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嗎?”
童書鴻抬起頭來,一陣風吹過來,發絲粘在她因為流淚而黏糊糊的臉上,她搖了搖頭:“不冷。”
他是十一點十三分收到她發來的短信的,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換手機號,為的就是她有什么事情能夠第一時間聯系到他,而今晚是他們分開之后,她第一次主動聯系他。
短信的內容是一個句號。
沒說地址,沒說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她在這里。他過來了。
童書鴻知道,她該走了。自從她決定離開家鄉去廣州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注定不屬于這個地方了。這些年來,家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竟也有了家家有水戶戶有花,世外仙境一般的感覺。這不再是那個貧窮的小村莊,而是另外一個人間桃源。
她就坐在跟他相隔不足三米的鋼管上,整整一個小時,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他一眼,總擔心,一看他,他就不見了。
她是多么擔心這只是一場夢,又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她竟然還能再見到他。
他嘆了一聲氣,上前想扶她下來:“我送你回家吧。”
她想握住他的手,而他卻只是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從鋼管上跳下來,然后說了一聲:“好。”
剛走了沒幾步,她猛地甩開他的手,她的眼睛終于敢直視他,其實他跟之前沒什么太大的變化,只是多了幾分滄桑,頭頂生了幾根白發。只是他的眼里不再有夢想和激情,生活把他的棱角磨得圓潤光滑。
她想跟他說些什么,卻一句也講不出來。他這樣望著她,讓她想起來很多年之前,他常常這樣帶著溫柔和愛意凝視著自己,讓自己覺得,即使天塌下來,也永遠有他給自己撐著。
她想跟他說,她最后一次看見他有這樣的眼神,是在民政局的門口,他跟蘇靜宜辦理完結婚手續出來之后。她看到他這樣凝望著蘇靜宜。
她一向自認擁有完美的表情管理能力,可是這一刻,她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對于自己已經眼泛淚光這件事情渾然不覺。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如此想念他,如此忘不了他。
一直以來,她竟還是如此深愛著他,一分一毫都不曾減弱過。
他們突然緊緊地擁抱住了彼此。
似是能夠心靈相通一般,明明沒有商量好,卻在這樣一個時刻同時向對方伸開了雙手。而為了這一個會被世俗、倫理、道德所唾棄的擁抱,她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她緊緊地抱著他,想要將他就這樣嵌入進自己的生命。仿佛只要自己再用力一些,就能夠改寫過往的種種錯誤,將逝去的歲月按照她的藍圖重新規劃。
“金學虞……”她將臉頰埋進他的脖頸,“我好想你。”
他的身子一僵,跟她拉開了一點距離。他發現,童書鴻的樣子變了,他明明記得,他離開她的時候,她還是那個神采飛揚不可一世的女孩,可是現在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她是那么得漂亮奪目、光彩照人,可是這一副美麗的皮囊下竟然有一雙充滿了卑微眼神的眼睛。像是在拼命地乞求自己,等待自己的憐憫和施舍。
她不該是這樣的。
他輕輕地吻住她。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往下流,流淌到他們兩個人的臉頰上。她深知自己是多么的可恥,足以被千夫所指。可是,當她再一次感受到他的溫度的時候,她只想說,什么仁義道德,什么禮義廉恥,都去他媽的吧。
這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一個金學虞。
“金學虞,我們去開房吧。”
小地方的賓館說白了就是招待所,臟亂差三位一體,唯一好的地方,大概就是老板是一對年過古稀的夫婦,視力還都不太好,壓根不曉得眼前這兩個人姓甚名誰。
“這兒太臟了,你愛干凈……”
不等金學虞把話說完,她就抱住他的脖子,親吻著他:“我不在乎。”她抵著他的額頭,“金學虞,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你不相信啊。”
十指相扣的這一刻,她想到剛去廣州的那一年,那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場雪,他陪她在堆雪人打雪仗,被她用雪球扔的滿身都是雪。他們在冰天雪地里旁若無人的接吻,在刺骨的雪天赤腳逆著風,也不覺得冰凍,還笑得比陽光熾熱。
“讓我死在這一刻吧……老天爺,你讓我死在這一刻吧。”
蘇靜宜從來不問金學虞,為什么他可以跟她行夫妻之事,卻很少主動親吻她。因為她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喜歡過她,即使他們已經結婚這么多年,他對她也從來都沒有愛情。
就像童書鴻可以行云流水地拍吻戲,可是卻抗拒跟金學虞之后的任何一任男友接吻。
接吻和擁抱,都是愛人之間最親密的事情了,因為它們溫柔而綿長,極盡耐心,又極盡細致。
“書鴻……我們做了最錯的事。”
童書鴻伸手抓住他的頭發:“金學虞,百年之后,我們在閻王那兒見吧。”
她一邊同他親吻,一邊在心里狠狠辱罵著自己,她不在乎旁人怎樣講她,她只想到楊千嬅的那一句歌詞。
吻下來,豁出去,再來也許要天上團聚。
糊涂不可怕,可怕的是兩個相愛的聰明人,彼此都清楚,這一面,真的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很幸運,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自己的愛情,然后攜手一生。他們不夠有緣分,有些人,一旦擦肩,就真得錯過了,沒辦法再回頭了。
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電影里的一步三回頭都是假的。當你知道你以后再也見不到這個今生今世你唯一愛著的人的時候,你怎么舍得把這最后的一眼給用完呢。她是如此得堅強,可她又是如此得軟弱,膽小到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到晌午了,娛樂圈的工作早已讓她適應了不規律的作息,所以雖然昨晚一夜沒睡,但她白天也并不覺得困。她一個人在村子里轉了很久、很久。二小的陳老師明年就要退休了,他還記得她,記得她小時候喜歡抄她那個胖同桌的數學作業。村口小賣鋪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已經長大了,生了一對龍鳳胎,過了九月份就該上幼兒園了。她上小學那會兒還不像現在這樣,有奶茶,各種各樣的冷飲,最好吃最貴的就是天冰大果了,也叫夏威夷果,外面一層橙色的冰,里面是白色的夾心。那時候,金學虞為了哄她好好學習,鼓勵她,數學考試每進步一點,就獎勵她一個天冰大果。
不過,聽說那個賣冰棍的胖大嬸去年生病去世了。
回到家的時候她終于感覺到了困意,媽媽在家里等著,坐在沙發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她喊了一聲媽,就準備回屋休息去了。
“書鴻。”童母起身,走到她身邊,看著她,“你昨晚上去哪了?”
“媽,我累了,去睡了。”
童母捏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瘋了,童書鴻。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我是瘋了。但是我不后悔。”
“金學虞已經結婚了,已經有女兒了,你為什么還要再跟他糾纏,以你的條件,你找不到男人嗎!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情!為什么!”
她抬起頭來,似自嘲:“因為我賤啊。”
巴掌甩在她臉上的時候,她眨了一下眼睛,很疼,但是她并不覺得委屈,甚至覺得母親應該打得再重一些。
童母的眼淚嘩啦啦往下掉,她抱住童書鴻:“書鴻,忘了他吧,好不好,你們兩個的緣分,早就盡了。”
童書鴻撫了撫母親的背,深吸了一口氣,道:“媽,除非是參加彼此的葬禮,否則我們不會再見了。”
童母沒再多說什么,讓她進去睡了。她做了很長很多的夢,小時候的事情和長大了之后的事情交織在一起,夢到了很多人,有徐邱駱,有小叔叔,有金學虞,也有蘇靜宜。
醒來之后只覺頭痛欲裂,很顯然,她錯過了晚上的飛機,睡得不知晝夜。她摸了摸額頭上的冰毛巾,然后看到母親正坐在床邊,眼睛眨也不眨地守著自己。
“書鴻,你發燒了,有沒有不舒服。”
童書鴻搖了搖頭:“沒,還好。”
“你同事來了,來了有一會了,不過他不想打擾你,一直在客廳等著。”
“媽你讓他進來吧。”
“你知道是誰啊。”
童書鴻按了按太陽穴:“除了他不會有人來找我。”
屋里燈光有點暗,但是絲毫不影響徐邱駱的帥氣,童書鴻看了他一眼:“這一路上沒少簽名吧。”
“還好。村民們都很可愛,我很喜歡這里。”
“那你留這兒吧。”
“那你呢?”
童書鴻想也沒想說道:“如果我愿意留在這兒,故事也就不是現在這樣了。我不愿意留在這里,從前是,現在也是。”
“那我接你回去。”
“Alex,我從沒有一刻能夠忘記他。”
“書鴻姐,你不用跟我說這個的,我懂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病了嗎,因為昨天金學虞的老婆回娘家了,而我跟他待在一起,一夜沒回來。我平生最不恥第三者,但是我卻跟一個有夫之婦發生了一夜情。”她望向徐邱駱,“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他起身離開,過了一會又回來了,興沖沖地同她講:“書鴻姐,這是我帶來的榴蓮酥哦,之前在東山島的一個鎮子上,我們不是在一家糕點房買了好多糕點嗎,你當時說這個榴蓮酥是最好吃的。我來之前就又去買了點帶過來。原來啊,那家糕點房的老板和老板娘大學就認識了,他們大學畢業之后一起學烘焙,然后開了這家糕點房。路上時間有點久了,可能皮有點硬了,你嘗嘗看。”
徐邱駱挑挑眉,笑得可愛又溫柔,先是把榴蓮酥掰成兩半,然后用牙簽插上,遞給她。
童書鴻接過來,放進嘴里:“很好吃。”
“哎呀,我都忘了。”他拍了拍腦袋,然后又起身小跑了出去。進來的時候手里端著一杯溫開水,“你睡了這么久,嘴里一定很干,喝點淡鹽水,敗敗火。”
“Alex,你先回廣州吧。”
“我不著急的,我已經請好假了,可以在這里多陪書鴻姐幾天,我不是要賴在你家不走哦,我會自己找好地方住的。”
“邱駱……”
“書鴻姐,我只把你當朋友。”他依然笑著,“徐邱駱不是死纏爛打的人,我只是想陪著你,僅此而已。”
“你走吧,Alex,我不需要人陪。”
“我可以走。”徐邱駱低下頭,“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苛責自己。”
“……”
“你走吧,讓我靜一靜。”
蘇靜宜回來之后并沒有表現出來什么異常,還是跟平常一樣,洗衣服做飯看孩子,沒事的時候就陪奶奶出去溜溜彎。隔了三四天,才去到翟星樓家,又親自送上祝福。
“來看看你和靜宜,順便帶了點我媽媽做的小點心。”
“嗨,我又跟著沾光啦,哈哈哈,我可是一直對阿姨做得點心念念不忘吶。”
蘇靜宜笑笑:“你總算是安定下來了。”
“是啊,以前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但是當真的成了家之后,覺得穩定下來也沒什么不好。人最終還是要落葉歸根的。”
“是這樣嗎。”
翟星樓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也收起了笑意,問:“靜宜,你有心事?”
“我的心事,你是知道的。”
翟星樓沉默了半晌,說道:“靜宜,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管怎么樣,都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你不必因為過去的事情鉆牛角尖。”
“我不認同你的說法。或者說,現在的我不認同你的說法。當年,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態度跟金學虞結婚的。我覺得對于婚姻來說,愛與不愛沒那么重要,兩個人年齡相當,性格互補,能夠搭伙過日子就可以了。可是這樣的關系,真的是正常的嗎?我越來越覺得,我們兩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錯誤已經造成了,就只能將錯就錯了。”
“不是這樣的。”蘇靜宜斬釘截鐵地說道,“人之所以會過得不幸福,大多數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可是,人到底為什么要認命,為什么不試著去改變命運呢?”
“那你想怎么做。”翟星樓問。
“我退出。我不要金學虞了。”
“靜宜,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們現在已經有了詩禾,怎么可能說分就分?”
“如果我們勉強在一起,孩子長大后最委屈的地方,可能就在于,我們會把對她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在一句‘我跟你爸都是為了你才湊合著過到現在的’。父母憑什么替孩子自作主張,然后又自我感動呢?我相信這不是詩禾想要的。與其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里長大,不如我一個人養她。”
“靜宜……”
“其實,不是我不想要金學虞了,而是我覺得,我應該把金學虞,還給童書鴻。他們太痛苦了。”她故作大方地說道。
“靜宜,在我看來,最痛苦的是你。”
童書鴻這次感冒的時間持續了很久,高燒連著一個星期不退,她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要燒傻了。童母催她回廣州去大醫院看一看,她就是不肯回去。還好最后有驚無險,慢慢從高燒轉成低燒,然后退了燒。
明天童書鴻就要走了,這一走,怕是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了。
記得剛上大學的時候,她常常會因為半年不能回家而哭鼻子,可是現在三五年,甚至六七年不回家,她居然也沒什么感覺了。
人大概都是這樣吧。
她戴了一個毛線帽,穿著運動服,慢悠悠地在村子里遛彎。她突然能夠明白為什么金學虞這樣渴望這種生活了,這樣的生活雖然沒有太多的驚喜,可是也注定了不會有什么大起大落。每天早晨起來澆澆花,去村口的早餐店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午后在自家小院里躺在躺椅上曬著太陽沏一壺茶,再拿本書,一下午就消磨過去了。晚上或是跟家里人在家里看電視,或是叫著隔壁鄰居在院子里打牌搓麻。
很愜意又舒服的生活。
可她注定不是這樣的性格,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她跟金學虞分開,從來就不是因為某一件事,而是性格上的巨大差異。他們渴望的不是同一種生活。
“嘿,這位美麗的姑娘,可以請你一起跳一支廣場舞嗎?”
她側頭,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正是徐邱駱。雖然他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但是聽聲音就是他沒錯了。
“書鴻姐,你看到我怎么都不驚訝的?你不驚訝我居然還沒走嗎?”
“你做什么事我都不覺得驚訝。”
“沒看到你好起來,我怎么能放得下心走呢。”徐邱駱嘆了一聲氣。這里附近沒有旅店,倒也不用多豪華,但招待所他真得是住不下去,所以只能在縣城找一家酒店,每天早晨不到六點開車過來,晚上十二點以后回去睡覺。
他知道童書鴻心情不好,不想去打擾她。于是就每天全副武裝,戴著口罩,墨鏡,帽子,穿著最土最丑的衣服,在村子里閑逛,他想著,只要童書鴻出來,他總是能夠碰著她的。那時,他陪她散散步,講幾個笑話給她聽,讓她不要一個人沉浸在負面情緒里就好了。
“我現在連你們村有幾家小賣鋪,一袋方便面賣多少錢,一個饅頭多少錢,一瓶風油精多少錢我都知道了。你隨便提問,一斤芹菜,一斤胡蘿卜,或者是西紅柿啊什么的,我全都知道。我感覺我也能在這里擺個攤賣東西了。”
“沒興趣。”
現在時間不早了,再過一刻鐘就十二點了,外邊也沒什么人了。她站在一個路燈下面,依靠著電線桿,看起來很疲憊。
他伸手幫她趕飛蟲:“這里蟲子好多。”
“你走吧。”
“書鴻姐,我也不是故意要出現在你身邊討你煩。只是有些話,我想跟你說。”
“如果是安慰我的話那你不用說了。”童書鴻說。
徐邱駱的眼眶有些發酸,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難受過:“書鴻姐,我知道你現在對自己有一百千萬個責怪,以你的性格,可能已經在心里罵了自己幾百幾千次。也許從世俗的角度,你是錯了。可是在我的心里,我不認為你錯了,在旁人眼里,你是光芒萬丈的影后,可是在我看來,我始終覺得老天對你太不公平了。你只是愛上了一個人,那么真摯又溫柔地愛著一個人,你有什么錯呢。”
他不敢抬頭看她,她的憔悴和蒼白讓他心疼,低著頭兀自說道:“書鴻姐,如果你覺得自己錯了,那么請你對自己寬容一點。人無完人,每個人都會犯錯,你既然能夠善良地對待別人,為什么就不能原諒你自己一次呢。”
“邱駱,你走吧。”
“好,我走。”他轉過身子去,走了兩步之后又停住了腳步,“別用那個詞形容你自己。”在他心里,她從來都不是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