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guān)破,距離鬼門關(guān)僅有數(shù)十里的枉死城,頃刻間便成了一座空城。
這一點點的距離,在修士們眼中,與不存在沒有什么兩樣。
早在當(dāng)初陰陽界戰(zhàn)重啟的時候,枉死城中的鬼修便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畢竟尋常鬼修都顧及自己的性命,擔(dān)心不日城破被卷入其中。及至鬼門關(guān)一役分出勝負(fù)之時,更是連個鬼影兒都沒了。
十九洲一方,不費吹灰之力,便占據(jù)了枉死城。
初日戰(zhàn)勝后,雖大約猜到如今的枉死城是什么情況,但為防萬一,經(jīng)各大門派的掌門長老們商議,還是先派了幾隊人入城探查清掃,以防有什么埋伏。
昆吾修士,當(dāng)然也在此列。
原本并不需要修為太高的修士前去,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謝不臣竟自請帶人前往。
昆吾這邊近百名尋常弟子,難免有些驚訝。但謝不臣并不多話,也不大同他們說話,他們更沒膽子湊上前去同他攀談,便都只在心里面猜測著原因。
鬼門關(guān)一役后這兩日,十九洲修士這方其實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平靜。
不知多少人私底下在議論那天那十七人。
天底下到底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更何況崖山扶道山人與昆吾橫虛真人,竟然當(dāng)著近萬修士的面鬧將起來,雖只那樣意味不明的三言兩語,也足以令人膽戰(zhàn)心驚,猜測萬分了。
八十年前青峰庵隱界,昆吾天才謝不臣與崖山新輩見愁不和,大打出手,一半死一失蹤,導(dǎo)致昆吾崖山兩門積怨,關(guān)系封凍。
這是傳言。
雖然傳言聽上去很像是真的,且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可誰也沒真正見過,這所謂的“積怨”與“不和”到底是什么模樣。
如今……
扶道山人與橫虛真人何許人也?
十九洲上聲名赫赫的兩大巨擘!
便是禪宗三師修為不弱,可在聲望上也絕難與這兩位相比。
這樣的兩個人,修行多少年了?
不說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只要他們想,便可以輕易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旁人看出端倪來。
可當(dāng)時那情形下,竟是劍拔弩張,橫眉怒目!
不和的傳言,無疑瞬間被坐實。
而且……
真的僅僅是不和那么簡單嗎?
眼下才個攻下鬼門關(guān),拿下第一城,就已經(jīng)有如此多矛盾的端倪顯現(xiàn),焉知將來會如何?
且又有人傳,當(dāng)日為崖山修士群劍誅滅的那木偶一般的十七人,實為十一甲子前那一戰(zhàn)中殞身的崖山修士舊魂碎片所拼湊……
上情不穩(wěn),下心必動。
眾人唏噓之下,難免對他們將來要面對的事情和如今十九洲這裂痕隱現(xiàn)的端倪心有戚戚,雖然誰也不敢明著說,可擔(dān)心總無法消解。
謝不臣倒是很沉得住氣。
他似對周遭所有人的擔(dān)心與憂慮都毫無所覺一般,只走在眾人的前面,從原本靠近極域鬼門的駐地出來,一路走過經(jīng)過先前一場大戰(zhàn)已經(jīng)滿是坑坑洼洼的荒原,很快就看見了那殘破的鬼門關(guān)。
往昔猙獰巍峨之勢,早已沒了影蹤。
半片關(guān)門已然倒塌在地。
一塊塊巨大的黑石,帶著各種狼藉的痕跡,涂抹著歲月的風(fēng)霜,散落在荒草從里,有的還露在地面上,有的卻已經(jīng)埋進黃土里。
經(jīng)過此關(guān)時,謝不臣的腳步自然地停住了。
身后有人問他:“謝師兄,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沒有。”他抬首,目光落在那雖然斷裂卻依舊佇立在此地的半片關(guān)門之上,只平淡回道,“不過是一下想起還有些事,你等先入此關(guān),進枉死城查探,我隨后便來。”
“是。”
雖然有些好奇他說的是什么事情,但一則有昆吾普通弟子與真?zhèn)鞯茏又g森嚴(yán)的等級壁壘,二則先前之役中謝不臣的神機妙算已讓他在十九洲修士之中建立起了足夠的威信,所以昆吾這些修士,一句話都沒有問,便穿過了這殘破的鬼門關(guān),向枉死城而去。
謝不臣站在原地,看眾人走遠(yuǎn)了。
直到人影都消失,他才重新抬起頭來,看向這損毀嚴(yán)重的關(guān)門,先前幾次經(jīng)過此地時那種玄異的感應(yīng),終于又出現(xiàn)心頭。
他緩慢地邁動腳步,向右側(cè)走去。
荒草叢生,掩蓋著鬼門關(guān)最底下那沾滿了泥土的黑巖。他將那厚厚的泥土拂開,詭異而猙獰的骷髏鬼首圖紋漸漸出露。
同樣慢慢顯現(xiàn)的……
還有藏在這圖紋之下,另一枚奇怪的印記。
謝不臣的手指,輕輕探出,在觸到這印記的瞬間,印記便化作了一道針尖一般細(xì)小的灰白靈光,從他指尖沒入……
陰風(fēng)吹過荒原,陰霾的層云如妖魔一般,從蒼穹之上,與風(fēng)一道,呼嘯而過。
臨近鬼門的十九洲駐地里,見愁忽然睜開了雙眼。
但微微皺緊的眉頭,卻沒有松開。
當(dāng)日鬼門關(guān)一役之上染紅的衣袍已然換下,此刻又是一身月白,且用了藥王一命先生與白月谷藥女陸香冷共同煉制的靈丹,身上傷勢已然盡復(fù),甚至修為還漲了一截,攀升并穩(wěn)固在了返虛中期。
只是……
終究覺得不是那么對勁。
她盤膝而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眸底卻掠過了幾分深思。
不用看她也知道,雙目已然復(fù)原。
原本在奇襲雪域時,她為強破那一座不知到底有多古老的神祇之陣,身犯險境,深入那不知連通向何處的坑洞之中,在意識神游模模糊糊看見那沉睡在星河中的巨大古尸之際,突然被一股黑氣襲來,傷了眼,從那以后肉眼看東西便蒙著一層陰翳。
就是她傷勢復(fù)原,陰翳也未消去。
只是修士都已修煉出了靈識,肉眼的作用已然不大,且正因為目力不佳,她在武庫領(lǐng)悟一線天時才能事半功倍,所以在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消去這一層陰翳之后,她便暫時放棄,只待有了機會找陸香冷或者一命先生幫忙看看。
可沒想到……
不知不覺間,那一層陰翳已消失不見。
見愁內(nèi)視自己周身,卻半點不知這陰翳是如何消散,又消散到了何處,只隱約覺得恐怕是在先前與泰山王交戰(zhàn)之時。
只有那種時候,她的注意力全在戰(zhàn)斗之中,無暇分心,又加之以靈識代替雙眼,即便雙目恢復(fù),她也注意不到。
“可還是很奇怪……”
見愁回想起自己與泰山王交戰(zhàn)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旁的都不要緊,唯有先前泰山王那驚駭之中帶著幾分不敢相信的眼神,不斷在腦海中閃現(xiàn)。
那是她挺劍而起抵他眉尖的一剎!
她可以肯定,在那一個剎那,泰山王看的不是她手中劍,而是她的雙眼!
睜開的眼睛,重新閉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見愁才再一次地睜眼。
她起身,推開房門,從屋內(nèi)走了出去。
外頭便是極域一片荒原。
十九洲修士們之前在此與極域鬼修僵持時修筑的洞府屋舍已移走了大半,所以顯得有些零星蕭瑟。
她往外才走了沒兩步,便聽見了自己要找之人的聲音。
“死咸魚!”
“歲月不饒人啊,一把老骨頭了還被嫌棄,吾此乃好心相勸,未料你這靈雖開、智卻不長的死蜉蝣不識好歹!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怎的便跟你走了?”
“不是你說的嫌命長了嗎?”
“……是孤獨。”
“孤獨是什么?”
“孤獨便是你當(dāng)年會來大夢礁找吾同行的原因。”
“我不懂。”
“你不懂,不過是因為你還未意識到它的存在罷了。”
“可我有故友。”
“……你滾。”
“是鯤兄先前告訴我,我有故友的。”
“對,現(xiàn)在你不僅有故友了,還活活吞了半顆心,你都沒覺得有何不對嗎?”
“吞下去便沒了,也是古怪。”
“嘿嘿,汝命休矣!”
“何解?”
“蜉蝣本無心,你吃進去了半顆,事情可大嘍……”
“你——見愁道友?”
原是一蜉蝣一鯤鵬說著話,從外頭荒原上走過來。傅朝生那一身好似爬滿了青苔的舊袍未變,頭上的魚形簪子卻已經(jīng)變成了一枚黑色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被他一圈圈地轉(zhuǎn)著。
扳指上那一雙死魚眼,明顯已經(jīng)有些發(fā)暈。
此刻他走過來,正正好瞧見見愁,頓時把自己要問鯤的話都拋忘了個干凈,怔然片刻,才開口子喚了她一聲。
這一刻的感覺,實在是有些古怪。
傅朝生覺得自己身上哪個地方好像不對勁,但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又不大說得出來。
他只停住了腳步,望著見愁。
周遭沒有什么修士走動。
很安靜。
見愁看著他如舊日一般依舊透著幾分天然蒼白的面容與那一雙隱隱藏著幾分妖邪氣的眼眸,卻覺這大妖身上實有一種難言的直接與坦率,于是不由想起初見,那一番直白又駭人的狂言。
她注視了對方半晌,才走了過去,同樣打了聲招呼:“朝生道友。”
傅朝生一眼便能看出她修為已然盡復(fù),且還漲了一些,本來覺著按人的習(xí)慣,該為她高興,可打量她時,又覺她神情似乎過于平淡。
于是生出一種極難言喻的感覺。
他沒有皺眉,只是問道:“故友是有話想要問我。”
“……是有。”
這下倒輪到見愁微微一怔,竟覺得傅朝生比往日敏銳了很多,又或者,是她心思已形于外,或者并沒有對這一位本該“非我族類”的大妖遮掩?
是了。
她本就是來請教的,又何談?wù)谘谀兀?br/>
當(dāng)日鬼門關(guān)戰(zhàn)場上的一幕一幕,皆從腦海深處劃過,她一劍刺出時泰山王震駭?shù)难凵瘢豕偻鮼砭忍┥酵鯐r她遲疑著沒有揮出的劍,還有最后出現(xiàn)在鬼門關(guān)上那十七只魂傀……
諸般思緒,一一梳理。
見愁慢慢笑起來,只站在傅朝生近前,微微抬了視線望他,問道:“朝生道友乃是天地所生,人雖稱你為‘至邪大妖’,可未必不是天地靈秀之所鐘。我想知道,朝生道友如何看著生死輪回?”
生死輪回?
這四個字,看似簡單,實則極大。
傅朝生本該不明白她在說什么,但這一瞬間,卻回想起當(dāng)日崖山無數(shù)修士劍落時,她逆著人潮而去的身影。
于是忽然明了。
他道:“故友是對那些魂傀耿耿于懷。”
如何能不耿耿于懷呢?
見愁往旁側(cè)邁了一步,只將自己干凈的一只手掌,放在了極域這陰霾的天空下,看著掌心里那一道道區(qū)別于旁人的、獨一無二的掌紋,然后呢喃般道了一聲:“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了一種,很悖逆的想法……”
很悖逆的想法。
她放下手掌,轉(zhuǎn)過身來,凝視傅朝生:“你說,在這六道輪回中,你若消無了一生所有的記憶,只有魂魄相同,那——你,還是你嗎?”
記憶,魂魄。
你——
還是你嗎?
這絕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或者說,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回答。
可對于傅朝生來說,這個問題卻很簡單。
他低眉垂眸,沉吟片刻,便笑著答她:“當(dāng)然不是。若只有魂魄相同,無有一切記憶,則我與天下蜉蝣并無不同。既不聞故友之道,更沒有與故友于初生之時便相識,魂魄等同于白紙,天下白紙便有材質(zhì)之別,亦不過空蕩蕩一張紙。記憶則是紙上字畫,因人不同。‘我’當(dāng)是一幅畫,而不當(dāng)僅是一張紙。”
“哈哈哈……”
在他話音落地之時,見愁竟忍不住撫掌而笑!
初時快意,可笑到末時不免眼角濕潤。
竟是控制不住地淚意沖涌!
好一句“‘我’當(dāng)是一幅畫,而不當(dāng)僅是一張紙”!
她不知該說,是傅朝生這一句忽然令她撥云見日,還是該說他這一句正是她心中所想。
只是想要為這一刻從心底生出的荒謬而笑。
如此而已!
傅朝生看著她不說話。
見愁卻慢慢笑累了,只向他一擺手,竟一個人向那鬼門關(guān)的方向去了。
傅朝生本想要追,卻被鯤一句話攔住了。
祂只道:“你這一位故友,此刻該想一個人靜靜。”
見愁的確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只因為某個想法在她腦海中盤踞已然太久,往日只是隱隱浮蕩,然而在看見那由崖山殘魂拼湊成的“怪物”卻要被崖山門下斬殺之時,這想法便如瘋長的藤蔓一般,徹徹底底地顯露出它于世人而言悖逆的形態(tài)。
因為過于真實,便顯得猙獰。
她敢肯定——
只要她敢站出來對著旁人道明自己的想法,怕是所有人都要站出來,憤怒地指責(zé)她胡思亂想、居心不正!
甚至,這里面還會有崖山同門。
閉上了情緒翻騰的雙眼,見愁從殘破的鬼門關(guān)下走過,從那崩碎的黑石間走過,又越過了中間那一片荒原,很快便看見了佇立在視線盡頭的枉死城。
城門大開,吊橋也已放在護城河上。
只是城門口懸掛著那一面照我鏡,已經(jīng)沒有了昔日的光華,鏡面上破開了一個大洞,也不知是為進駐此城的修士強行打破,還是在先前的戰(zhàn)役中為散落的攻擊無意擊中……
有其他門派的修士在把守城門。
見愁這一身衣袍、一張面容,此刻早已是眾人皆識,在她踏上吊橋的時候,也并無一人出來阻攔。
兩側(cè)的修士只是向她躬身道了一禮。
見愁走過去,從照我鏡前經(jīng)過,抬手一撫那覆滿灰塵的粗糙鏡面時,不免想起當(dāng)年在鏡中所見。
她停留了片刻,便入了城去。
在這種時候,她誰也不想去問,只是想要回到當(dāng)年枉死城舊宅中,重新看一看當(dāng)年看過的那些驚世駭俗之言!
街道如舊,鬼修沒了蹤跡,僅有少數(shù)幾隊修士穿行在街巷之中,腳步匆匆。
見愁入城后,循著記憶中的道路走。
很快便看見了熟悉的圓樓,寬闊的街道,還有角落里那一座自己曾居住過的舊宅。
只是她沒有想到,當(dāng)她走上臺階,想要用舊日與護宅陣法相連的神魂印記開啟大門時,才發(fā)現(xiàn)——
兩扇大門,竟是虛掩!
伸手輕輕一推,便聽得令人牙酸的“吱呀”一聲響,門扇緩緩打開……
這一刻,見愁只覺得一股森然的寒意從腳底升了起來,襲上心間!
院落分毫未改。
只庭中栽著的兩棵樹干焦黑、樹冠墨綠的地橘樹,長得粗壯、繁茂了幾分。
似乎是太久沒人打掃了,陳舊枯葉,落了滿地。
在其后那一扇開著的雕窗窗沿上,擱著梅瓶一盞,瓶中斜插著三枝梅花,枝頭艷紅朵朵已然綻滿。
盛極而衰的梅瓣墜落在窗沿上。
幾根修長如玉的手指,從窗沿上刻著的那一行字上輕輕拂過,最終點在那幾瓣落梅之上,便自然地將那梅瓣拾起,擱在掌心。
再抬首時,便瞧見了站在這宅邸大門口的見愁。
見愁瞳孔劇縮,望著他沒有說話。
謝不臣好似也沒想到會在此處見到她一般,微微一怔后,便平靜地松開了手掌,任由那艷紅的落梅,瓣瓣飄落。
他向她笑問:“見愁道友,怎會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