)虢麅?nèi),穿過高聳的城樓時,她的心跳加快,急劇得簡直像要從嗓子里跳出。
顧磐磐是第一次進宮。
皇城上方的天空飄著淺淡云絮。放眼是連綿的白玉欄,重重殿宇踞立,明黃琉璃瓦覆蓋的高低檐脊厚重而舒展。連那傾瀉流轉(zhuǎn)的旭日金光,似乎也只是這廣闊皇城的點綴。
一座座殿室在遠處看起來豐偉壯闊,臨近卻能見丹堊粉黛,華窗雕櫳,無一處不是巧工細作。
面對這樣浩渺的宮群,穿行其間,讓人生出一種對未知命運的迷茫與敬畏。
顧磐磐與水參邁入慈壽宮,太皇太后早已在守望等候。
只見其身著香色團鶴紋闊袖緞衣,石青下裙,發(fā)髻梳得精巧不茍,頭戴明珠擁福簪,鬢角雖有銀絲,但精神看起來很不錯,白皙豐腴,氣度雍容。
是面善的長相,唯有一雙眼凌厲內(nèi)蘊。
顧磐磐垂眼看著地磚上漫涌的六瓣蓮紋,牽著水參上前行禮參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