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些日子的治療,蘇靜宜的頭發徹底掉光了,她把假發摘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心里滿是酸澀。
她討厭住院,不喜歡那種瀕臨死亡的逼仄感和消毒藥水的味道,那雪白的墻壁和病號服,無一不在提醒著她,她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
“學虞,我不治了。”
“又說這種喪氣話。”
蘇靜宜痛苦地搖搖頭:“我不想就這樣死在醫院里。”
金學虞嘆了一聲氣,想著醫生跟他說的話,蘇靜宜雖然精神狀態尚可,但其實已經很糟糕了,即使再繼續治下去,也只是在延續生命時長的同時延續痛苦。
“那我們回家。”
她還是搖頭:“我不想讓我爸媽看到我這個樣子。學虞,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陪我走完最后這一段吧。”她躺在他的懷里,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我害怕。”
他緊緊抱著她:“不怕,靜宜,不要怕。”
“學虞,這是我陪你過的最后一個生日了……”她抽泣起來,“我舍不得。舍不得你,舍不得我爸媽,舍不得禾禾。”
“靜宜,只有你了。”
在這個日子里,兩個男人在過生日,四個人在流著淚。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金學虞的死訊傳來的時候,童書鴻主演的電影入圍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獲得了金棕櫚獎的提名。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走過這條紅地毯了,卻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領獎臺上。
其實她每一次參加頒獎典禮都會準備頒獎詞,她說著一口流利而漂亮的英文,但這是第一次她有機會向全球的觀眾展示自己的才學。臺下另外幾位入圍但落選的女星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她手里拿著獎杯,攝影機對著她,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她的身上。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獎杯摔在地上,她落荒而逃的時候,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完了的不是她的星途,不是她的事業,而是她的整個人生。
很久以后,她仍然不敢去看這場電影節的視頻,不敢看她跟其她四個女演員在大屏幕上被分割成五個小方格的時候,她是怎樣的表情,也完全記不起她是懷揣著怎樣的心情一步一步走上了臺。那段時間她整個人都是空白而呆滯的,仿佛是拖著軀殼完成了接下來一系列的動作。
金學虞出殯那天,天氣不是很好,時不時飄下來幾滴雨,整個村子都死氣沉沉的。金學虞的奶奶哭的肝腸寸斷,而蘇靜宜的媽媽更是直接癱倒在地上,任誰拉都不肯起來。
那一天翟星樓一直陪在金奶奶身側,他強忍著沒有流淚,一言不發。他想,他們的那一段青春歲月,終于還是結束了,結束在了這個刺骨而又寒冷的冬天。他設想過很多他們三個人的最終結局,可唯獨沒想到是以某個人的死亡而告終的。
翟星樓不知道這對于蘇靜宜來說算不算另外一種圓滿,她跟金學虞死在了同一天,她是一個溫柔而又剛烈的女子,她善良、賢惠,從不咄咄逼人,是村子里有口皆碑的好妻子、好媳婦兒。她跟童書鴻不一樣,她這一生似乎都無欲無求,只是因為后來愛上了金學虞,內心才有了真正想要追尋的東西。
翟星樓的父母幫忙帶詩禾,看著詩禾可愛乖巧,笑瞇瞇地吃蛋糕的樣子,翟母也忍不住掉了兩滴淚:“造孽啊……孩子還這么小。”
金詩禾還什么都不懂,她還不知道,她才剛剛學會說爸爸媽媽我愛你,爸爸媽媽就不見了。
人的生死也許都是天定的,逃不掉,躲不開,多半是命數。
“書鴻沒回來嗎?”翟父嘆了聲氣,問道。
“沒。”翟母搖搖頭,“也是啊,回來干什么呢。這最后一面,見與不見,也都沒所謂了。”
翟母說完這句話之后,頓了一會,隨即淚如泉涌:“書鴻心里得多難受呢。學虞在廣州的時候,他們的關系那么好。她怎么能接受……我要是書鴻,我也不想回來了,這最后一面,她怎么能受得了,這不是生離,這是死別啊……”
翟父攬住她的肩,而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就交給時間吧。”
是的,童書鴻說謊了。她不想去,即使是五花大綁捆著她,她也不會去參加金學虞的葬禮。她跟媽媽說,除非是參加彼此的葬禮,否則他們不會再見了。
可是她食言了。
大家都說她消失了,其實并沒有,從戛納回來之后,她就一直待在那個屬于她和金學虞的家里。
徐邱駱進來的時候,屋子里是全然沒有燈光的,僅僅靠著夜空里的點點星光,以及對面萬家燈火的微弱光芒,才讓他勉強能夠看得清楚她在哪里。
客廳里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濃烈的煙草味道先是在空中打了個旋,然后全都涌到他的鼻息里,嗆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他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她的身邊,終于看清楚了此刻如同一具尸體一般躺在貴妃椅上的童書鴻,她是毫無生氣的,死氣沉沉的。
她的眼睛隔好久才眨一次,其余時間是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的,仿佛只有吞吐著的煙霧才是真正活著的。
“你以前最討厭煙味。”
童書鴻過了好久才彈了彈煙灰:“我現在也討厭。不過自己抽起來就聞不到了。”
其實安娜早就來找過她了,只不過她不知道密碼鎖的密碼是什么,所以只能每天把做好的飯放在門口,一遍又一遍無助地敲門,在沒人開門之后又灰溜溜地離開。
徐邱駱自己也沒想到,童書鴻會愿意在這個時候回復他的短信,告訴他密碼。
他知道童書鴻現在最需要什么,最不想聽到什么,所以他什么也不說,就只是這樣待在她的身邊,安靜地陪著她。
“邱駱,我在贖罪。”她的眼神是空洞而無神的,“其實這么多天,我不吃不喝,也就跟著他們一起死了。但是每天,我都會把安娜送來的飯吃完。我不能死,我要活著,我要清醒地去體會這蝕骨鉆心的痛苦。我知道我這是在接受懲罰,因為我必須為那一天晚上的錯誤而承擔代價。”
他握住她的手:“我們去醫院吧。”
即使從來沒有任何人跟他說過,可他早就知道,童書鴻的抑郁癥已經很嚴重了。他深深地愛著她,牽掛著她,根本也不需要由誰來告訴她,他只是看著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狀況已經很不好了。
“你覺得醫生能治好我的病么,Alex。”
“治不好,但我只是想你能暢快些。”他知道她不好,很不好。也知道她的情況可能不僅僅是抑郁這么簡單了,他想,她的身體應該也很不適,雖然外表仍舊是精致美艷的,就像小說里常寫的,即使邋遢頹廢成這個樣子,仍舊是漂亮的。可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和血骨的芭比娃娃,完全沒有生的感覺。
徐邱駱又往前挪了挪,腳邊剛好碰到了啤酒瓶,他這才看到地上的啤酒瓶子。
“童書鴻。”徐邱駱先是握緊了拳頭,想伸手拍拍她的肩,最終卻只是安靜地凝望著她。
“我已經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問題,又何必再聽醫生跟我說一次。被詢問一番,做做檢查,拿點藥,自我安慰很快就能好。可其實自己心里清楚,好不了了。”
“我陪你一起吃藥,行嗎?”
他知道她不想被當成是病人,她比所有人都厭惡這樣子的自己。他擔心極了,她的身體會不會出狀況。
她扭過頭去,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他。
“你要是不想去,我們就不去了。你想喝酒,那就喝,我陪你一起喝,喝個痛快。”
“醫生能讓金學虞和蘇靜宜活過來嗎?”她問。
“……”徐邱駱心里一抽。
老實說,他應該吃醋的,可是他一點也沒有。他的眼里和心里都是她的痛苦和絕望,他滿心只想著怎樣能讓她好受一點,根本沒有任何的精力和情緒而去爭風吃醋。
他多么希望她能夠好起來,就像前一段日子一樣,會急,會鬧,會懟他罵他跟他開玩笑。他多么希望金學虞能夠活過來,即使把他從她的生命里抹去,即使她再也不記得一絲有關于自己的記憶也沒關系,他竟傻傻地希望金學虞真的能夠活過來,然后代替他跟童書鴻在一起。
只要她高興。
“其實我很壞的。他跟蘇靜宜結婚,我每天都在詛咒他早晚有一天會妻離子散。我很壞的。但是此時此刻,我童書鴻對天發誓,如果金學虞可以活過來,這一次,我愿意笑著祝他們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那之后童書鴻很久都沒有通告,令大家覺得奇怪的是,徐邱駱也跟著消失在了大家的視野中。他陪著童書鴻做了很多事情,他們一起去蹦極,去攀巖,去做熱氣球,去祖國的大江南北旅行。
他知道自己是個很糟糕的藝人,他的這種說走就走對經紀人而言,對公司而言,都粉絲而言都是極大的不負責任。可是這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都抵不過童書鴻的一個笑容。
經紀人Louis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在案板上切娃娃菜,他心里知道對不起他,可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了。
“你倒是還有興致做菜。”經過了他這兩個月的失蹤,Louis的心情早就從一開始的著急,憤怒,變成了現在的釋懷和平靜,或者說是沮喪、絕望。他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攤上了這樣一個藝人。
“我很抱歉。”
“一句抱歉就沒事了嗎?”Louis看他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積攢了多日的火又蹭地冒出來,他走到他跟前,把他手里的菜刀搶過來扔到地上,“一句請假就消失兩個月?Alex,你知不知道你是誰?你是藝人!藝人是沒有假期的!你倒是瀟灑了,說不見就不見,你知道你給我,給公司留下了多少爛攤子嗎?你知道你月初有一個已經簽約了的電影要進組嗎?你知道你要賠多少錢嗎?你好不容易拼來的星途,你不要了嗎!”
“我不要了。”
Louis揪住他的領口,伸出拳頭想打他一拳,最終拳頭卻落在了墻上:“你夠拽,Alex。你是不是覺得你很瀟灑很酷啊?”
“我沒這么想。我知道我要為我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但你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
“是因為童書鴻嗎?”
“我很愛她。”
“我沒有不讓你愛她!只是,你愛她就一定要放棄你的前途嗎?”
“我不能在她最沮喪的時候離開她,我要陪著她。”
Louis嘆了一聲氣,他印象中的那個徐邱駱,從來都是一個花心濫情的紈绔公子哥,哪里有付出過真情。可是他這樣的人,不是沒有心,而是沒有遇見愿意讓他真心對待的人。
“邱駱,你跟她不一樣。她是前輩,是書鴻姐,即使她在頒獎臺上撂獎杯,即使她隔個一兩年不拍戲,只要她什么時候想回來,她還是可以出現在大熒幕上,接受觀眾的掌聲和喝彩,因為她有好的作品。可是你走的是偶像路線,現在每年電影學院畢業的人那么多,公司光是今年就簽了幾十個藝人,你如果不努力,很快就沒人記得你是誰了。你懂嗎?”
徐邱駱點點頭:“我懂。我很在意我的前程,我也不想讓我之前的努力付諸東流。可是現在,我更在意她。”
“可是她真的需要你為她做出這種犧牲嗎?”Louis問。
“Louis,這不是犧牲。你不用把我說的這么偉大,我做這些事情都是從我的本心出發。我陪著她,不是為了拯救她,是因為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很幸福。”
“那你覺得她是真的喜歡你嗎?”
“她喜不喜歡我不重要,我喜歡她就行了。”徐邱駱淡淡道。
“也許她只是把你當成某一個人的替身呢?你也無所謂?”
“那我會努力做一個好的替身。”
Louis搖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徐邱駱,我知道我勸不動你。只是……你再想想清楚吧。”
徐邱駱把還沾著幾片菜葉的刀撿起來,擰開水龍頭沖了沖,他要繼續為童書鴻煮米線了。去大理的時候,有一家巷子里的米線,童書鴻很喜歡,回來之后她還有提起過。于是前天他又飛了一趟大理,親自去了那家店,央求老板和老板娘跟他講了做法。原來,那家店的米線是他們自己用米制的,還有特調的料,所以味道格外的香,卻又不膩。
本來,老板是不同意的,畢竟他們這么多年的生意靠得就是秘方,但是徐邱駱同意他們用自己跟他們的合照作為宣傳,老板就很爽快地答應了。
他還加了老板娘的微信,老板娘人很好,他哪里遇到問題了就視頻指導他,好不容易他才摸索個差不多。不過,他記得童書鴻特別喜歡吃娃娃菜和金針菇,所以打算再在里面加一點蔬菜,想著她應該會喜歡。
他剛剛跟Louis說的話都是發自肺腑的,以前到底是太年輕幼稚,談的那些段感情竟沒有一段是跟愛沾邊的,以為一捧鮮花,一頓大餐就算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了。
真正接觸到愛是童書鴻出現在他的生命里,走進他心里的時候。他開始明白,如果你真得很喜歡一個人,你不會覺得你在付出,更不會覺得你在犧牲。因為愛她,所以跟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人間最真實的幸福。
世間安得雙全法,人總有很多要面臨抉擇的時刻,不可能什么好事都讓自己占盡。他并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前程,他又何嘗不是從小就有一個明星夢,他從小就不喜歡念書,可是為了文化課能夠過關,他也曾經懸梁刺股挑燈夜戰。他無法做到一邊讓自己封閉在劇組拍戲,趕經紀人為自己安排的鋪天蓋地的通告,一邊在微信發幾條敷衍的短信或者打一通電話來敷衍童書鴻。
他不知道他怎么做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只是時間和沖動讓他本能地選擇了留在她身邊。
他跟童書鴻的性格很互補,三觀上也基本沒有違和,其實就連Louis看來他們兩個人都是般配的。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從沒吵過架,比電影里的男女主角還要和諧。他們在一起了很久,徐邱駱對她一直是體貼而順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