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是徐中景了。
他與照片上的人已經很難看出有相似之處了。
單單就外形來說,他的發型、衣著變得更為時尚,耳洞、眉釘、紋身一個不落。臉上到處都有大大小小遮不住的傷痕,嘴角還銜著煙嘴,燒燼的煙灰堪堪掛在上面,搖搖欲墜。眼睛半睜不睜地望著前方,虛無空洞的很。
全然不見照片上的青澀、質樸。
他們幾人勾肩搭背著往前走,腦袋搖搖晃晃的,腳步也虛浮歪曲,像是深巷里無家可歸的、只能蹉跎歲月的癮君子,那么不堪。
汽修廠里的學徒見他們幾個招搖而來,便一臉笑嘻嘻,連忙把桌子板凳都搬了出來,搭得工工整整,順手扯起龐大的遮雨布,嘴里念叨著什么好話,儼然接風洗塵的小弟嘴臉。
蘇牧難得厭嫌地不想上前,只好在一旁觀察著徐中景的動靜。
幾人喝著啤酒,吃著燒烤,明顯是不要命的勁頭,大吵大鬧的,弄得人頭疼,直逼中樞神經。
等他們稀里糊涂喝完幾扎啤酒后,幾乎都快不省人事了。趴在桌上的橫尸一片,撐著桌子站起來的搖搖欲墜。
蘇牧時刻分神盯著徐中景,絲毫不肯松懈。見他起身,和別人告別后,立馬就跟上他,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索性天色漆黑,徐中景早已酒精上腦,注意力不集中,完全感知不到后面有個“不懷好意”的人影跟著。
他腳步虛浮,一副隨時可能摔倒的樣子,但卻沒有打車的意思,且目的明確,估計這條路在他清醒的時候也走過很多次了。
繞過幾條小路,一路上經歷了許多障礙物,但他基本毫不費力地就躲開了。忽而,行至某地,徐中景的步伐卻變得猶豫了起來,他左右踱步著,又稍稍立定,似乎隔著萬千阻攔,看向某一處為他亮燈的窗。
蘇牧心中感到困惑,便順著他的視線抬頭看,迎面就是一個小區大門。有些老舊,小區的牌匾已經破裂褪色了,結滿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
難不成他住在這里嗎,還是說來見什么人?但他卻一直猶豫不決。
不對!他為何感覺這里莫名熟悉?!
他下意識就瞇起了眼睛,仔細回想自己是否在哪里曾見到過這個小區的建筑。
腦中畫面閃爍呼騰而過,霎時間靈光一閃,猛然意識到,這里是徐科洋居住的小區!
上次由于是白天送他回家,且看的角度遠近不同,這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但徐中景為什么大半夜出現在這兒,是來給洋洋生活費的嗎?但上次徐科洋也說了,他哥哥一般都是在他上學時間才會回家。
心里正疑惑著,徐中景就已經抬腳往里走了。蘇牧蹙著眉,不由得嘆了口氣,便閃身跟了上去,如同鬼魅隱身在黑暗中。
這片小區和即將拆遷的平房并沒有什么區別,都是有些年頭了,安全系數也低,小區大門根本就沒有保安守著。小區里的住戶人多手雜,小區外的人則來去自如,徐科洋一個人住在這里,實在很危險。
小區里除了幾棟高聳逼仄的居住樓,就都是些雜樹枯草,在黑暗的遮擋下,蘇牧很容易躲身其中。跟著恍恍惚惚的徐中景繞了幾條小路,便上了樓梯。
徐中景頭昏腦漲地胡亂敲了幾下門,等了一會兒,門從里面吱吱呀呀地響起。徐科洋立在門內,還穿著白天的校服,眼珠漆黑,很是痛苦的盯著眼前的哥哥,神情復雜,是深深的疲倦,與垂力感。
徐中景沒瞧出他眼底的掙扎和絕望,只沉沉吐了一口氣,煩躁地嘖了一聲,用身體的力量將門撐出更大的縫隙,推開徐科洋,不善地說了聲,“躲開,擋路。”
徐科洋失落地垂下了眼皮,掩住了一閃而過的歡喜。視線在他握著的門把手上逡巡,睫毛一翳一張,遮住脆弱的冰面,不知何時才能破裂露出溫潤的水泉。
徐科洋手指顫抖著,覆上那處把手,體會不到絲毫的溫暖,也留不住絲毫的溫度。他雙眼無神地緩緩關上了門,從門縫中發出的詭異的嘎吱聲,像是死神拉奏著走音的小提琴,在蕭瑟刺骨的寒風中越發的瘆人了。
就在門即將合上的那一刻,一只手牢牢地把住了門框,叫徐科洋動彈不得。
那人手指骨節分明,白皙細長,卻又十分有勁,上面隱隱約約還能看得出突出的青筋。
徐科洋驚得嚇掉了下巴,怔愣地看著面前的蘇牧。他的臉如璞玉雕刻般溫潤俊美,但搭配著棱角分明的五官,輕輕抿起的嘴角,深不見底的墨瞳,令人徒生出強大的壓迫感。
徐科洋心虛地低下了頭,久久不敢看他。從蘇牧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脆弱的脖頸,在昏黃的燈光下,打著寒顫,立起根根汗毛。
久到不知道兩人這樣僵持了多久,里面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聲,徐科洋仿佛收到了某種無聲的訊息,立刻轉臉往回看。
蘇牧心中有些苦澀,有些無奈,“洋洋,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了?”
此刻,定遙市公安局,戴簡竹已經帶頭加了好幾天班了。就連一向注重儀容儀表的喬易周,都好幾天沒刮胡子了,他的上唇已經冒出了細細的胡茬。
倒是應了紀燈的話,喬易周正在向成熟男人邁進。盡管他自己不承認,還認為自己仍是桀驁不馴的風流少年,不過也是自己認為了。
現在的眾人無不是通宵了好幾晚,誰不是頂著熊貓眼,互相戲謔一句國寶?
玩笑歸玩笑,認真的態度可是一點沒少。
倒是紀燈體貼,趕緊為辦公室里這群老男人送來咖啡續命。
孟青雙手顫抖地接過紀燈遞來的咖啡,星星眼地望著紀燈,滿眼柔情的,那叫一個溫柔似水了,“謝謝紀燈姐!”
紀燈覺得他的樣子過分滑稽,原本因為焦慮而板著的眉眼驟然展開,嘴角禁不住揚起,撲哧笑了聲,“可別,你這個眼神看得我汗毛直起了,我怕被你嗆死了。”
坐在孟青身邊的警官聽著兩人的對話,不由得一樂,調笑道:“唉紀燈,你可就不懂了吧,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的,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我們孟青這小子心思可單純了,比你還純!”
在場之人無不發出爆笑。
紀燈原本樂呵呵的臉,瞬間又板了起來,明顯是氣憤使然。她瞪著本來就大的雙眼,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警官,一言不合就一巴掌打在那人肩上,砰砰作響。
“好啊,我還不是你們帶的啊?成就如今的我,肯定少不了你們的努力,一個都別想跑!”紀燈臉頰都羞惱得緋紅,捧著托盤,將皮鞋蹬得響亮,氣呼呼地出門轉身去了茶水間。
喬易周看著她差點撞上門框,無奈地搖搖頭。索性他們三人這么一鬧,辦公室原本壓抑的氣氛也放松了下來,眾人焦躁的心情也得以平緩。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戴簡竹,輕聲問了問:“戴隊,這幾天都沒見到李洲,他有什么事嗎,還是有秘密任務?”
“算是秘密任務吧,他自己申請的,說是對于趙鵬的下落,他可能有些方向。具體的,李洲說自己也沒把握,決定先去探探情況?”
“怎么回事?他怎么會有思路?”喬易周皺眉,顯然是對此表示不解,“你怎么能允許他一個人行動,遇到危險怎么辦?”
李洲不是那種搞單獨行動的人,他遵守組織紀律,有極強的團隊合作意識,行事保守,常常是團隊里斷后的那個,是最具大局意識的。但現在李洲竟然扮起了沖鋒陷陣的角色,實在是太過反常,也是極不合理的,難怪喬易周疑心。
“李洲也沒詳細告訴我實情,起初我也不同意,但他態度強硬,非要一個人暗中調查。你也知道,李洲這個人平時看起來溫溫和和的,誰惹都不生氣的樣子,但其實他這人軸得很,認定的事情我們誰都拗不過他。”戴簡竹也是一臉無可奈何,“不過我就給他幾天時間,他明天就必須回來了,等他來了,你再興師問罪好了。”
戴簡竹這幾天也是幾乎沒瞇過眼,通過鏡片都能看出眼底的疲倦。他眼睛漲疼地厲害,伸手想揉一揉,卻碰到了鏡片,戴簡竹不由得自嘲般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隨后摘下了眼睛順手扔在桌上,雙手按壓著太陽穴,企圖舒緩下因神經過度緊繃而引發的頭疼。他現在就感覺有數百數千只螞蟻在他大腦里亂爬,啃食神經。
喬易周看著戴簡竹這副模樣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還有些責備埋怨的話抵在舌尖也吐不出來了。隨后他打開自己的抽屜,胡亂快速地翻了一下,將一瓶綠油油的東西放在他的桌上,與木質桌面相撞,不輕不重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傳入戴簡竹耳中,反而有些解壓了。他抬眼向發聲處看去,稍稍瞇眼看清了那瓶物品,調了下沒,“風油精?”
“是啊戴隊,這玩意隊里基本人手一瓶,就你還沒有。”
戴簡竹顯然沒有覺悟,非常自覺地拿起桌上的風油精,細致地涂抹在太陽穴處,“那不是還有你嘛。”片刻后迅速涌了涼意,戴簡竹舒適得平展了眉毛,連身體都放松了下來,骨關節發出咯咯的響聲。
“總有人絞盡腦汁地想壓榨員。”他瞥了戴簡竹一眼,對上司摳摳搜搜的行徑表示不滿。
戴簡竹還想回懟,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是別人,正是好幾天都沒見到的李洲。
還是孟青先發現的,視線趕忙從電腦上移到李洲身上,驚喜地蹦了起來:“洲哥,你回來啦!”
李洲神情嚴肅,眼神直愣而焦急地盯著戴簡竹看。明明身上只穿著薄薄的幾件衣服,但額頭上、鼻上已經沁出了豆大的汗,臉頰也應急促喘息而泛起血色。
顯然現下不是敘舊問候的時間,孟青也意識到了。
李洲沒有浪費時間,而是徑直向戴簡竹走去。急忙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但反而被這渾濁的空氣嗆得咳了幾聲。臉色充血得更加嚴重,讓人懷疑差點要厥過去了。
紀燈再次展現出她的溫柔體貼,趕緊為李洲遞上一杯水。等他一口悶下后,氣管和食道都順暢了,他又正了正臉色,雙頰還有暈染不開的紅。
但他顧不上這些,緩緩開口:“戴隊,趙鵬的下落,我有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