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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6 第526章 夜雨崖山

    姜賀師弟……
    見愁是有幾分意想不到的,一則縱使以她的修為都未察覺他是如何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畔,二則不知他此刻的言語有何深意,又到底意味著什么。
    可冥冥中竟生出一種奇異的、想要順從的念頭。
    就好像他說出來的這句話,無比正確。
    在崖山門下諸多弟子中,八師弟姜賀是怎樣的存在呢?打從她進崖山那一日起,他便是這般小小少年的形貌。看上去微胖,總也長不大,就連修為都是從來停留在金丹期,好似也從未參加過左三千小會。
    師弟們在的時候,他都在。
    師弟們說笑的時候,他也跟著笑。
    偶爾古靈精怪,泰半平和安靜,身上帶著一種同崖山天然的契合,仿佛與那一座山岳共同經(jīng)歷過深深淺淺的歲月。
    可是……
    他的年紀,明明不大。
    這樣的一刻,來不及追究他話里藏著的意思,見愁只是不放心。可還不待她有所動作,姜賀那手掌已然抬起!
    掌風一送,便是一陣狂風平地起!
    一如她方才一掌送左流出了險境一般,姜賀這一掌竟也強將見愁身型吹起,將她送出了戰(zhàn)陣!
    流風千尺,環(huán)繞在身。
    乘風而起,飛渡層云。
    憑見愁眼下返虛大能的實力,竟無法從這掌風攜裹之中脫離,一時駭然地睜大了眼睛,望著留在萬軍陣中的姜賀,心頭陡然一寒,已生出了不祥的預(yù)感!
    “姜師弟——”
    “姜師弟……”
    伴隨了他近四百年的稱呼啊。
    姜賀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喃喃念了一聲,終究還是帶著幾分難言的慨嘆,笑了起來。
    琴音環(huán)繞,強敵在畔。
    他立在這成千上萬鬼修的重圍之中,孤身一人,面上卻凜然沒有半分懼色。
    轉(zhuǎn)目望向眼前成片的魂傀,眸底光華寂寂。
    沒了昔日與同門插科打諢時的玩笑,亦沒了那平平無奇小胖子的稚嫩,縱然還是這一副長不大的身軀,可不管是眉目間的神態(tài),還是舉手投足間的動作,都在頃刻間沾染上歲月最沉重的痕跡,有了一種與其外表全然不符的垂垂老態(tài)。
    是很老了吧?
    姜賀自己都記不清是多少年了,近四百年來同崖山年紀輕的小輩們混在一起,倒都快忘干凈了。
    他生的時代,該比綠葉老祖還早上個千余年。
    那還是上古,強者縱橫,輪回猶在。
    只是要他回憶,竟渾忘了。
    大約是十一甲子前殞身于那一場陰陽界戰(zhàn),魂魄盡散,損傷太大,也使他失去了那些構(gòu)筑成他生命的時光吧?
    留存在他記憶最初始處最清晰的畫面,不過是黃泉河畔,血流倒涌,沖刷過崖山千修血肉之軀,將活人化作白骨,將生魂撕成煙云,讓鈍了鋒的劍游走過蒼穹萬里,升上陰霾的高空,穿過東極三千桃花覆壓下的鬼門,叩響崖山武庫的大門,墜落在那終年不化的冰原之上!
    可回去的,只是劍。
    所有倒下的身軀里,那殉道的魂魄,卻終難突破這兩界的隔膜,被天塹鴻溝一般的輪回阻斷!
    唯有那強極的、磨滅不去的執(zhí)念,如星火般匯聚在一起,在某個偶然的機會里,聚合起他散落的魂魄,逆投向十九洲大地!
    回去——
    回到崖山去!
    于是他以魂魄的存在,穿破了閉鎖隔絕的兩界,頂著天劫降落的規(guī)則懲罰,消解掉九成的修為,終于跋涉萬里,從東海島上鬼門中出來,墜在崖山那搖晃的鐵索橋上。
    九頭江的水淌著,是世間最好聽的聲音;
    還鞘頂隱約在層云上,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他心里喊了一聲:崖山,我歸矣!
    然后山川河岳都回蕩著層層疊疊無數(shù)的響聲:崖山,我欲歸矣!
    那不是他的聲音,那是隕落在極域的千修之聲!
    他們欲歸不能歸的執(zhí)念,鑄成了他的魂體,成為了他魂魄的一部分,支撐著他如風中燭火似將盡的壽數(shù),讓他再一次以一名崖山門下的身份,行走在崖山險道!
    四百年,忽忽彈指。
    可還記得,當日極域黃泉一戰(zhàn)那無盡愴然不甘的面孔?
    可還聽見,全新的身體里那回蕩不絕的悲歌與呼喚?
    姜賀閉上了眼去聽,周遭千百道朝他墜落的攻擊都在他閉目這一刻憑空泯滅,好似從未出現(xiàn)。
    戰(zhàn)場上的喊殺聲,潺潺的琴聲,同門擔憂的呼喊聲……
    聲聲皆入耳,可都沒在他心間留下半分痕跡。
    他還在傾聽,還在尋覓……
    只將這世間或冰冷或熱烈的一切聲音,都從耳邊摒除,于是便聽見了,聽見了那曾構(gòu)筑起他之存在本身的聲音!
    “崖山……”
    “崖山,吾欲……”
    “吾欲……”
    “吾欲歸!”
    “吾欲歸!”
    “崖山,吾欲歸矣!”
    “崖山!吾欲歸矣!”
    初時細碎,幾不可聞。
    可當?shù)谝宦曧懫穑闳缤魅矒粼谏顫荆仨懺谏介g,一層疊著一層,一層撞著一層,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它們撕扯著他的魂魄,撞擊著他的心神!
    在這聲音變得震耳欲聾的剎那,姜賀終于睜開了雙眼,淚落兩行!
    盡管眼前這千修面孔已然陌生,甚至已成為了完全迥異于當年的存在,成了任由旁人操縱的傀儡——
    可當年的誓言,他仍要兌現(xiàn)!
    帶他們回去!
    離開這陰慘森然的極域,回到十九洲去,回到中域去,回到那夢魂難歸的崖山去!
    “砰!”
    猶如星辰炸裂,在這一瞬間,姜賀展開了自己的雙臂,敞開了自己的胸膛,任由那一團熾烈的光芒在胸懷間炸開!
    近千魂傀陰風已起,成一大陣!
    無數(shù)血線各攜兇邪戾氣,劃出耀眼的弧度,向他投落!
    可他未閃未避,只是張開著懷抱,任由這無數(shù)血線扎進他滾燙的胸膛,跳躍的心臟!
    這一剎,天地都靜止!
    連琴音都止住了。
    嗚咽的風聲里,鐘蘭陵怔忡地望著,只覺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似乎都不再聽從他的調(diào)遣使喚,它們流溢出了一種讓他覺得很痛的情緒,好像有許多的聲音從他身體里發(fā)出,但卻不從他的舌尖與喉嚨,而是從四肢、五臟、六腑……
    投去的血線,充斥滿目,懸在虛空,不能收回。如同血脈般,將“他們”與他連在了一起,恍惚是一種共生共存的關(guān)系。
    一如他們隕落的當日……
    將那無論如何也消解不去的執(zhí)念、終難實現(xiàn)的渴望,都寄托在散落的魂魄之上,希冀著他回到崖山,也希冀著他帶他們回到崖山……
    “姜賀師弟!”
    “師弟!”
    “姜師叔——”
    有許多人在呼喚他的名字,姜賀都聽見了,也想起了當初見愁帶回有關(guān)于極域的種種消息時,扶道和鄭邀那倆小輩遮遮掩掩、語焉不詳?shù)那閼B(tài)。
    不過是不想他知道發(fā)生在極域的這一切罷了。
    可又怎么瞞得住呢?
    他也是活了千百年的老狐貍了,怎能看不清那么點貓膩?
    所以雖只有雷打不動的金丹修為,他也來到了極域,然后在鬼門關(guān)一役時,便窺破了真相,亦窺破了自己的宿命。
    他是為他們存在的,四百年等待,只為今日的重逢,兌現(xiàn)他往日許下的諾言,帶他們歸去……
    亦只有他能做到。
    因為他本就是這無數(shù)魂魄隕落時最深切的念想所化,與他們牽系在一起。
    “吾之生,汝之滅;吾既滅,汝當歸!”
    開口,是蒼老而雄渾的聲音,是在心頭壓抑了近四百年的心聲!
    “崖山故人,應(yīng)誓而來!”
    這樣的一剎,鄭邀所有的聲音都啞在了嗓子眼里,再發(fā)不出分毫;聽見這蒼老聲音的幾位大能卻是露出了幾分恍惚之色,好像從記憶的深處翻出了這聲音主人舊日的模樣;為掌風所攜裹的見愁,則在這樣的時刻,想起了與這一位“姜師弟”有關(guān)的種種異樣。
    也是在這樣的一刻,崖山劍穿過了宋帝王脖頸。
    掛滿了老態(tài)的一張臉上,驚恐的神色猶未來得及收起,便在萬般的絕望與倉皇中徹底凝固!
    過了法身境界的強大鬼修,都會漸漸修煉出自己的“金身”,所以在斬殺他們時,感覺與斬殺活人無異。
    手腕一轉(zhuǎn),石劍平削。
    激蕩的劍氣橫著破開了宋帝王的脖頸,竟是硬生生切下其頭顱,擲在地上!
    曲正風沉冷的面容上,未帶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只有那泉涌水流似的鬼血濺了他一身,染了他一雙眼,讓那雙眸在這為黑暗籠罩的蒼穹下,化作詭譎的深赤!
    崖山故人,應(yīng)誓而來!
    滾滾的聲浪,猶如降世的雷霆,在這廢墟與戰(zhàn)場上,不斷回蕩,竟好似在天與地之間回響!
    一重,一重,又一重!
    鐘蘭陵的琴弦斷了,轉(zhuǎn)輪王欲飛往截殺姜賀的身影被阻斷在半道,圍聚在一起的千修魂傀卻像是為聲浪震破的琉璃,“咔咔咔”,頃刻間竟有一道道裂縫出現(xiàn)在了他們魂體之上!
    金丹的修為,倏爾消失不見。
    姜賀整副軀殼都像是燃燒了起來,修為竟然節(jié)節(jié)攀升,到元嬰,到出竅,到入世,到返虛,直到有界!
    獨屬于大能的強悍氣息,冠絕天地!
    “故人,歸來兮……”
    抬手探指,天與地,在他的眼中便脫去了原有的形貌,只成為一片為規(guī)則束縛著的,可隨意撥弄的空間。
    于是他指尖向前一點!
    前方范圍內(nèi),那千修魂傀所處之處,竟如同鏡面一般碎裂!那一片地面瞬間化為了齏粉,虛空里出現(xiàn)了一道道裂痕,而置身其中的鬼修們,亦如倒映在鏡中的鏡像一般,迅速崩碎!
    “他們”本是傀儡,無情無感,在碎裂的時刻,連半分慘叫都沒有,面上甚至有一種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的茫然。
    琴斷了弦,身沒了形。
    鐘蘭陵抬起了自己雙臂,垂首便看見這一片空間內(nèi)的裂痕,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碎了他的琴,碎了他的衣袍,也碎了他的肢體……
    這一瞬間的感覺,奇妙到了極點。
    明明在崩毀,可沒有半分痛苦。
    因為構(gòu)筑成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沒有給他痛苦的反饋,仿佛此時此刻所發(fā)生的,才是它們所樂見的。所以心神間無有所痛,而身體卻陷入另一個層面的歡愉。
    像是什么呢?
    像靜止的火山,忽然噴發(fā),強大的破壞力,迸濺出萬千的塵灰;像傾頹的玉像,砸落在地,碎成無數(shù)雪似的細末;像一顆星辰,在銀河中炸開,點亮了周遭所有的星辰!
    無數(shù),無數(shù),無數(shù)的碎片!
    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完整,有的殘缺,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跳躍,有的飛舞……
    天地間再沒有任何魂傀。
    連鐘蘭陵都泯滅在那無所不滅的空間碎裂之中,消失不見。
    存在于所有人眼前的,只有這無數(shù)的碎片,散發(fā)出一種令人潸然淚下的熟悉……
    姜賀猛將雙手高舉,于是那無數(shù)鉆入他胸膛的血線都匯聚到了一起,在他結(jié)出一枚復(fù)雜的印訣之時,竟然相互聚交織,穿梭構(gòu)成了一面血鏡!
    他用力一吹,這血鏡便向半空升去。
    越升越高,越變越大!
    眨眼懸掛在黑暗的夜空中,如同一輪血月,卻無半分妖異,只有一抹濃郁的凄艷。
    “開——”
    嘶啞的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
    一道精純得恐怖的靈力自姜賀指尖發(fā)出,如一條玉帶流泉,源源不斷地注入天際那一面血鏡。
    與此同時,他光亮的身軀卻迅速暗淡下來。
    靈力在血鏡鏡面上濺開一片漣漪,打得它緩慢地旋轉(zhuǎn)起來。待轉(zhuǎn)過三轉(zhuǎn),便有一束圓粗巨大的金光,自這極域惡土下十八層地獄的地底而來,照透了腳下厚重的泥土,穿射到天際,擠開周遭陰霾的黑暗,落到那血鏡之上!
    周遭立刻出現(xiàn)了隱約的波動。
    血鏡瞬間轉(zhuǎn)為金紅,鏡面之上竟浮現(xiàn)出了山河的倒影,三千仞孤峰穿透夜色,摘星攬月……
    是崖山。
    這一刻,熟悉的氣息,籠罩了大半片戰(zhàn)場,也籠罩了戰(zhàn)場上浮蕩的千修碎魂!
    它們被這氣息指引,忽忽升騰而起。
    發(fā)散著深淺亮光的碎片,飄進那從地底透出的光柱,卻如水中魚一般向上游去,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匯聚到一起,好似一條發(fā)光的河流……
    流向那血鏡,流向那崖山。
    黑暗中,仿佛又響起那慷慨的悲歌……
    入我崖山門,拔我崖山劍,為我崖山人!
    一腔肝膽,曠照塵世!
    不愿長盛如月明,惟愿我心似明月……
    若得良才,當愛他,護他,教他,使他知這地上情、天上道,使他了盡塵俗,卻猶存赤心一顆,使他面對千難萬險,亦能泰然而處……
    不需多記,只需謹記——
    拔劍,拔劍!永遠拔劍!
    極域惡土,碎魂河逆流而上;崖山地底,彌天鏡倒轉(zhuǎn)而下。
    在第一片魂魄的碎片穿入血鏡,消失在極域時,姜賀暗淡的身軀,也開始了消散。
    本系執(zhí)念而存,亦因念消而去。
    千修真正隕滅之時,亦是他徹底隕滅之時。
    只是竟無半分的遺憾。
    在紛飛地碎光里,他只向著戰(zhàn)場上崖山的方向,遠遠看上一眼,便像是了卻了所有的心愿,返身向那金紅的血鏡投去!
    十九洲正當子夜。
    崖山地底的金光穿透了靈照頂,照在此刻歸鶴井畔那一道道默立的身影上,也照在前方那枯槁似一把骨的老祖身上。
    他們肅穆地抬首,看向天穹。
    霜白山月隱匿形跡,寥廓星辰從天搖落。
    十一甲子,英魂歸矣!
    凄風冷吹,夜雨瀟瀟。
    打在寒江江面,打在鐵索橋頭,打在拔劍臺頂,打在千修冢間,雨花,濺如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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