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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第404章 叩問心魔

    人就是人,燈就是燈,怎么就是一種東西了?
    還有焰和燼……
    唔,有什么很大的差別嗎?
    聽了見愁的話,燃燈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只覺得自己小小腦瓜里那本來簡單的想法,一下就被她給繞進去了。
    這樣想不對,那樣想也不對。
    “什么你啊她啊焰啊燼啊,你說的是人話嗎?我聽不懂……”
    它言語懵懂,神態困惑,實在別有一番意趣。
    見愁頓時就笑出聲來。
    只是她并沒有要對它解釋清楚的意思,雖說天地萬物有靈者,遇到合適的契機,總能同心共情,理解對方所理解的一切。可顯然,對燃燈童子來說,這時機還未到。
    她伸出手指來,輕輕點了點它腦袋,只道:“但愿你不會有聽得懂的那一天。”
    “啊?”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趴在燈盞邊沿的小人兒立刻不高興起來,一張臉皺成了一小團,睜大了眼睛瞪著見愁,仿佛她說了什么不可饒恕的話。
    見愁卻沒放在心上。
    在她眼底,這童子約莫等于“少年不識愁滋味”,所以心下對它寬容得很。
    此刻抬首四望,只見月色沉落,天上那仿佛被人大筆揮灑的星河,也都漸漸隱沒了光芒,變得暗淡。
    東面群山之間,已有淡淡的魚肚白。
    天,很快就要亮了。
    蓮盞內的燈油,又淺了許多,隱隱見底。
    在周遭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照耀之下,原本便昏黃的燈火,猶如飄蕩在江面上的一葉孤舟,搖曳顫抖。
    燃燈童子看著,似乎有些困倦,于是揉揉眼,打了個呵欠。
    “我該走了。”
    見愁說著,起身來,卻是站在這較高的峰巒上,俯視著下方禪宗的廟宇與禪院,清凈簡單的墻瓦,都被薄薄的霧氣所包裹,在熹微的晨光中靜默。
    畢竟困在須彌芥子太久。
    一晃又是二十年時光匆匆流淌而過,十九洲與極域之形勢又有變化,崖山那邊勢必也擔心她安危,如今雖多半已經知道她安然而出,可她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此間事,該盡早了斷。
    “你要走了嗎?”
    燃燈童子一下有些醒過神來,雖然一晚上也沒跟她說上兩句話,可大約是因為她是現在的她,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見愁點點頭,倒是豁達:“這一夜,謝過你這一盞蓮燈了。”
    “那你以后還會來嗎?她呢?”
    燃燈童子見她要走,連忙又問。
    見愁腳步一頓,駐足沉吟了片刻,只回道:“我來不來,全看緣分;她來不來,全看選擇。”
    緣分,選擇?
    怎么還是聽不懂?
    燃燈童子有些憤怒,兩腮幫子鼓了起來,終于賭氣不再問她,像個沒得到糖的小孩子一樣,就這么看著她慢慢走遠。
    一切的明悟,都在一夜之間。
    對于怎么處理那名女妖,見愁心里已經不再迷惘,有了明確的決定。
    別過燃燈童子,她便踏著那漸漸明亮的天光,踩著縫隙里長滿了青苔的小徑,離了那容納世人過往愛恨與糾纏的燼池,持了燃燈劍,往山下而去。
    路至中途,還未回禪院。
    前方那狹窄陡峭的山徑上,竟然出現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一名僧人。
    頗有棱角的面容上,凝著周遭清冷的晨霧,微微斂著的眸間,則透出一種寂色。一身僧袍雪白,渾然天人,有無情無感的漠然,亦有無悲無喜的平淡。
    可那一雙眉眼,偏偏藏著有情還似無情的靜默……
    完全看不出修為,可也完全不覺得是個普通人。
    見愁沒想到這個時辰,竟還能在這山道上遇見人,一時有些輕微的好奇和詫異。
    那僧人也看見了她,可也不知是早就知道,還是漠不關心,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
    兩人走近,打了個照面。
    見愁也不知對方該如何稱呼,更冥冥中有一種此刻不該言語的感覺,所以腳步略略一停,只向這僧人欠身,打了個稽首。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也還一禮,接著便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雪白的僧袍袍角從山間草木花葉上劃過,已經濕透,可那僧人卻仿佛沒有察覺,又或許是根本不在意這些許的小事。
    他心里,并沒有這些外物。
    腳步不快也不慢,很快就消失在蜿蜒山道間。
    也是去燼池嗎?
    禪宗之中的幾位高僧,見愁所知不多,但要說完全能與方才所遇這僧人對得上的,只有傳說中那一位三師之中修為最高的雪浪禪師了。
    外面的人們,總稱他為:情僧。
    她并不知道這一位禪師身上有怎樣的故事,但料想這世間眾生百態,看得破的不少,看不破的更多。
    其實看破也好,看不破也罷……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迷霧中,看清本心。
    所以雖覺得這偶遇甚奇,對方身份成迷,見愁也并未在想很多,只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舊往山下去。
    途中,隱隱約約能聽到飛花玉笛之聲。
    是從山上傳來的,約莫是那僧人在吹奏吧?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這曲調里,竟是訴不盡的繾綣纏綿與相思柔腸……
    她便聽著這調子下了山去。
    這時候,一輪紅日恰從山間露出些許輪廓,赤紅色的霞光裝點了整座禪院,天王殿兩側的鐘鼓樓上,敲撞出晨鐘暮鼓之聲,悠悠地回蕩。
    遠處的海面,也揚起了波濤。
    千佛殿在立雪亭后,乃是禪宗主寺中位于最后方的一座大殿,內中供奉著大小佛陀無數,此刻則拘著那自燼池化出的女妖。
    見愁到殿前的時候,鐘鼓聲方盡。
    她的腳步也停下了。
    原以為自己從山上下來,會是第一個來到此處的,卻沒料想,竟有人比她還早。
    唇邊一抹諷笑掛起,見愁重新邁步走了過去,站到了那人的身邊,與其一道仰首看著面前這一座大殿懸得高高的匾額。
    “謝道友來了有一會兒了吧,怎么不進去?”
    謝不臣的確來了有一會兒了。
    他一身青袍干凈,微微仰著頭,抬著眼,五官里深刻的清雋與儒雅,融著意蘊中的貴氣,并不因過于寡淡的神情而有半分削減。
    他聽見了見愁的話,卻沒出聲。
    這時候天色還沒完全亮開,大殿的殿門雖開著,可里面卻是一片的昏暗,只能看見那些昏黃的燭火,看不清人影。
    謝不臣雖然不說,但見愁又豈能不知道原因?
    里面的存在,固然是有異于人的妖邪,可同時也是那一切一切被她拋開的過往。
    就連她自己,都花了好長的時間接受,直到今晨頓悟,才敢前來,謝不臣一時半會兒又怎可能心無芥蒂?
    見愁心里明白,可這時候,卻故作不知,竟然對他一擺手,面帶微笑,道了一聲:“請——”
    謝不臣終于轉頭來看她。
    在她精致恬淡的眉眼間,只有一片深暗無波的平靜,再看不出什么深刻的仇與深埋的恨,只有那種冷靜理智,且藏得極深的不屑與不認同。
    眼前的見愁,并非過去的見愁。
    這個明顯的區別與劃分,在這一刻,忽然便浮現在了心底。
    謝不臣想起了昨日所見那女妖的種種情形,竟覺得素來清明的頭腦間一片的煩亂。須彌芥子中,于見愁而言是四百年寂寞清修,與他而言卻是五百年清修與五百年熬煎。
    只因她對他已無情,而他還愛。
    每相處多一分,情與愛便漲一分。
    這五百年,他修為高了多少,心魔便漲了多少。
    所以在那五百年里,他心里未嘗沒有過一個奇怪的懷疑。
    雪域一行,得九疑之鼎,入須彌芥子,的確機緣遍地,卻也危機重重。尤其是他的心魔……
    橫虛真人,當真沒有半點察覺嗎?
    謝不臣移回了目光,只將心里面那些外熬煎之感,都壓了下去。腳步與面容一般平靜,在見愁那一個“請”字落地之后,便邁了進去。
    殿外看著昏暗,可邁入之后,又覺明亮。
    見愁自也沒落后,先后與謝不臣一道,走進了殿中,只眨了眨眼,便已經適應了殿內比外面暗上幾分的光線。
    殿內并非平坦一片,最前方還有七級臺階,寓意著佛門七級浮屠之數。
    女妖見愁,便盤坐在那臺階最上方的蒲團上。
    人是看不見自己后背的。
    見愁也是第一次從后方,看見“自己”的背影。
    略顯得纖細,可因脊背直直地,所以看著外地挺拔。殿內明滅不定的光影,映在背影上,又添了一種近乎于迷幻的與世隔絕。
    周遭墻壁上,彩畫逶迤,千佛環伺。
    她盤坐在這千佛的注視中,動也沒動一下,與前面的幾座佛像一般,像是沒有生命的雕像。
    肅穆,沒有半點妖氣。
    地面上沒有什么復雜的陣法與符箓,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金色的圈,畫得還不是特別圓,沒有那種力求規整的感覺。
    可正因如此,看著才有一種通達天機的禪意。
    是畫地為牢,將七重臺階都圈在其中。
    女妖見愁就坐在這“牢”中,不能出去一步。
    在見愁與謝不臣到來的時候,她便已經察覺到了,只是抬起頭來,注視了前方的雕像許久,才起了身來,轉而面對兩人。
    他們一左一右立著,中間卻隔了一段清晰的距離,涇渭分明,仿佛誰也不跟誰相干。可這般的場景,落在她眼中,卻成了無限的諷刺。
    只因,他們平靜又復雜的神情,實在太相似了。
    “若非有深仇大恨,你們兩人,的確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一樣的無情,一樣的自負……”
    女妖見愁的目光,從見愁身上,移到了謝不臣身上,忽然便笑了。
    “我是她所拋卻、所割舍的一切,舊情,舊愛,舊羈絆。此刻你看著我,是覺肝腸寸斷,還是撕心裂肺呢?”
    她的眼光太直,太利,猶如一把刀。而這把刀,正正地插在謝不臣心口上。
    他閉上了眼。
    仿佛這樣就可以安靜下來,安穩下來,不受周遭種種的困擾。可耳旁,卻有腳步聲響起,接著竟有微冷的指尖伸了出來,點在他下頜之上。
    “你來,不就是想看個清楚嗎?”一聲輕笑響起,是與見愁一模一樣的嗓音,女妖見愁,竟已經來到了他面前,“又何故閉目?”
    指尖那一點涼意,幾乎瞬間便透進了心底。
    謝不臣睜開了眼。
    女妖見愁那與見愁別無二致的容顏,近在咫尺。不知何時,她已經從那最高處的臺階走了下來,站在了最下方的臺階上,用那一雙似乎含情的眼看著他。
    似乎含情。
    罷了。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向你這個聰明人請教。”
    她的聲音很低,眸光也很淺,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待你真正看進去之后,又覺得那里面是一片的滄海,一片的深淵。
    謝不臣沒有眨眼,都看了個清楚。
    他看著依舊很平靜,可眸底心原,卻枯萎了一片。再無青山碧水,枝繁葉茂,只有那荊棘遍布,戈壁黃沙,滄桑荒涼。
    唯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感受。
    女妖見愁傾身,靠近了他。
    那修長的食指依舊點在他下頜之上,竟然一垂首,落下了輕柔似雪片般的一吻,點水一般。
    本該是萬般繾綣,可她此刻的姿態,儼然俯視,高高在上。
    于是,這樣的一吻,看上去竟然像是漫不經心的恩賜,甚而施舍!
    謝不臣佇立的身影,頓時有片刻的僵硬。
    心中瞬間便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竭力地想要將其壓下,可它們又是如此地洶涌,帶著滾燙的力度,幾乎要烙穿他整個胸膛!
    面容雖依舊冷靜,可那陡然結滿雙眸的冰冷,卻泄露了他的如臨大敵!
    然而……
    當他微微抬眸,對上女妖見愁那目光之時,所有的一切,便又在瞬間封凍,鋒銳的刀刃,這一次毫不保留地將他刺穿!
    她的眼底,沒有什么柔情,更沒有什么情愛。
    有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諷刺,看似慈悲的憐憫,萬般的譏誚,根本不用言說一個字,只這眼神,已足以令人明了。
    她是故意的。
    謝不臣素來是個冷靜到極致,甚而算得上冷酷的人。
    他可以清晰地將自己的愛恨與大道分割,也隨時隨地地衡量著一切能衡量之計謀、欲望、人心。甚至明知道失去會讓自己痛苦,可一旦需要抉擇,需要舍棄,亦會毫不留情地斬斷。
    理智,一如往昔。
    可這并不代表著完全的剝離。
    對見愁的愛,因為她還存在,所以無法熄滅。他可以清楚且漠然地感受到身體乃至于神魂的煎熬與痛楚……
    冰冷地燃燒著,理智地瘋狂著。
    “可憐又可恨……”
    女妖見愁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這一副軀殼,看到他心魂深處的一切,于是似乎感覺到了幾分愉悅,便笑了起來,問出了先前想問的那個問題。
    “謝不臣,你說,一個現在,一個過去,你更愛的,是哪個我呢?”
    “……”
    冷眼旁觀的見愁,終于是沒忍住,微微一挑眉梢。
    先前她是沒怎么從這女妖的身上感覺到什么妖氣,可對方這一言一行,的確是妖邪才帶有的恣睢與邪氣。
    方才那舉動,分明顯得有些冒犯……
    可見愁看著她渾然沒放在心上,施恩一般的姿態,竟覺得有些欣賞。
    只是此刻……
    她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在此情此景之下,實在透出一種復雜到極致以至于難以言說的味道。
    女妖見愁只凝視著謝不臣。
    他久久沒有言語,喉嚨里血腥氣已翻涌而上,微微將雙目闔上。
    其實,女妖覺得自己知道答案。但她以為,他該是不會回答了。
    可沒想到,就在她笑一聲,回轉身去的那一刻,謝不臣那一雙藏著無盡變幻的眼,重新睜了開來,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開口,是平靜而確定的回答:“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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