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見到唐賀的模樣免不得又大哭一場。好不容易安撫著她休息去了,唐賀喚人燒熱水準(zhǔn)備衣物洗澡。
等她洗去一身塵土出來,就聽丫鬟說,唐衡在小廳里等她。
唐賀糾結(jié)了一下,還是過去了。有些事情還是說開了比較好。比如,唐衡到底打算如何處置她。
當(dāng)唐衡聽到她問出這個問題時,在心底直搖頭:到底是小孩子,太沉不住氣了。因為太聰明被毒殺的前車之鑒并不遙遠(yuǎn)。
“我相信你應(yīng)該知道,我來洛陽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唐賀說得很直白。
“所以呢?”
唐賀抬起頭直視他:“我不想,每天擔(dān)驚受怕過日子。”
“嗯,你放心。我昨天就說過,不會再讓你們母女倆受苦的。”唐衡仍舊沒有敞開了說,典型的揣著明白裝糊涂。
唐賀見他不認(rèn)賬,恨得牙癢癢!她根本不想一直和他干耗下去。這種知道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害的狀態(tài),能激發(fā)的不是什么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氣,而將日復(fù)一日加重她的心理負(fù)擔(dān),用不了多久,不用他動手,自己就會崩潰。
假裝沒看見唐賀緊握的拳頭,唐衡說起今天出游的事。
“在洛陽,凡是大家閨秀向來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漢代有那么嚴(yán)格嗎?那個追著司馬相如跑的大才女卓文君怎么說?唐賀不以為意地翻白眼。
“中常侍,雖然不是什么令人敬重的官職,可是,作為我的女兒,你也算是出身官宦之家了。”唐衡抬手摸摸唐賀的后腦勺,語氣輕柔,“將來我會給你找個好人家,那樣的人家比較重視名聲,你得安分些才好。”
唐賀聽著他不陰不陽的口氣,覺得那種尖細(xì)的嗓音猶如刻意用尖利的刀劃過玻璃聲響,刺激得她背脊發(fā)涼。但同時也由這話明白了,剛才沒問出來的答案。他不殺她了。因為女兒,有時也是個很好用的工具。養(yǎng)大了,賣個好人家,比現(xiàn)在殺了她要有價值得多。畢竟,他一個太監(jiān),這輩子無論如何不可能會有子嗣了。
“當(dāng)然,我知道,阿賀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不會讓你娘擔(dān)心的,對吧?”
看著唐賀變幻不定的神色,唐衡就知道她已經(jīng)明白了,便收回手。
“過幾天,我給你尋個啟蒙先生來上課。你想要的書房,我也會盡可能在這之前給你備齊。”唐衡俯視著她,“只要你乖乖聽話,在家里好好讀書習(xí)字,陪著你娘。以后,不論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弄來。”
唐賀低著頭,不說話,兩眼盯著地面,好像地上有什么東西很吸引她一樣。
“天晚了,你回去歇著吧。”
唐賀瞟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徑自離去。
過了很久,唐衡發(fā)出一聲長嘆。他有預(yù)感,唐賀不會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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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衡辦事效率很高,不過幾天的時間,就命人拉來幾車的書簡,裝進(jìn)一個房間,布置好了書房。
隨后,啟蒙老師也找到了,某人開始了回爐重造,哦,不,重新學(xué)習(xí)的歷程。
請來的啟蒙老師年紀(jì)很大了,據(jù)說,已經(jīng)給洛陽的眾多世家子弟當(dāng)過啟蒙老師,教學(xué)方面自有其獨到之處,而且此人一向強調(diào)自己才疏學(xué)淺,只教童子啟蒙,不計學(xué)生行止是否頑劣,通通只教一年。
唐賀原本興趣缺缺,聽了這個奇怪的規(guī)矩之后,就感到好奇,在老師來上課的那天,起了個大早,就待在書房等著看是什么樣的老學(xué)究。
等到日上三竿,唐賀肚子開始咕嚕嚕叫,兩眼瞇成一條縫,又餓又困的時候,管家終于領(lǐng)來了一個胡子花白老頭。
老頭發(fā)鬢已經(jīng)全白,溝壑縱橫的老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走起路來一搖三晃像是隨時可能摔倒,但精神氣看起來不錯,走得慢了些,卻拒絕管家的攙扶。
唐賀盤腿坐著,腳早就麻痹,一手托著下巴,撐在矮桌上,兩眼隨著老頭的走動移動,等著老頭入座。
可是,老頭看著她的坐姿,兩眼一瞪,胡子一吹,中氣十足地叫道:“王管家!”
王堅還沒走遠(yuǎn),立即折了回來:“先生,有何吩咐?”
“你們不是說,要我來教個不滿七歲的女娃娃嗎?這個小子是誰!怎么坐沒坐相!你家小姐哪里去了?”老頭語氣很沖。
王堅站在門口,低著頭,迅速瞟了眼自家的小姐,腦門掛下大滴冷汗,吶吶地答道:“老先生,這……這便是我家小姐!”
老頭眉頭皺了下,揮揮手,示意沒他什么事了。
王堅退到門外守著去了。
唐賀在這期間,終于緩解了麻痹的手腳,能動了。僵硬地?fù)沃烂嫫鹕恚嚷槁榈赜行┸洠镜猛嵬嵝毙薄?br/>
“……先生,您老起得真早!”唐賀揚起嘴角,露出含義不明的笑。
老頭瞇了瞇眼,而是拿挑剔地眼光打量她。唐賀一身白衣,與普通幼童無異,頭發(fā)簡單地扎成一束垂在身后,約莫是還未長大的緣故,乍然一看她的臉,男女難分,加上她剛才的坐姿,被人認(rèn)錯,是很容易的事。
搖了搖頭,老頭嚴(yán)肅地說道:“唐小姐,應(yīng)該先找個教習(xí)禮儀的老師才對。”
唐賀腦袋一歪,明明是他遲到,反而挑剔起自己的行為舉止,這是什么道理?
“先生,我聽說,讀書方知禮。您還沒開始上課,就讓我等候過午,一見面就說我需另尋良師學(xué)習(xí)禮儀,你這不是倒打一耙嗎?”
“何況,孔子說,有教無類。他的學(xué)生上至公卿,下至平民,并沒有聽說,他因為誰沒有學(xué)過禮儀,就拒絕教導(dǎo)的。相反,多的是平民百姓,學(xué)而知禮,變得謙恭仁愛的。還是說,先生對自己沒有信心,無法因材施教?若是如此,我自當(dāng)另尋良師!”
“哼,老夫教導(dǎo)蒙學(xué)多年,頑劣者有之,愚鈍者有之,卻不曾見過你這等不尊師重道的學(xué)生!”老頭腦袋一揚,鼻孔朝天,似乎對這樣的學(xué)生非常不滿意。
“切!今日你不就見著了!”
老頭一甩衣袖,笑道:“好,好,很好!請?zhí)菩〗懔韺ち紟煟 ?br/>
老頭憤怒地轉(zhuǎn)身離去,這次走起路來一點也沒有晃來晃去的感覺,就像是得到解脫一般,看起來健步如飛。
唐賀冷笑了聲,走出房門,就看見管家王堅在老頭后頭追。她看得見那老頭眼中對女子的鄙視,讓這樣的人教導(dǎo),且不說能不能學(xué)到什么東西,光是他的態(tài)度,就足以讓唐賀惱火。故意姍姍來遲,擺架子,又刺激她,顯然就是不愿意來。牛不喝水強按頭,她才不稀罕!她又不是真的不識字,基本的篆書還是看得懂的。唯一的難處就是她的文言文差了點,在某些通假字面前,很可能會錯意,所以才需要一個老師幫忙疏通一下。
“管家,讓他走!不要追!又不是什么大賢,擺什么圣人的架子!”
前方的管家腳步一滯,踉蹌了一下。
老頭聽力不差,氣得發(fā)抖,轉(zhuǎn)過頭,撂下一句狠話:“吾定將豎子惡行轉(zhuǎn)告天下!決計不會再有人愿意上門給你當(dāng)老師的!”
老頭別的本事沒看出來,但是他記仇、報復(fù)的本事,很強大。唐賀頑劣愚鈍,粗俗無禮的惡名一日之內(nèi)傳遍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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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此事的唐衡一手扶額,無奈地嘆氣。到底是他把事情看簡單了,覺得威脅一下這孩子就會聽話?還是他看走眼了,其實她真的如老頭的評價那樣是個頑劣愚鈍、粗俗無禮的鄉(xiāng)下丫頭?
因為人是曹嵩推薦來的,唐衡少不得上門去給人道歉。
曹嵩也很為難。那老頭雖然是個白身,但教過很多世家子弟卻是事實。既然此事在一日之內(nèi)傳遍洛陽,恐怕真的找不出人來教導(dǎo)她了。
曹嵩委婉地說出自己的擔(dān)憂。
“罷了!”唐衡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唐賀離去時的眼神,似乎是在說她絕對不會乖乖聽話,無比頭痛,“她是故意要用這種方式來表達(dá)她的不滿。”
“爹,世伯。”曹操從走廊外經(jīng)過,正好聽到曹嵩的說話聲,就拐進(jìn)來看看。
曹嵩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你不在書房用功,出來作甚?”
“聽說,世伯來了,出來看看。”曹操說著,轉(zhuǎn)向唐衡,躬身作揖。
唐衡頷首示意,隨后嘆了口氣,指著曹操對曹嵩說:“我若有阿瞞這樣的兒子,就不用擔(dān)心了。真羨慕你啊!”
曹嵩連連擺手:“阿瞞頑劣,你豈不知!前幾日,還給你帶來那么大的麻煩!哪里像個省事、不需長輩操心的孩子!”
父親說自己的缺點是不能反駁的。曹操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站到父親身后。
唐衡伸出手指敲了敲面前的矮桌:“你家阿瞞愿意向?qū)W,有向上之心,學(xué)問上是頂好的。那橋玄不是還夸過他的嘛!哪像我家那個,根本不愿意學(xué)!把先生氣跑了不說,連頑劣愚鈍、粗俗無禮的惡名都傳遍了洛陽!就像你說的,洛陽怕是找不出人來教導(dǎo)她了。”
曹嵩看了眼唐衡發(fā)愁的模樣,說道:“我看到洛陽以外的地方,找找看吧。有錢不愁找不到好的啟蒙先生。”
“到洛陽以外的地方,尚還有些希望。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再把人氣跑。”唐衡端起面前的水杯,又放下,“本以為有個孩子,為著晚年有個依靠想要好好培養(yǎng),誰知……唉……”
曹操看了眼父親,又看了眼唐衡:“世伯,你可信得過阿瞞?”
唐衡不解地看向他,點點頭。
“若只是幼童啟蒙,阿瞞應(yīng)該可以代勞。”
“胡說!你自己才多大的學(xué)問,就敢為人師!”曹嵩脫口就罵。
唐衡卻是認(rèn)真考慮起來。反正都沒人愿意教她了,索性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不過是讀書寫字而已。
“唐公,你可別當(dāng)真!”
“我尋思著可行。”唐衡摸著下巴,“只是啟蒙,教她讀書認(rèn)字,不會太難。”
“這……這怎么行?”曹嵩湊近唐衡,“阿賀可是女孩子,我家這里來來去去的可都是小子。如今孩子還小,看不出來,日后呢……”
唐衡掃了眼站在原地的曹操,想了下,湊近曹嵩道:“無妨,也就教個兩年。陳氏說過兩年,會把她送回娘家,給她娘家的人教。兩年之后,她不過八歲,還是個不曉事的娃娃。這兩年且扮作男孩,跟著阿瞞學(xué)些基礎(chǔ)就成。在你府上,你不說出去,又有誰會知道。”
“這……”
“與其再來個人被她氣跑,不如就讓阿瞞試試。”唐衡說著,抬起頭對曹操道,“阿瞞,如果阿賀不聽話,使壞不想學(xué),你可以打她,不必客氣!”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曹嵩即使心底不愿意,也得咽下肚去。他暫時不能與唐衡鬧翻。
為了以防萬一,他在唐衡走后,就告訴曹操,唐賀是個女孩子,讓他悠著點,別捅出什么大簍子。
于是,唐賀的啟蒙老師就這么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