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尤其是像這種時候,傅朝生便會想,他所不能切身感受的人的“痛苦”,與他能清晰感受到的“痛”,是完全一樣,還是有所差別?又到底,是“痛”更強(qiáng)烈、更難熬,還是“痛苦”更強(qiáng)烈,更難熬?
往日只想,卻不在意。
但此時此刻,他竟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好奇來:想要知道,“痛苦”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會像是他身為一只蜉蝣卻想要得長生、逆輪回一樣嗎?
他這一位故友,便站在他的身旁。
明明他能清晰地看見對方,感知對方,甚至自己的手上還沾著她指尖的余溫,可卻覺得二人之間好像有一層隔膜。這隔膜既不來自于立場的變裂,也不來自于關(guān)系的疏遠(yuǎn),只源自于無法體會。
無法體會,她的痛苦。
尤其是,方才透露出的危險和殺意,如此強(qiáng)烈,可一轉(zhuǎn)瞬便徹徹底底地壓了下去,平靜得濺不起波瀾。
這種狀態(tài),透著一種更讓人不安的壓抑。
仿佛沸騰到極致,便陡然靜止了一般。
在昨日議事廳后,他對自己陌生的狀態(tài)充滿了好奇,也對見愁忽然試探他的舉動充滿了疑惑。
但他得不到答案。
鯤告訴他,“好奇”,尤其是對感受好奇,對身為妖邪的他而言,是一種很危險的狀態(tài)。
可,這種狀態(tài),為什么意味著危險呢?
傅朝生總是不很能理解鯤說過的很多話,即便他匯集著蜉蝣一族整個族群的記憶,但里面總歸是多天地萬物的見聞和道理,獨(dú)獨(dú)很缺少與人有關(guān)的許多東西。
他望著她,也慢慢地撤回了自己的手掌。
前面那枯尸似的鬼王族長老,還沒注意到發(fā)生在后方的細(xì)節(jié),更半點(diǎn)意識不到自己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依舊向眾人敘述著與這一座義莊有關(guān)的淵源,以及接下來需要他們所做的事情。
宋帝王想出的這煉制魂傀的法子,在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同時,更是前所未有的狠辣陰毒,又因?yàn)檫@千修生前修為極高,其魂魄的力量也不弱,所以需要的煉制手段也極為繁瑣。
魂傀拼湊好之后,還要使“他們”聽從使喚。
這便要依賴于強(qiáng)力的馴化和控制了。
此次從酆都城征召精銳鬼修,為的就是最后的“馴化”和“控制”,所以提前以鑒魂盞檢驗(yàn)過了他們魂魄的資質(zhì),再命他們修煉控魂術(shù),合之后才帶來此地。
只需七日,便可徹底煉化魂傀。
屆時這一位鬼王族的長老與負(fù)責(zé)此次煉化的“厲寒”,都會功成圓滿,回閻殿復(fù)命。
在講解完煉化的要領(lǐng)之后,那長老便直接抬手,拍開了一口血棺。棺中躺著的赫然是一具人形的魂傀!
看上去,像是名男修。
可除了那一張臉看上去較為完整以外,脖頸以下的身體,卻是破碎不堪!完全與見愁當(dāng)年在極域鼎爭時所見的鐘蘭陵,別無二致!
一片一片……
這一具魂傀,面貌看上去雖與修士無異,可身體完全是由不同人的魂魄碎片拼接而成!
碎片與碎片間的縫隙,蜿蜒曲折,像是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疤痕!
見愁站在遠(yuǎn)處,以心眼觀之,悲愴已極,惡心猶甚,只覺像是吞了萬千穢物一般,直欲嘔吐!
然而憤怒的盡頭,偏是平靜。
她都疑惑,自己怎么還能裝出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沒事兒人般站在此地,然后看著那長老在她眼前展示如何馴化魂傀,看著那由無數(shù)崖山門下殘魂碎魄拼湊起來的魂傀在其控魂術(shù)下如活人一般動作……
示范完畢,那長老便隨意將魂傀扔回了棺中,又用手一指這義莊內(nèi)的范圍,道:“需要你們馴化的,便是這義莊之內(nèi)的一百魂傀。在這三日之內(nèi),凡馴化魂傀者,若無特令,不得踏出義莊半步,更不得觸碰義莊外任何一口血棺。違令者,魂飛魄散!都記住了嗎?”
“謹(jǐn)記長老訓(xùn)!”
眾人聽得這嚴(yán)厲的話語,皆心頭一凜,紛紛應(yīng)答。
隨后那長老才將皺巴巴的眼皮搭上,向站在靠后方的傅朝生一拱手,便從義莊之中走了出去。
厲巖等幾位長老于是安排眾人各選魂傀來煉制。
只是輪到見愁的時候,傅朝生擺了擺手,道:“她修為不夠,便不必了。”
厲巖等三位長老頓時了然,知道當(dāng)日蓮照是沒經(jīng)過鑒魂盞測驗(yàn)的,乃是厲寒想讓她進(jìn),她才來到此處,要來行這煉魂之事當(dāng)然不合適。只是他們也未免犯嘀咕:這他娘正事不干,還帶蓮照過來,是來打情罵俏,在這枯燥之地解解悶兒的嗎?
當(dāng)然這話也就是在心底。
大家都是人精,不敢說出來。
于是眾人陸續(xù)開始煉魂,見愁卻只是站一旁看著。
看一口又一口血棺被打開,露出里面各種各樣、形貌不同的魂傀,然后看“他們”在鬼修們的操縱下做出千奇百怪的舉動,卻偏沒有半點(diǎn)知覺,泥塑木偶一般……
死了。
在宋帝王下令打碎分割他們魂魄、用業(yè)火磨去他們意志的時候,這些殘魂碎魄的主人,便徹底死去了。
即便將來輪回恢復(fù),世間也不會再有他們的身影。
意識到這最殘酷的一點(diǎn)之后,見愁莫名便笑了一聲。她終是不想再自我折磨一般看下去了,從義莊之中走了出來。
瘴氣之外,空無一人。
血紅的黃泉水淌過河畔,聲音潺潺。
她停步,慢慢在這見證過無數(shù)爭斗與死亡、洗刷過無數(shù)白骨與魂魄的河岸邊坐了下來。
傅朝生無聲跟了出來,駐足于她身畔。
一時無言。
過了很久,他才想出自己要說的話來:“待此間事畢,便能名正言順入探八方閻殿,看看秦廣王到底有何圖謀,再看看少棘蹤跡何在。屆時,故友也可報崖山昔日舊仇,不必如此刻一般苦苦壓抑了。”
聽起來像是安慰。
見愁當(dāng)然知道他們潛入極域還有更多的目的,比如至今也感應(yīng)不到的鬼斧,比如神秘消失在雪域后蹤跡全無的神祇少棘,比如八方城中是否會有其他未知的隱秘……
所以方才,她還能克制住殺戮的沖動。
見愁的目光飄蕩在河面上,眨了眨眼,好似沒什么情緒波動:“我知道輕重。不過以你過往同那少棘交手的情況來看,對方的修為亦極為恐怖。當(dāng)初你在雪域時,便能感應(yīng)到祂去了極域,如今對方是否也能得知,你就在極域,或者就是‘厲寒’?”
“若祂本事強(qiáng)于我,自然能感應(yīng)?!备党鷵u了搖頭,“自來是強(qiáng)者能感知弱者。我既能感應(yīng)祂,便是我強(qiáng)于祂。且你們?nèi)擞醒裕Ц咭怀撸栏咭徽伞N夷嫣斓刂?guī)則而生,自有例外于天地之能。凡妖血所覆,便是在此言覆滅天道,天道也不能察。更何況,此界有其極限,祂與我之力,皆遠(yuǎn)超此界修士,但所能用者,不過三四。”
“不過三四?”
見愁向來不問傅朝生到底擁有何等的實(shí)力,只覺他雖受限于蜉蝣一族朝生暮死的規(guī)則,能力在一天之中有幾重變化,可依舊遠(yuǎn)超大部分修士,便是在昆吾橫虛真人面前亦無有所懼。
眼下,卻是第一次聽他提起自己的本事。
于是生出幾分好奇:“你言此界極限,何解?”
“故友應(yīng)知,十九洲、極域、人間孤島、東西二海,皆在星辰之中,謂之‘此界’,名曰‘元始’。此界為凡人之界,修士之界,乃是‘俗界’。舉凡修士之力與道,達(dá)到某一程度,便會超越此界所能承受力量之極限,為天地規(guī)則接引,飛升上界,又謂‘上墟仙界’?!?br/>
“世間存在,若在此界,力量皆不能越過極限?!?br/>
“所以下界修士飛升上界后,往往不能回返。而這元始之星,便更為特殊……”
說到這里的時候,傅朝生頓了頓,似乎是在回想思索什么,只道:“鯤說,此界設(shè)有元始天罰,謂之‘元始劫罰’,乃是人祖盤古大尊所特設(shè)之罰。凡有越此界極限之力出現(xiàn),‘元始劫罰’便會降與持有越界之力者,摧毀其身。”
元始劫罰……
一界有一界力量的極限,理解起來十分容易,稍加推測也能猜出,但這所謂的“元始劫罰”,卻有些令人費(fèi)解。
他界無,此界有。
那此界,到底是有什么特殊之處,才能有這特殊的庇佑?
見愁看了他腰間所懸那魚形玉佩一眼,慢慢地皺了眉,顯然覺得有幾分蹊蹺。
魚形玉佩靜止不動,鯤顯然沒有開口的意思。
傅朝生便道:“傳是如此傳,但似乎至今未曾發(fā)生。我與少棘交手時,正值其虛弱之際,所以力量并未逾越此界極限,亦不能證此言真假了?!?br/>
說到底,就是古老的傳說罷了。
對尋常人而言,其實(shí)并不需要忌憚;只是傅朝生到底不同,修為太高,所以反而需要顧忌。
表面上看起來,這絕非好事。
但眼下這極域之中,也許潛藏著他們此戰(zhàn)最大的對手,傅朝生需要忌憚的,對方必然也該忌憚,則實(shí)力大致便有所限制。
于修士而言,十分有利。
見愁想通了這其中的關(guān)竅,便道一聲“也算好事”,接著又沉默下來。
此時此地,實(shí)在沒有什么談話的心情。
但傅朝生卻覺得不自在。
明明往日去找見愁借宙目,泛舟江上,相對不言,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此刻站在她身邊,卻覺得總要說點(diǎn)什么話才合適。
也不知是不是察覺了他此刻的感覺,在良久的沉默后,見愁終還是嘆了一聲,慢慢道:“我并無大礙,只是有時候,確覺人不如妖?!?br/>
傅朝生看她。
她卻面色平靜,續(xù)道:“若無情無感無所覺,則無煩無惱無所痛。我明知昔日并今日之見非我崖山門下,不過八方閻殿以險惡之用心所拼湊之泥塑幻影,本該心不驚、情不瀾??扇怏w凡胎,不能免于庸人之俗。心為之驚,情為之瀾,甚至生出諸般仇恨殺戮之意。如此,倒是讓朝生道友,為我擔(dān)心了。”
擔(dān)心?
傅朝生將這兩字默念了一遍,只覺費(fèi)解,想起自己先前的好奇與困惑來,便問:“方才,故友所感,是痛苦嗎?”
痛苦。
這樣一句話,還真是只有傅朝生能問出來的。
見愁收回了自己飄忽的目光,閉上了眼,道:“算是吧。凡人在世,有七情六欲。求諸七情六欲,便有千痛百苦。有情,則痛苦不能免。所以每每困厄時思之,謝不臣所修之道,未必沒有道理。無情,便無痛苦。”
“情,我先前問故友,我吞了那心,是否有了‘情’,故友卻說不是。我無情,有的只是‘欲’?!备党Щ?,“這二者間如何區(qū)別?故友說我有‘欲’,該當(dāng)何解?”
睜開眼來,天空是濃稠的黑暗。
見愁凝視了半晌,頓了片刻,才回道:“情與欲向來難分,設(shè)若強(qiáng)分,則情為人心之牽掛,欲為人身之羈絆。一者深種念中,一者浮在軀殼。凡有所感皆是情,凡有所求皆是欲。你想逆轉(zhuǎn)輪回,改蜉蝣一族朝生暮死之命,是欲;當(dāng)日你感我親近,身有變化而難由己,亦是欲。”
那這么說,他當(dāng)真無情,只有所欲。
故友自是有情的。
只是……
傅朝生也坐到了她身旁來,這一刻竟像極了當(dāng)年登天島上初見時,不過迷茫的那個成了他而已:“故友也有‘欲’嗎?”
“……”
見愁轉(zhuǎn)過眼眸來,凝視了他半晌,之后才奇怪地笑了一聲,坦然回答。
“自然也有?!?br/>
傅朝生便皺了眉:“那故友為什么不高興?”
他雖是妖,可也能察覺一些東西。
自那一日見愁試探過后,看他的眼神便很奇怪,隱約讓他覺得,這“欲”似乎并不算是什么好的東西。
但這東西,見愁不也有嗎?
他雖然只問了一句,且問的是她為什么不高興,可見愁卻輕易聽出了這話背后藏著的一連串疑惑,便搖了搖頭,道:“‘情’‘欲’往往相伴而生,如今雖只有‘欲’,可你本為天地慧種,難保他日不觸類旁通,因‘欲’生‘情’。而自古修士皆謂‘情’‘欲’為末道,使人痛,使人苦,使人狂。是以人三魂七魄,魂善魄惡,這‘情’‘欲’二字,皆要分在‘七魄’之中,算是‘惡情’‘惡欲’,而天道向善,所以……”
話至此處,聲音忽然停住。
腦海中,是剎那閃過的靈光!
傅朝生聽到一半沒了話,有些奇怪:“所以怎樣?”
可見愁卻什么都聽不到了,滿腦子都是那忽然炸開的念頭,甚至回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收服帝江骨玉、斬滅帝江惡魄后,從扶道山人處聽來的那個故事……
那個“魂善魄惡”的故事!
搭在膝上的手指猛地一顫,見愁夢囈似地念了一聲:“魂善魄惡,天道向善。道子,魄,七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