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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3 第543章 逼殺橫虛

    唯取真人命血,祭奠一切為真人冤殺之亡魂耳!
    橫虛真人本已經是重傷在身,強行催動誅邪印,幾乎耗盡了自己僅余的心力,又為見愁打斷再添上一擊重擊,則已走至油盡燈枯之態。
    他眼前模糊,耳中嗡嗡然。
    但見愁這一句話,他卻是聽了個清楚。
    遙想八十余年前,他初到人間孤島,尋找謝不臣,于靈識中遙遙望見,這女修還不過是一介尋常婦人,在家中等待自縣學回來的良人。乍然間為那一劍所中,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人倒在地上,尚有未曾消解的茫然。
    在令謝不臣將其歸葬時,他未嘗沒有過猶豫。
    可在那一瞬間,面對天命的不甘,戰勝了他本該持有的理智……
    若未將其歸葬于風水穴中,即便扶道察覺他到來,也無法逆天聚魂使見愁死而復生,也就不會使她成為崖山的大師姐。而對昆吾懷恨已久的曲正風,自然不至于脫離崖山,再一步步釀出今日之禍來!
    只是他有什么錯?
    這浩浩十九洲,什么時候不是弱肉強食了?!
    伸手扶著那周天星辰大陣的邊緣立著,橫虛真人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那一日借此陣衍算出天機時的心情。
    真猶如五雷轟頂!
    他不明白,昆吾究竟是做了什么惡事,竟要遭逢大劫;更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惡事,要為人取代!
    如今,一介凡人見愁,成了他唯一沒有算中的因果,成了他唯一沒有算中的偶然。好似冥冥中自有一只屬于天命的手,在這當中撥弄,將他戲耍!
    而他,已無反抗之力。
    道袍上的鮮血拖在了地面上,逶迤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痕跡。
    橫虛真人的身形晃了幾晃,踉蹌著走了兩步,又停住,胸腔震動著笑出聲來:“你能有今日,到底還該謝我!”
    謝?
    若苦難加身也算一場歷練,那的確是該謝的。
    見愁平平地回答:“那便謝真人機關算盡,害人害己,不但喪盡天良,亦自掘墳墓吧。”
    她本是一凡人,該沒有什么修行的天賦。
    但謝不臣一朝殺妻,埋她入那風水龍穴,使她魂魄為精怪噬咬,陰差陽錯竟有了天虛之體,除了于修行一道上除了苦些,也因此難過問心道劫外,前半程幾乎算得上是一帆風順。
    對很多人來說,這前半程的成功就已經足夠了。
    于人生一道而言,失敗了無數次再成功的人終究是少數,世上多的是失敗多次后越發失敗的人,相反,一開始就成功的人更容易一路成功下去,縱使中間有些挫折,也無法摧毀他們的信念。
    如何開始,實在很重要。
    而她最好的開始,便來自這最深的劫難,沒有橫虛真人,就沒有今日的見愁。
    只是那又如何呢?
    天下的道理,并不是這樣講的。
    “前有為一己私欲害崖山千修殞命,中有為化昆吾大劫唆使謝不臣殺我證道,后更恩將仇報戰中偷襲,放走神祇少棘,重傷我故友朝生,殺我舊識鯤鵬!”
    一句一句,皆沉重無比。
    見愁肩胛之上的劇痛,都還未完全消解,讓她在說出這一番話時,沒掩住眸底的幾分傷懷!
    周遭所有修士已經愣住了。
    他們都知道橫虛真人先前于戰場上催動的那一記誅邪印有何等大的威力,畢竟是不容于此界的力量,也曾在離開極域前看見那乍現于蒼穹之上的垂天之翼虛影,當時便已有隱隱不妙的預感。
    但此刻親耳聽見,依舊是覺得心底一沉。
    說到底,那傅朝生雖是妖邪,鯤鵬亦跟在他身旁,可這二者也并未對修士做下什么不可饒恕之事,連妖魔道在陰陽界戰中都可暫時放下仇恨,橫虛真人關鍵時刻反戈一擊,于情于理,都實在讓人無法理解。
    這也讓他們徹底站住了。
    既不知道是該上前阻止見愁,還是就這般袖手旁觀站在此處看著,一時相顧躊躇。
    見愁卻始終站在殿前,手按長劍,眉心一線紅痕隱現,淡淡續道:“血債該要血償,真人縱巧舌如簧,狡辯推脫,但真人之所作為,道心可證。崖山昆吾,兩門交好數千載,見愁乃崖山門下,視真人為長輩,不敢擅自動手。但請真人一全兩派舊日交情,體諒在場諸多正道修士之難處,自裁謝罪!權當,為昆吾留個體面。”
    眾人聽得背后發寒。
    縱然他們對見愁了解不多,可只聽這一番話都能聽出來,她言語中看似客氣,實則根本沒給橫虛真人留下半分余地,也根本沒有半分要饒恕的意思。
    言下之意是,他若不自裁,她便連昆吾最后的體面都不給留了。
    只是橫虛真人聽聞此言,卻是大笑了起來,好似聽見什么荒謬之言,大聲反問道:“謝罪,我橫虛何罪之有?!”
    云海之上,是整個十九洲的精銳修士。
    云海之下,是再也不會醒來的昆吾弟子!
    橫虛真人的目光從見愁的身上,移到周遭,落到那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面容上,心中非但有半分悔意,反而更添上幾分無言瘋狂!
    他在笑,嘲諷地笑!
    “我修行千余載,天賦雖非絕高,卻是門中修為第一!申九寒不過得蒙天賜,天賦略高,卻性情倨傲,有勇無謀,草包一個!憑他,卻得了軒轅劍……”
    “昆吾若真有這蠢貨執掌,怕不出三百年便淪為寂寂!”
    “我不過是讓師尊看清了他的無能,再坐上這首座之位,數百年來功績有目共睹!”
    “我,何罪之有?”
    “十一甲子前陰陽界戰,我昆吾半道遇伏是實,雖未及趕到,可殺崖山千修之罪魁,實乃極域!縱昆吾馳援未及,北域佛門之內亂也逃脫不了干系!”
    “我手中未沾半滴崖山之血!”
    “我,何罪之有?”
    “便是衍算天際,得昆吾大劫之諭示,我亦趕赴十九洲,親收謝不臣為徒,傾囊相授!縱是唆使他殺你,卻也為你留了一線生機!”
    “更何況便是真殺了你又如何?”
    “一人之性命,千百人之性命,換了是此時此地在場其余之修士,你盡可問問,他們——怎樣抉擇!”
    “我,何罪之有?!”
    原本鏗鏘的聲音,到末了已是沙啞一片,那凌厲的眼神更如凌遲一般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
    四下里一片靜寂。
    一時竟是無人敢直視他,更無法回答他這一番聲色俱厲的質問。
    橫虛真人便快意地大笑起來,抬袖間已是豁然一指,竟然指向了一旁久未言語的扶道山人!
    見愁皺眉望著他。
    橫虛真人聲音卻已染上了幾分諷刺,只對她道:“算計?我橫虛自命能與天斗,可算來算去,又怎么及得上你這一位師尊?你當真以為,他扶道是什么良善之輩,收你為徒是為了積德行善嗎?!”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只覺得心底最后那一點亮光也滅去了,僅剩下一點冰冷的殘灰,鋪在日復一日更深的傷口之上。
    他清明的雙眼,回望橫虛真人。
    只看著他近乎癲狂的姿態,一語不發。
    橫虛真人聲音便越發激昂,仿佛要將這一生的恨意都宣泄出來,瞪視著扶道山人,萬般不甘:“你扶道若非心有成算,怎會悄無聲息在我離開后,去了那山野村落,收她為徒?非但如此,還借一句戲言,使她成了你崖山絕無僅有的‘大師姐’!你不過是明知我昆吾罪不至此,可心中仇恨無處安放,才有這后來的一切。你敢說你之所為,一樁樁一件件,不是針對我昆吾、針對我橫虛而來?!如今昆吾落得與你崖山一般下場,你扶道總該滿意了?!機關算盡的,又豈止是我……”
    機關算盡……
    扶道山人從未想過,這四個字,竟還能用到自己身上。
    他若是機關算盡,十一甲子前崖山便不會遭逢劫難;
    他若是機關算盡,昆吾這數百年來絕不會如此安生;
    他若是機關算盡,憑他橫虛,怎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當真是其人如其所見。
    自己是什么人,便看旁人皆是如此……
    到了這境地上,舊日那粉飾出來的太平與和睦,都已經被血淋淋的現實撕扯破碎,露出現實最猙獰與殘酷的真相。
    扶道山人終究是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他與橫虛皆是年少成名,相識于小會之上,是不打不相識,時人并稱為“雙璧”,一時輝映。
    從此仗劍江海,并肩山岳。
    是莫逆的摯交,是能一坐三日飲酒論道的知己……
    可橫虛與他,到底是不同的。
    他天賦不高,因此總要比旁人用功幾分,亦習慣了去算天下人的心思,顯得思慮周全,處事妥帖,彼時與他放曠不羈、隨性而為的風,是截然不同的兩樣。
    原還是志同道合,后來竟然變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扶道竟有些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這一切最明顯的改變,似乎便是在第一次陰陽界戰之后,橫虛坐上昆吾首座之位,在諸天大殿上見了崖山眾修,淡淡地拒絕了他們要見申九寒的時候。
    及至陰陽界戰重啟,他才不得不諸般謀劃,使見愁奇襲昆吾后從彌天鏡入極域,不與眾人一道。而橫虛在此期間,亦是真心要向極域復仇,恢復輪回,甚至八方城一役時,二人時隔數百年再次舉劍并肩,默契依舊……
    他本以為,橫虛終究留了一分初心。
    可在他魔怔似的反戈向傅朝生一擊時,所有的錯覺便都崩散一空。
    如今站在這昆吾的諸天大殿前,分明周遭都是熟悉的人,可他放眼望去,竟覺陌生。
    更覺橫虛這一張扭曲的臉陌生。
    他笑出來,渾濁的眼底已含滿了淚,只閉上眼,愴然道:“扶道一生,從未害人……”
    扶道一生,從未害人。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卻在落地那一瞬間,如利劍,如洪鐘一般,撞擊在橫虛的心底,讓他面上所有的瘋狂,都在這一刻冷卻下去。
    往昔的一切,悉數浮現。
    橫虛真人終是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初時只是低笑,繼而大笑,到末了已是意態瘋狂,可淚也從眼底滑落……
    似狂,亦似悲!
    誰也無法度測這一位往昔德高望重、受萬人敬仰的大能,此刻是何等心緒。
    后悔,抑或不悔?
    所有人只能看見他仰天大笑的姿態,聽見他那一聲連著一聲的笑聲……
    只是笑夠了,便也似乎清醒了。
    那瘋狂之色從他面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凡的鎮定與從容,好似先前的一切質問與反問都不曾發生,他依舊是昆吾首座、正道的領袖。
    橫虛真人的目光,落在了謝不臣的身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謝不臣立在原處,既不上前一步,更不后退一步,自曲正風揭穿橫虛真人收他為徒時的種種謀算后,他面上的表情便沒有半分變化。
    不悲不喜,無情無惱。
    只這般由得旁人去猜測,卻始終不泄露分毫的真實。
    橫虛真人望他,他亦平淡回望。
    這一刻,實有洶涌的暗流,但也只有這對望的師徒二人知曉了……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彼將取吾而代之!
    往日他不服。
    到得今日田地,才算知道,所言非虛!
    橫虛真人想起那關鍵時刻護住了自己的九疑鼎,淡淡地笑了一聲,目光掠過見愁,落回扶道山人身上,只道:“扶道,相交一場,今日這一切,便當是我橫虛作繭自縛,負盡天下吧!一切罪孽皆是我一人作下,崖山之仇已算是報了;可當年唆使謝不臣殺妻證道,實乃我一人之私心,不該禍及昆吾,不該禍及我徒!彼時他不過一介凡人,又能知曉多少?但請你念在多年的交情份上,應我一事,今日血仇,昆吾可一筆勾銷,絕不追究;我橫虛亦當拔劍,謝罪天下!”
    扶道山人睜眼看他,只覺他這人之將死的一刻,也顯得面目可憎,雖有舊日交情在,可無論如何也無法應一聲“何事”。
    可橫虛真人似乎半點不介意。
    他只是重凝出那一柄幾乎諭示了他一生命數的銹劍,平靜道:“自今日起,但在此界,你徒見愁不得向謝不臣尋仇,更不得再傷我昆吾弟子,從此崖山昆吾,秋毫無犯!”
    “荒謬!”
    扶道山人雖是崖山執法長老,能決定崖山大半之事,也知今日這一場爭端若真能既往不咎,至少可保得曲正風性命,可他何來的資,替見愁應下橫虛這無理之請?
    一時便要冷笑。
    然而還未等他開口,見愁清冷的聲音,已出乎眾人意料地,在這一刻突兀響起:“若我答應,真人當真肯踐諾?”
    “絕不改悔。”
    橫虛真人的眼底出現了一分笑意,回看向見愁。
    見愁何等玲瓏剔透的心思?
    橫虛真人之所謀所想,她真看了個清楚。
    只是也根本不等旁人表達什么意見,她便已立在這諸天大殿之前,當著這天下在場修士之面——
    并指向天,斷然立誓!
    “我,崖山門下,見愁,在此立誓!”
    “自今日起,凡在此界,絕不向昆吾謝不臣尋仇,更不對昆吾弟子加之刀兵!”
    “若違此誓,天地當誅!”
    “轟隆!”
    雷霆降落,在這極其接近蒼穹的地方,赤金色的閃電劃過,將見愁那挺拔決然的身影,深深刻入眾人眼底,成了眾人記憶里磨滅不去的畫面……
    也將她一雙沉冷的眼眸,染成赤金!
    誓言已成,見愁放下了手掌,也同時扣緊了手中長劍,肅然冷漠的面容上未見絲毫憐憫,只道一聲:“請真人謝罪!”
    “哈哈哈,好,好!”
    不愧是崖山門下,不愧是在這短短不足百年的時間里成為十九洲至強的大能!
    便是連橫虛都沒想到,她竟如此果決!
    這般的冷酷,這般的狠辣,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只是可惜了……
    當初被他收座弟子的,是那智計猶勝于他的謝不臣,而不是眼前這擁有一顆赤子之心的女修!
    只恨這一生,斗得過人,斗不過天!
    橫虛大笑。
    只在這一時,立在這昆吾的最高處,向四周悵望一眼,似要將這昆吾的山山水水都深深刻進他永世的記憶中,再不遺忘。
    而后陡然引劍!
    “真人!”
    “首座——”
    “師尊!!!”
    周遭驚呼聲已撕心裂肺,但昆吾眾人要攔也遲了。
    暗紅色的銹劍,自脖頸一抹而過,劍鋒凝著劍氣,穿破他道體,殷紅的鮮血灑在那高高的臺階上!
    片刻后意識崩碎,人也倒下。
    銹劍“當”地一聲落地,散成了一堆鐵銹!
    一代巨擘,引劍自戕,已是身死道消!
    那血色浸了開去,染紅了天邊的云霞。
    一如當年小會,他于此云淡風輕地揮袖,將剪燭派眾人的鮮血一拋,成那天邊的晚霞一抹,盡入昆吾跌宕畫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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