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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9 第519章 赤子心

    那時,是十一甲子前陰陽界戰之后,因在戰中立功,他被加為第四殿閻君,號為“仵官”。
    生時他是妖中狐族,死后他是鬼中閻君。
    新得來的地位實在尊榮,而他殘忍好殺,性情又狠戾乖張,在此之后當然變本加厲,引來了泰山王的皺眉。
    他同泰山王的關系很奇怪,也算不上友善。
    但若一定要他挑選一個最為人熟知的詞來形容他們的關系,仵官王覺得,大約還是“摯交”吧。
    剛入極域時,他修為便不低,更兼狐族本體修九尾天狐法身,擅長幻術,遂常以此來捉弄旁人。
    一日溜達到枉死城,遇著個賣草鞋的睡漢。
    他便想,極域雖不如十九洲那般豐饒,可無論如何也不該缺這些個草鞋,這大個子偌大個人卻躺在此地賣草鞋,實在古怪。
    心念一動,捉弄之心頓起。
    于是他幻作修為不低的判官,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跟他說:“枉死城是何等緊要的地方,買賣貨物自有山海市,豈容你在此地放肆?還不速速收起你的草鞋滾蛋。”
    仵官王往日捉弄過的人太多了,且從沒有過失手的時候。那個時候的極域,是秦廣王還未徹底與十九洲撕破臉的極域,枉死城中縱使有許多驚才絕艷之輩,但時日甚短,修為高的早早離開,留下來的都是修為低的。
    所以,按理說不該有人識破他。
    但沒想到,大風大浪半輩子,最后竟在陰溝里翻了船。
    那躺著的大個子撩開眼皮看了他一眼,就不搭理,又把眼皮子一搭,呼呼睡了起來。
    渾然沒將他放在眼底!
    他當然大怒,又佯作威嚴地訓斥他,惹來了周遭許多鬼修的圍觀。
    大約是被他吵得不耐煩了,那大個子在半個時辰后,終于重新睜開了眼睛,定定看了他三息。
    那時候他覺得心里不安。
    然后就見那大個子豁然站起,一把向他抓來。
    他想躲,但無論如何也躲不開,傻了一樣站在原地,被對方這一手抓了個正著。
    撲簌簌,一陣抖落,兇猛搖晃。
    簡直是天旋地轉,晃得人昏了頭,狐貍失了智。
    一沒留神,就破了幻術,在旁人面前現出原形來,丟了好大一回臉。
    那大個子卻把他一扔,全然當沒有他這么一只狐妖鬼一樣,眼見周遭嘈雜紛亂,便把地上的草鞋拿了布一卷,夾在腋下,抬步便走。
    沒多一會兒,就不見了人。
    仵官王從此便恨上他了,只自朋友那邊打聽到枉死城確有這么個古怪的人,總在城中賣草鞋,于是生了歹心。
    他三番五次去作弄他,又三番五次被識破。
    發展到后來,干脆呼朋喚友在他的去路上堵截,要報當日一箭之仇。
    結果,那一日他才知道,自己踢著了多硬的一塊鐵板……
    用極域的等級來算,這大個子當時已有金身修為,完全算是一號人物了。
    是他有眼不識泰山。
    自己個兒修為不夠,所以沒看出他的深淺,被狠揍了一頓,靠求饒才換回一條小命。
    自那以后,他便不敢再招惹此人。只是看他一日一日賣草鞋,看的時日久了,又不瞎搗亂,才慢慢熟悉起來,能說得上兩句話了。
    他問:“你修為這么高,賣草鞋干什么?”
    他便答:“這是修煉。”
    賣草鞋算什么修煉?
    仵官王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修煉,暗地里嗤之以鼻,但又覺得這人本事著實高超,動了歪心思,便千方百計想拜他為師。
    誰料他竟說:“心術不正,拜不得我。”
    仵官王有些生氣,便反問:“那你生前定是個名門正派了?”
    賣草鞋的便笑,說:“非也。非但不是名門正派,還是個邪魔外道。”
    仵官王一聽就更生氣了:“你既是邪魔外道,又怎敢嫌棄我一個妖?”
    賣草鞋的卻沒生氣:“邪魔外道也有邪魔外道的原則,倒不是嫌棄你,不過為你一小妖好罷了。”
    好?
    好個屁!
    仵官王險些氣得三魂出竅,轉身便走,反倒忘了問為什么,只把“拜師學藝”這四個字記得牢牢的。
    畢竟他是妖,只記得同自己利益相關的。
    族中的長老從來這樣教。
    況且后來,禁不住他三番五次一再地磋磨,那賣草鞋的大個子終于松了口,雖然沒收他為徒,但卻教了他諸般術法。
    于是“為什么”這種問題,就拋得更遠了。
    可以說,直到陰陽界戰結束前,他的修為都沒趕上他。能在封閻君的時候占得第四殿,也不過是因為他殺人很多。而他落在第六殿,不過是因為殺人不如他多,手段平平。
    戰后,他成了仵官王,他成了泰山王。
    他性本乖張,妖性漸漲,終在某日大筆一勾將所有新鬼扔下十八層地獄時,要人分了他們魂魄時,惹怒了他。
    認識數百上千年了,大個子頭回罵他罵得這么狠,這么不給面子,說他教他術法,雖不希冀他能修出一顆赤子之心,但愿他能一改頑劣。誰料自參入陰陽界戰、順了秦廣王后,他性漸殘暴,更甚從前,而妖修中狐妖一族向以“像人”為修煉之繩墨,他若執迷不悟,將自毀根基、自掘墳墓。
    他聽后氣瘋了。
    那會兒還是在他閻殿之上,只差沒打起來,還回罵他:“你才自掘墳墓!誰常說十九洲三千宗門可敬者唯崖山一門,惟其門下皆赤子之心?結果呢?還不是略施小計,就死了個干凈!狗屁的赤子之心!”
    大個子那眼神便漸漸冷下來,竟不再說一句話,拂袖走了。
    他走后,仵官王越想越生氣。
    到最后,念著這“赤子之心”四個字就恨得咬牙,又突然想起某一日聽宋帝王提出的那什么剪碎千修魂魄以為魂傀的計劃,便誰也沒說,直接殺去了義莊,要把這勞什子的崖山千修魂魄都拖出來鞭撻,方能出氣。
    但去了之后才發現,宋帝王、楚江王他們正好在,實在是想出氣也沒辦法,只好悻悻從義莊出來,順那黃泉血河亂走。
    走到河灣處,便見白骨堆滿河灣。
    黃泉的水是刮骨去肉的水,從無活物能生存其中,便是將修為一般的修士丟進去,出來也只剩下一具白骨。
    此地堆著的白骨,無疑都是界戰中修士的遺骨。
    仵官王本來沒在意,可走著走著,忽然便發現了一個特殊的例外。
    黃泉血河水赤紅,那東西與寬廣的河面相比,實在算不得很大。他之所以會注意到它,全是因為周圍的白骨。
    河灣邊上水雖浪漲退。
    水來當然一片紅,但水退時,這一顆赤紅的東西擱在一堆白骨之間,便十分顯眼了。
    仵官王俯身翻來一看,竟然是一顆血肉之心。
    這可真是太出奇了。
    什么心竟能在這黃泉中絲毫無損,赤紅如新剖?
    他料想此物不俗,干脆伸手去撿,但拿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心上緊緊嵌著一團熔得不成原樣的令牌,剝也剝不下來,于是只好一道收入了匣中。
    因與宋帝王等人關系實淺,此事也并未讓旁人知曉,只把匣子帶回了八方城,又厚了臉皮叫泰山王來幫自己看。
    誰讓他見多識廣呢?
    泰山王怒意尚未消減,出來見他時,臉都是冷的。
    但在打開他匣子,見了這一顆心后,神情便有些搖動,又翻那令牌一看,沉默了很久,都沒說話。
    直等他催了,他才皺眉問他此物從何而來。
    仵官王便交代了前后,又問他:“到底是看出什么來了?”
    泰山王這時才指熔成一團的令牌,叫他細看。
    “此令雖損毀嚴重,但還看得出,是崖山令,為崖山門下所有。此心該是此令主人所持,是你先才所叱罵‘連狗屁都不是’的赤子之心。只是黃泉蝕骨銷肉,此心獨能存于血河惡水之中,當是其主未死,尚存世間。”
    誰都知道,修士修煉到一定的境界,便可擺脫肉身的束縛,沒了軀殼尚且可以憑借元嬰不死,沒了區區一顆心,當然也不該有什么大礙。
    只是極域先前哪里有過什么活人?
    所以這顆心必定是先前陰陽界戰中某崖山門下所遺失,而且該是一位修為不低的修士,否則其心不能抵抗黃泉之水。
    仵官王覺得很奇怪:“若是此心能抗黃泉之水,則其原主修為在崖山該也是個排得上號的人物,該與我等有過直接間接的交手。到這般境界交戰,連心都給人掏出來了,人還能不死,縱使那人逃得快,以極域下手的狠辣,也絕不可能留此人一命啊。”
    泰山王也沉吟了很久,顯然從未遇到過這般難解之事。
    到了最后,也沒想出個答案來,只思忖說:“總不該是其主自己剜了,扔下舍棄……”
    什么樣的人,又是出于何種心境,才會剖開自己胸膛,把一顆熾熱的赤子心,丟進黃泉呢?
    白受罪。
    想想實不可能。
    畢竟身心一體,想要斬斷聯系可不那么容易。
    心在黃泉中,身亦受其苦。重者飽受痛苦折磨而死,輕者傷重修為受損,縱使活在世間,只怕也難有寸進。
    仵官王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忽然道:“大個子,我記得你說,我缺的便是一顆赤子之心,且身為妖族鬼修,又修九尾天狐法身,有人身人言人行卻無人心,若能修成個‘赤子心’便算圓滿。那你說,我要將此心據為己有,豈非一蹴而就、事半功倍?”
    毫無疑問,這話又招來泰山王一頓罵。
    無非說他投機取巧,心術不正。
    末了還勸他莫動這歪心:“天底下凡夫俗子甚眾,有此赤子心者萬萬中未必有一,且此心原主行的勢必是中正大道,要他放下此心徹底斷了聯系,除非他身死,或者棄道入魔。否則憑你妖心鬼身,這心擺在這里,給你你也煉化不動,更不必說占為己有。”
    仵官王當然不信邪,眼見大好機會在前,怎會不試上一試便輕易放棄?
    他懶得跟泰山王理論,抱那匣子便走。
    回了自己的閻殿,閉關一陣好煉。
    結果又是“不聽大個子言,吃虧在了眼前”,非但沒煉化那心,還險些走火入魔。從此便漸漸乖覺了。他雖垂涎于此心的作用,但也忌憚強煉的反噬,所以只在殿中放著,不再輕易觸碰。
    不過,就算只是如此,竟也有些效果。
    心氣漸漸平順,修煉的速度也快上許多,殘忍好殺之性莫名壓下來許多。
    大個子說,光是置于身旁便有這般奇效,足可想見其原主該是何等樣人物。
    仵官王卻不在意。
    時日一久,近十甲子過去,他修為已超過了泰山王,倒漸漸形影不離起來,這赤子心的事當然也慢慢淡忘了。
    直到八十余年前某一日,他在殿中打坐,陡察覺殿內一陣震動嗡鳴,開匣視之,竟見匣中那一顆原本瑩潤赤紅的心迅速變得暗淡。
    驚疑之下,暗覺不妙。
    但僅僅是那么一瞬,他便想到了先前泰山王說的那句話,喜不自勝:那人終于死了?棄道入魔了?
    生怕中間再出什么變故,又怕舊主死后此心變作凡心,仵官王記得,自己毫不猶豫便開始了煉化。
    這一次,果然毫無阻礙。
    他成功地煉化了此心,后來又讓泰山王強行幫他,將這一顆心連那塊剝不下的令牌一道放進胸膛,據為己有,徹底變成了自己的心。
    所謂赤子之心,純若白紙,感周遭天地變化于己心,能得風雷雨電、花鳥蟲魚之妙,能悟死生聚散、悲歡離合之苦,能解日升月落、枯榮盛衰之理;欲從情出,情從心起;不蔓不枝,中正平和。
    八十余年間,他便漸漸脫去了舊日的惡性,修為也更為飛漲。
    可奇怪的是,泰山王的話,卻越來越少了。
    很多時候,他都一個人修煉,即便見了面,也總是看著他,沉默不言。
    那是什么樣的眼神呢?
    仵官王眨了眨眼,竟不很回憶得出來了。
    他被見愁扼住咽喉,按在掌下,更為她時刻吞吐的掌力所折磨,意識已經有些昏沉,只想轉過眼眸去,看看泰山王此刻的神情。
    但看到的只是無情無感泥塑木偶似的一張臉。
    于是那種深濃的悲哀都涌了上來。
    仵官王的眼眶,竟是慢慢紅了。
    轉過頭來,他望著見愁,望著她平靜而無波瀾的一張臉,自己面上那妖異的顏色卻慢慢退了,只含混地笑了一聲。
    “剩下的半顆心,我給你。但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
    用此一字,實在有些重了。
    見愁本已經準備對他下狠手,直接剖開胸膛取心,卻未料他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又窺見他眸底那海水似漫上來的悲色,絕非作假,扣緊的手,到底還是松開了些許。
    “何事?”
    少年的眼淚便一下滾落,沙啞道:“你救救他……”
    見愁怔住。
    還不等她有所回應,仵官王眸中便已現出決然之色,竟直接伸手探入自己胸膛,從魂魄包裹的深處,強取出那剩下的半顆心來!
    撕裂神魂!
    痛徹心扉!
    他無法得知,當年此心被剖出時,其舊主是何種心境,又是何種痛苦,他只知自己是何種心境,是何種痛苦。
    嘗過才知道。
    赤紅的半顆心,艷得滴血,模糊的血肉斷面間尚嵌著那塊損毀嚴重的令。
    少年將它遞向了見愁。
    見愁心中分明厭惡他方才為求勝不擇手段,更以至親骨肉之舊事觸她逆鱗,可這一瞬,卻難以克制地心潮翻涌。
    頓了片刻,她才伸手,將這半顆心接在掌中。
    竟是溫溫熱的。
    半顆心甫一離手,仵官王的面目便控制不住地變化了起來,眉眼間陡地戾氣橫生,瞳孔中一片深藍的妖異!
    “殺!”
    一個字仿佛從齒縫中磨出!
    話音落時,人便跟著撲出,要襲向見愁!
    見愁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手一劍,在他指掌襲到自己身前的一剎,刺穿了他眉心!
    一線天何等鋒銳的兇殺之氣?
    只這一剎,便摧散了仵官王本就脆弱的魂體,讓他仰頭倒了下去。
    “哈哈哈,可悲,可憐!那是真的啊!”
    浮著腥氣的泥土承載著他沒有重量的魂魄,他卻猶自用著最后的一口氣向見愁獰笑,帶著深重的、報復的惡意,眸底一片陰霾的詭譎,仿佛這才是他本性。
    末了,又漸漸消了。
    他模糊道:“帝王紫,閻君命。你殺秦廣,焉知,不成下一個秦廣……”
    淚痕劃入眼角。
    鬼性去了,人性也去了。
    仵官王躺在那污穢的泥土上,眨了眨眼,好似又回到昔日枉死城里去人草鞋攤上作弄的時候,唇畔掛了一抹笑,雙目卻漸漸失去了神采。
    妖狐的本魂現出,轉瞬被風吹沒。
    魂飛魄散后,只留下原本深釘入他魂魄的一枚枚金色古字,聚在地上凹陷處,像一灘暗金的水,暗淡的生死簿就落在其旁。
    還有……
    見愁掌中,這半顆血淋淋的赤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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