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宇再來別院時,把他那個小佛堂也挪了過來。</br> 他原本吃住都在大理寺，上峰體諒他的性情，給他在住所里多安了一個小佛堂，沈瑞宇一直都覺得有些不合適。</br> 前些日子,大理寺進來一個新同僚,年紀比沈瑞宇要大上一旬,有個怪癖,最聞不得香火氣味,沈瑞宇為了同僚和睦，便將小佛堂給挪了出來。</br> 原本，是要放到他那沈府去的，可是他只身一人在京城，府里沒人住,就一直空空蕩蕩，若是挪到那里去,一定只能積灰。</br> 想來想去,沈瑞宇就想到了玉匣住著的這處別院。</br> 那之后他來別院就來得勤了些，雖然還是不定時間，但是一周一次總是要來的。</br> 小佛堂就安置在玉匣住處的不遠處。</br> 沈瑞宇跪在蒲團上,肩背筆挺,低眉斂目，修長的手指撥弄著佛珠。</br> 那佛珠一顆顆很碩大，紋路粗糲,大約是被撫摸過許多遍,表面雖然粗糙，觸感很溫和。</br> 佛堂的門大開著，誰都能進,但一般而言，也沒人敢去打擾。</br> 只有玉匣，總是時不時地盯著那邊，蠢蠢欲動。</br> 以前，沈瑞宇是這里的主子。現在玉匣在這兒混熟了，這里就成了她的地盤。</br> 家里來了新的人，玉匣總是躍躍欲試，想過去撓他兩下。</br> 沈瑞宇正閉目冥思，額頂突然傳來癢癢的觸感。</br> 他以為是小飛蟲，大約過不了多久就會飛走，只微微晃了晃腦袋，沒有理它。</br> 結果，那癢意一路爬到眉心，還在那里動了兩下。</br> 眉心是緊要之處，分外敏感，沈瑞宇一下子睜開了眼。</br> 就看見玉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拿著一張墜著流蘇的手帕，輕輕晃動手腕，在沈瑞宇額前輕擺。</br> 又是她在搗亂，沈瑞宇看她一眼，有些無奈，重新閉上眼。</br> 閉眼后，視線恢復一片黑暗，嗅覺變得更靈敏。</br> 在裊裊的檀香之中，混進來一絲女子手帕上的甜香，擾亂了整個佛堂寧和的氣場，撩動著清靜地弟子的心弦。</br> 他不理玉匣，玉匣卻對他更感興趣。</br> “喂，你許了什么愿望？”</br> 沈瑞宇閉著眼，徐徐地呼吸，胸膛微微起伏，說：“我沒有許愿。”</br> 玉匣覺得奇怪。</br> “你沒有許愿，你在這兒干什么？”</br> 沈瑞宇沒有答話。</br> 在佛前冥想是他每天休息的一種方法，有時候工作太忙，白天不能睡覺休息，他就用這種方式，凝神靜氣個一刻鐘，精神便會好上許多。</br> 玉匣絮絮道：“我也曾見過別人拜佛。他們看起來，比你可虔誠許多，香案上總是擺滿瓜果，嘴里喃喃念叨著愿望，說要念三千遍，就一遍也不敢少。”</br> “你看你，桌上光禿禿的，只拿著一串佛珠，又不許愿，你拜佛有什么用啊。”</br> 沈瑞宇睜開眼，抬頭看了看她，便垂下眸，靜靜地說：“有時候，信佛不是為了許愿。”</br> 玉匣努了努嘴：“我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人。”</br> 沈瑞宇眸中微微一動，閃過無奈的淺笑，繼續閉上眼沉思。</br> 沈瑞宇來別院的時候，院子里的下人總是很緊張。</br> 這位沈大人過午不食，平日也偏好瓜果素蔬，與最愛燒雞的玉匣毫不相同，根本吃不到一塊兒去。</br> 下人們不敢打亂沈瑞宇的規矩，卻又舍不得委屈了玉匣，傷透了腦筋。</br> 終于有一個資歷頗深的嬤嬤，忍不住去問了沈瑞宇，他來的日子里膳食要怎么布置，沈瑞宇愣了一下，卻說：“隨你們玉主子。”</br> 有了這句話，下人們才放下心來，果真沒有再改過菜單，一應全都按照玉匣的喜好安排。</br> 而且，玉匣在這別院里，始終沒名沒分，沈大人沒提過，玉匣也懵懵懂懂，只知道說她是被沈瑞宇買來的，可究竟是買來做什么的，她也不知道。</br> 如今沈瑞宇口稱玉主子，這豈不就是承認了玉匣的身份？</br> 雖然還不算正式地有名有姓，但起碼，也有個說法了。</br> 那嬤嬤聽了，當然高興不已，回去之后還跟好幾個人炫耀了一番。</br> 這話傳到了沈府的小廝耳中去，那小廝不信。</br> 他跟著沈大人多年了，從來都只見到沈大人對別的女子不假辭色，這玉匣還是個青樓女子，沈大人怎可能對玉匣有意？</br> 直到有一次，那小廝親眼看見了沈瑞宇在別院里用餐，他竟然當真跟著玉匣吃了一桌子的佛跳墻、紅酥肉，才嘖嘖有聲，不得不信。</br> 不食人間煙火的沈大人，什么時候用過這么重的葷腥？</br> 后面沈瑞宇來的次數多了，玉匣對他也沒那么好奇了，去吵他的次數越來越少。</br> 反倒是有時候，沈瑞宇結束冥想，發現挺長一段時間都沒聽到玉匣的動靜了，還會來找玉匣，看看她在做什么。</br> 院子里到處都靜悄悄的，沈瑞宇朝著玉匣的房間走去。</br> 他手里捧著剛下來的山楂，洗得干干凈凈，屈指敲房門。</br> “玉匣？你在房里么。出來吃山楂。”</br> 大白天的，房門一般沒鎖。</br> 沈瑞宇說完后，沒聽見有回音，不知道玉匣是不是不在房內，就想推門進去看看。</br> 似乎察覺到沈瑞宇的動靜，門里傳來玉匣有些慌張的聲音：“不不不，現在不要進來，我……那個，不方便。”</br> 沈瑞宇手一頓。</br> 他大約猜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耳根莫名燙了燙。</br> 因為沒有及時離開，沈瑞宇又似乎聽到門里隱約傳來換衣服的簌簌聲，立刻像是被什么東西刺到一般，快速離開。</br> 玉匣倒是又很快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她看見石桌邊，沈瑞宇坐姿筆挺地背對著她，還覺得奇怪。</br> 手一伸，拿了一顆山楂放進嘴里，手肘搭在石桌上，探過身子去看他。</br> “你干嘛呢？”</br> 她歪著腦袋，一邊說話，含在嘴里的那顆小山楂就在她舌面上滾了一圈，紅潤的果實，映著粉嫩的舌尖，一閃而過。</br> 沈瑞宇迅速地垂下眼，搭在膝蓋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收緊。</br> 快入冬了，小廚房做了羊肉鍋子，就在院中燙得暖暖和和，軟軟乎乎，連路過的夜風都變得濃香膩人。</br> 燙鍋子吃對沈瑞宇來說是最好的，他吃得清淡，幾乎不用醬料，燙一燙就能吃。</br> 熱氣熏得上頭，他吃飽了之后，人像是有些微醺的，坐在夜風里，雙眸含了些許水光，迷蒙而從容地看著對面的玉匣。</br> 玉匣嗜辣，燙好的肉片夾出來，還要在辣醬里裹兩下。</br> 平時的菜式，是小廚房調配好的，再怎么辣，也不會頂了天去。</br> 現在玉匣自己調醬，還有誰能管她？簡直恨不得把辣油全倒碗里，還盛氣凌云地說，小意思，不夠辣。</br> 其實她已經吃得直吸冷氣，又辣又燙的羊肉把她的嘴巴都變得紅彤彤的。</br> 玉匣一邊倒吸氣，一邊對旁邊的人說：“再加一根蘿卜進去煮，要煮到快爛才好吃！”</br> 這樣隨意的、世俗的煙火氣，潑辣而生動，襯著她精巧的面容，在夜風中，竟也是一道美景。</br> 沈瑞宇看著看著，有些發癡了，目光落在玉匣的唇上。</br> “喂！”玉匣朝他輕喝一聲，不滿道，“你這就吃不下了？”</br> 他停了筷子，叫她一個人吃，真是不夠意思。</br> 沈瑞宇被她喊了一聲，飛快地回神，眼波晃動，似是受了驚嚇一般，左右漂移。</br> 他低頭盯著碗，掩飾自己的失態，可他無法掩飾的，是他剛剛在腦海中想到的畫面。</br> 他居然想到，玉匣抹著口脂的模樣，大約也像現在這般朱紅、瀲滟。</br> 沈瑞宇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現那副畫面，尤為清晰的，是玉匣的唇瓣、下頜。</br>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但是那半張臉對他來說很是熟悉，因為與胞姐相似。</br> 沈瑞宇羞恥地攥緊掌心，他難道是將玉匣當做了胞姐的替代？</br> 他知道自己是絕對不能肖想胞姐的，甚至連看都不應該多看，但是對于玉匣，他不必有這層限制。</br> 嬤嬤切了白蘿卜段來，水靈靈地下進鍋里。</br> 看著沈瑞宇不動筷，嬤嬤笑道：“沈大人怎么不吃了？這鍋子小，還有羊肉沒下呢，多吃點才好。沈大人還未及弱冠，正是龍精虎猛的時候，怎么補也不會多的，可不要拘著自己。”</br> 沈瑞宇抿緊唇，不敢再抬眸，只埋頭苦吃。</br> 后來沈瑞宇到這小院來得越來越多。</br> 有時候，是他自己忍不住就來了，腳像是自己會識路，出了大理寺，就自動朝這院子拐彎。</br> 有時候，他公務太忙，連他自己也沒想起要過來，身邊的小廝卻主動地勸。</br> “主子，天兒冷了，小院肯定暖和，今夜就去小院歇息吧。”m.</br> “主子，您這陣兒太累了，又餓瘦了不少，小院不知道最近吃什么呢，去小院看看吧？”</br> 小廝都已經習慣了，沈瑞宇在小院總是吃得多些，睡得多些，但凡沈瑞宇虧著自己時，必定這么勸他。</br> 甚至有時候，沈瑞宇有什么煩心事，去小院晃蕩一圈再回來，也就好了。</br> 沈瑞宇來小院的頻率，漸漸變成了七天里有五天在這兒，他還把書房也挪了過來，照著大理寺里的布置，造了個差不多一模一樣的。</br> 沈瑞宇常常忙到深夜，當他抬起頭時，門外常常悄無聲息，靜靜的一片。</br> 他也習慣了這樣的孤獨，大多數時候，也確實只有星子月影陪著他。</br> 但那日沈瑞宇走出門外透氣，卻發現旁邊的屋子還亮著燈。</br> 那是玉匣的屋子。</br> 他有些好奇，披上外衣走出房門去看，果然看見瑩瑩暖光從玉匣的窗子里照出來。</br> 看位置，應當是在書桌旁。</br> 沈瑞宇走近，從薄紗的窗里，看見玉匣卷起衣袖，一雙纖纖手正拿著筆，在桌案上畫著什么。</br> 她還會作畫？</br> 沈瑞宇心下覺得好笑，便沒有出聲，悄悄地靠近。</br> 結果湊近一看才看清楚，正對著他的玉匣目光炯炯，舔著上唇，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個兒手中的筆尖，在那畫紙上小心翼翼地移動。</br> 最后大筆一揮，畫作落成，沈瑞宇探眼一看，桌上的畫紙中央，是一只長著六根胡須、腦袋圓滾滾的老虎頭。</br> 這幅畫，只能用潦草來形容。</br> 沈瑞宇失笑，搖搖頭，想要提步離開，卻又看見玉匣十分滿意地舉起那張畫紙，在空中抖了抖，然后背對他掛在墻邊晾干。</br> 毛筆還搭在筆架上，沒有洗，不像是用完了的樣子，沈瑞宇不由得又好奇起來，玉匣還會畫什么。</br> 果然，玉匣掛好那只老虎頭之后，又走回桌邊，攤開另一張鋪開的大紙。</br> 那張大紙上，已經有許多用炭筆畫好的格子，橫縱交錯，沈瑞宇發現，他竟然看不明白。</br> 玉匣趴在那張紙上，依舊是目光炯炯，一派認真，拿起毛筆，端端正正地豎著，在有的格子里畫上了骰子，又在別的格子里畫上了厲鬼，還畫了一些金幣、玉佩等首飾。</br> 沈瑞宇：“……”</br> 更加看不明白了。</br> 越是看不懂，他反倒越是像上癮一般，一直在窗外看著玉匣作畫。</br> 玉匣身上的外衣袖子寬大，她趴著畫畫，袖子常常落在紙面上，一不小心就要沾上墨跡。</br> 她像是覺得煩了，忽而直起身子，解開衣扣，將外衣褪去。</br> 玉匣在自己的屋里，又是半夜睡到一半爬起來的，里面當然只穿了無袖的小衣，骨肉勻停的手臂、白皙瘦薄的肩背鎖骨，一下子全顯露了出來。</br> 她趴回桌上，胸前的小衣像是要搖搖欲墜，若隱若現的溝壑，掩藏在陰影中。</br> 暖黃燭光下，玉匣那一身肌膚白得膩人，像是上好的脂玉，觸感軟彈。</br> 隔著朦朧的窗紙，玉匣的身影也被撒上一層柔光，像青蓮座下的仙子，又像月下魅人的狐妖。</br> 沈瑞宇猛地后退一步，背轉過身，靠在被月色曬得涼涼的廊柱上，用力地深呼吸了幾口。</br> 若不是有夜色和偏深的膚色遮掩，任是誰路過，都能看到他面膛通紅。</br> 他不敢再回頭，奪步回到自己屋中，用力關上門。</br> 再看桌案上堆著的文書，沈瑞宇竟然沒有了絲毫的興趣。</br> 他心下躁動，匆匆瞥一眼桌上的卷宗，第一次沒有當天處理完任務，吹熄了燈盞，掀開被子上床。</br> 那夜沈瑞宇過得很是折騰。</br> 檀香裊裊，清靜的佛堂之中，似乎總有什么東西在他身上撓癢，他躲避不過，耳邊還常常聽到女子如銀鈴的笑聲。</br> 他轉頭去看，一會兒，看到的是一襲白裙、漫步花叢中的縹緲身影。</br> 一會兒，那身影卻又落在他懷中，輕飄飄地讓他摟著，赤紅的唇瓣誘人采擷。</br> 第二天，沈瑞宇醒得很早，慌張地換了衣服，把小廝叫進來，讓他卷起被褥，洗都不讓洗，帶到外面去找個地方扔掉。</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91023:21:052021091121:31: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8833112、28976718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鄭7、木子小黎雨10瓶；就是sama5瓶；nnnnnxy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