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是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一樣。
見愁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一點,就要碰到那一炷紫香,可不知怎么,又忽然停了下來。
此人身歷九世,如今應(yīng)當已經(jīng)是第十世。
他總是會回到這一座宅院之中,總是會跟著自己留下的線索,尋找到舊日的痕跡,融合前面幾世的完整記憶,重新變成他自己。
那個局,到底是什么局?
此刻出現(xiàn)在這宅院之中的自己,又到底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不自覺地抬起頭來,見愁的目光,定在那些已經(jīng)變得淺淡的字跡上。
心里,忽然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這個人,會是她自己嗎?
九世轉(zhuǎn)生,變成一張白紙。
第十世,誰又知曉是什么模樣?
這么想,似乎也是沒錯的。
不過這念頭僅僅是從腦海之中一劃而過,便消失無蹤了。
她不可能是。
此人第一世進入輪回之后,就在自己的魂魄上留下了一個印記,這個印記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作用,窗紙字跡之上并未提及。
可從那僅有的只言片語之中,她能推斷出,至少這印記有提醒的作用。
提醒此人在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枉死城、宅門前的時候,注意到那先前留下的字跡。
可她雖然沒有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卻曾入枉死城,更數(shù)次初入這宅門,哪里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魂魄之中無印記,自然也不會有反應(yīng)。
更何況……
她也不愿。
正如先前此人在自述之中的那些疑問:人之所以賴生天地,無非有其獨特的記憶存在。
見愁的記憶發(fā)自此世,自始至終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別的人。
若忽有什么新的記憶出現(xiàn),只怕她心中也難免會生出一層恐懼:我,還是我嗎?
那人言,三生七世,千秋百代。縱輪回億萬,我,依舊是我。
有此等狂傲的口氣,想必他那印記必有獨特之處。
能讓他知道,如今的“我”還不是真正的我,縱使穿梭于十世的輪回,也應(yīng)當有一種冥冥中的感覺。
如此,才能保證那依舊是最初的“我”。
留字在窗沿上,以讓后來人代其養(yǎng)梅,當是此人這最后一世,不會再回到極域,回到枉死城了吧?
見愁看了看那三枝梅,思緒紛紛。
所有的猜測,都被她收斂了起來。
她只是看著那最后的一句話,一諾……
點燃此香,到底誰會出來呢?
對方會答應(yīng)燃香之人“一諾”,那么她能再要“三諾”嗎?
見愁一下被自己逗笑了。
不過,強烈的好奇,已伴著那梅花幽微的香息,慢慢地升騰了起來。
她那縮回來的手,重新伸了出去,將那一炷還未點燃的香拿了起來。
深紫的線香,其色與轉(zhuǎn)生池水相似。
細細的三根,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斷,在見愁手指輕顫的時候,三根香也跟著顫動。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有些緊張。
想要深吸一口氣,了隨后卻皺了眉頭,因為即便是數(shù)次平復(fù),一顆心也依然發(fā)緊。
那么……
要緊張,也隨它好了。
另一只手伸出,見愁點出了自己的食指,指尖上有著一點幽微的火光,漸漸靠近了那三支香。
那一個瞬息,她心魂已高懸,屏住了呼吸——
“刺啦!”
突如其來!
一抹墨色的黑影,竟霎時從窗外飛來,直直打在了見愁手背之上!
“啪!”
三支香竟然被直接打落在地,斷成幾截!
見愁大驚之下,頓生一種毛骨悚然的危險之感,靈臺那微小魂珠幾乎立刻浮出,森白之中帶著幽紫的光芒,立刻籠罩全身!
戒備,已瞬間激發(fā)!
她豁然回首,向著窗外看去,腦海之中卻還留著那一道墨色烏光的殘影——
似石非石,似金非金,約莫有尺長,長長方方的一道。可到底是什么,她卻沒有看清。只覺得,不像是一把刀,反倒像是一把尺。
兩扇夾著雪白窗紙的雕窗,保持著先前被見愁打開的模樣。
窗紙上那淺紅色的字跡,此刻已經(jīng)消散干凈。
三枝梅斜斜刺入雕窗景中,半點沒有變化。
窗外,是小小的一座庭院。
中庭上有著幾片落葉,旁邊的樹下有一張灰石圓桌,桌旁有四個矮矮的石凳,似是供人閑談休憩之用。
可是,沒有人。
一個人也沒有。
那是一種奇詭到了極點的感覺。
見愁僵直地站在這兩扇雕窗前,心神已經(jīng)與人皇劍相連,只是引而不發(fā),可一旦窗外有異動,她必動如雷霆!
偏偏,窗外似乎什么動靜都沒有。
她的目光,在窗前逡巡,漸漸落在了那已經(jīng)重新變成一片雪白的窗紙之上。
那里,是她看不見的地方。
緊緊掐著手訣的手背上,還有先前那神秘“暗器”劃過時的深痕,深白的“血跡”浸染出來,又飄搖地升騰到虛空里。
可見愁沒有看上一眼。
她只覺得喉嚨發(fā)緊——
明明什么都沒有,可她完全無法控制自己。
目光,就鎖定在那窗沿與雕窗的夾縫之中,仿佛那里站著一個強大的敵人。
那仿佛是極短的一個瞬間,又仿佛是漫長的一生。
“吱……”
滿院無聲的靜寂之中,左側(cè)那一扇雕窗竟像是被風(fēng)吹動一樣,忽然動了一動!
見愁險些立時拔劍而出!
可下一刻,便瞳孔劇縮。
早已經(jīng)消散了字跡的窗紙之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點水跡!
像是誰伸出了自己的沾濕的手指,在窗紙上慢慢劃過……
見愁的瞳孔,越縮越緊。
她駭然地辨認出來,那些筆劃,竟然構(gòu)成了歪歪扭扭的字跡,仿佛是人在垂死,又仿佛稚兒習(xí)字,控制不了力道,也完全分辨不出筆跡。
“有……”
“詐!”
轟!
像是重重的一錘,從高高的天際墜落,猛然敲擊在心上!
像是雪亮的一刀,自迷霧的深處迸射,冰冷冷的剖開偽裝!
見愁頭皮都炸了起來!
有詐!
入宅之后的一切一切,瞬息從她腦海劃過。
梅瓶留字,書房疑云,轉(zhuǎn)生池水,逆魂丹,窗紙留字,三支紫香……
還有……
“以示后來人,為吾破此局”!
三支紫香,就落在她腳邊,斷裂不成樣子。
可依舊有幽幽的香息溢出。
見愁目光定在那歪扭又虛弱的“有詐”二字上,不由自主地構(gòu)想了起來……
花費整整九世,研究透這世上所能研究的一切,又費盡苦心,為自己最后的一世設(shè)局。
此局成了嗎?
并沒有!
他還在等待一個“后來人”——
一個看見他梅瓶底下留字的人,一個順著留字去探尋疑云的人,一個成功找到轉(zhuǎn)生池水的人,一個依著書案所留丹方去煉丹之人,一個煉丹試丹之后成功的人……
一個,相信這舊宅主人的人!
梅瓶留字是真,滿屋書籍是真,轉(zhuǎn)生池水是真,一本丹方是真……
即便來的不是見愁,其他人也依舊可以在無數(shù)的書籍之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即便這一位“后來人”不需要逆魂丹,那一本書里還有別的丹方……
而它們……
都是真的。
那么,這窗紙上的留字,是真嗎?
一種刻骨的寒意,一下從見愁的心底,慢慢流溢而出,漫散到她四肢百骸之中,讓她渾身發(fā)冷……
若真是“有詐”,此人心機,何等驚天?
寸寸算計,步步為營。
心機深沉,陰險詭詐!
縱使今日踏入此宅的“后來人”不是她……
可又有誰能抵抗轉(zhuǎn)生池水和一本丹方的誘惑?又有誰能抵擋一個“欺天逆道”修士“一諾”的誘惑?!
見愁久久不能動上一下。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漸漸意識到,自己已陷入一個奇詭的局中。
窗外似乎沒人,又似乎有一個強大到自己無法觸碰的存在。
她不知道是誰給了她留字,更不知道對方可信不可信。
甚至,是否真的“有詐”,也很難說。
舊宅屋主是什么目的?
窗外留字之人,又是什么目的?
敵不動,我不動。
不管外面是不是有人,又到底是誰,此人的實力必定遠超于她。
見愁冷澈的目光,投向那字跡存在的窗紙,或者說,似乎穿透這一層窗紙,看著窗紙之后。
“晚輩見愁,謝尊駕提點。不知尊駕何人,可否現(xiàn)身一見?”
“……”
無聲無息,沒有回應(yīng)。
沙沙。
窗外,只有細細的風(fēng)。
一顆心鼓動起來,可在等待良久沒有回應(yīng)之后,又像是冰雪消散一樣,慢慢地平靜了下去。
見愁不知為什么,想起了之前劃過自己手背的東西。
從窗外來,應(yīng)當被扔進了屋里。
她回過頭去,只看見了右側(cè)三丈遠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斜斜向下的深痕,像是一柄劍直直插了進去一樣。
看不到那襲擊自己的東西。
即便是放出感知,也只能知道,這一道向下的痕跡,很深,很深。
何等鋒銳的東西,才能輕而易舉透向地底?
見愁心頭,又凜了幾分。
外面的天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有一層并不明顯的陰影。
就在見愁收回目光的剎那,它輕輕晃動了起來……
見愁一見,立時心生警兆,拔劍回首!
“簌簌……”
那是窗紙晃動的聲音。
一點一點濕潤的痕跡,顫顫地透過什么,淌在了紙上。
見愁剎時愕然。
還是字跡?
冥冥之中,她總是覺得窗前的某一處,就站著神秘的留字之人。
可不管她用什么方法看去,那里總是空蕩蕩的一片。
還是那種感覺。
應(yīng)當是個強大的人。
可偏偏這窗紙上的筆劃,已帶著氣若游絲之感,拙劣,力竭……
隨著那筆劃漸漸堆積,見愁也開始了仔細的辨認。
“殺……”
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在心中默念。
“謝……不……”
砰。
砰。
砰。
在前面三個字出現(xiàn)的瞬間,見愁仿佛聽到了耳邊似乎有心跳的聲音,讓她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仿佛有什么東西,無窮無盡一樣,從地底深處,從心底深處,噴薄而出!
“簌簌……”
筆劃再點,千般萬般拙劣。
一筆一劃,一字一句,慢慢地勾勒了出來……
“殺,謝不臣;斬,七分魄!”
作者有話要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