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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伴旅

    懷歆的聲音把握得恰到好處。
    不大不小, 剛好讓在座兩人都能聽到。
    高靜瓷挽頭發(fā)的手放下又舉起,局促只在一瞬之間,很快消弭, 須臾后又端著笑問郁承:“這位是?”
    “一個朋友。”
    郁承溫和地挽唇, 并未作過多解釋。懷歆垂下眸, 得色一閃即逝, 消弭在眼底。
    是她耍了小聰明, 讓高靜瓷以為他們有私人關系,郁承若要給她面子, 便不能說明他們之間“只是同事”。
    “Joanne, 今天見到你很高興,只是實在不巧, 我們確實有別的安排了。”一旁,郁承起身拾起隨行東西, 朝高靜瓷略一頷首。
    “希望你在派對上玩得盡興,方便的時候回北京我請你吃飯?!?br/>     懷歆剛剛才出過狠招, 這回只字未言, 沒看高靜瓷的表情, 只是十分乖巧安靜地跟在郁承后面,隨他出了餐廳。
    沿江的空氣有些濕冷,兩人隨著江畔的棧木道緩步向前,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懷歆有點亦步亦趨的, 慢了郁承半步。她盯著他的黑色鞋后跟,上方露出一截冷白緊實的腳踝, 心緒剝絲抽繭般放空。
    啪嗒。
    郁承驀地停了下來。
    轉過頭來, 低斂著眼看著她:“怎么不說話?”
    懷歆也跟著頓住腳步, 輕咬了咬唇。剛才在飯桌上捍衛(wèi)一切的氣勢消失得無影無蹤, 垂著個腦袋,有些囁嚅地出聲:“你不也沒說話嘛……”
    她沒看他,也不知道他具體的表情,但只是聽到一聲清緩的吐息,像輕笑,又似微哂。
    腳步聲緩慢,但是在靠近,懷歆的指尖蜷起一點,知道他要開始算賬了。
    “剛才在餐廳里,說了什么。”
    男人嗓音溫沉,似隱隱含著笑,卻又不輕不重敲在她心間,讓人不自不覺屏息。
    懷歆睫毛撲閃了閃,仰起頭,不躲不避地看向他。
    她舔了下唇,軟聲說:“我就是結賬回來,不小心聽到你和那個Joanne姐說話……”
    懷歆稍頓一瞬,倒還有些理直氣壯似的:“但我想承哥你可能不一定會想去,所以才想出看電影的說法的?!?br/>     說罷抿著嘴角一笑:“我是不是很聰明?”
    “……”
    郁承垂下眸,密長睫羽散下淡薄陰影,略有些意味不明。片刻,他微俯低身,更為細致地凝視她。
    姑娘彎著眼,眼眸被路燈染得亮晶晶的。他以前沒發(fā)現(xiàn),她笑時唇畔旁還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小梨渦,蓄著淺淺的光,狡黠又靈動。
    “確實聰明?!?br/>     郁承咬字格外低緩,溫熱的氣息循著掠過她側臉,若有似無的,微癢。
    懷歆對上他的眼睛,那雙英挺的、深邃的桃花眼,心跳聲倏忽怦然而起,無處安放的悸動。
    ——再看多少遍也還是會動心。
    有時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么奇妙。
    她檀口輕啟,想說些漂亮話插科打諢,卻見他抬了手,修長分明的指節(jié)觸過來,襲近她鬢邊。
    晚風幽靜,江畔星火點點,一幅人間畫卷。
    岸邊有情郎彈唱,柔和的吉他聲和著低渾的嗓音,音調(diào)悠長,充斥著細膩的故事感。
    懷歆微瞠圓眼,任他氣息循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胸口躍動愈發(fā)急促,她四肢僵勁無法動彈,卻聽他低低一笑,替她將耳邊的碎發(fā)挽到后面去,而后驀地抽直身體。
    “發(fā)什么呆呢?!庇舫姓Z調(diào)斯理地輕哂,“風有些大,頭發(fā)都吹亂了?!?br/>     “……”
    靠!
    又被耍了?。?!
    懷歆被撩得半死,心里又受用又憋屈,但偏偏面上又不能表現(xiàn)出半分。她閉了閉眼,甜甜地彎起嘴角:“那謝謝承哥了?!?br/>     郁承的語氣慢悠悠的:“不客氣。”
    “那……”她對上他眼睛,抬著下頜,頗為不卑不亢道,“既然飯也吃完了,承哥如果晚上沒有什么其他工作的話,我就先回酒店了?!?br/>     “誰說沒有工作?”
    “啊?”
    懷歆頓住腳步,嘴角扯了下,結巴道:“還、還有別的事情嗎?”
    還以為晚上能好好休息一陣了啊啊啊??!看了一天展會累死了!!!
    啊啊啊啊這個人怎么能這樣!體恤關愛漂亮女下屬懂不懂?。?!
    心中一長串腹誹還沒道出,便又聽他道:“再想想。”
    懷歆眨了眨眼:“什么?”
    郁承低斂下眼看她,冷感鏡片后的眸子漫不經(jīng)心地浮著興味,片晌后才嗓音低醇地開口。
    “剛才在餐廳,不是你替我安排了工作么?”
    “……”
    看、電、影。
    腦海中煙花啪嗒一聲炸開,和外灘江畔倒影的瑰麗色彩相得益彰,懷歆抿著唇,拼命用勁才止住嘴角上揚的趨勢。
    這個壞男人!
    為什么每個點都那么深得她心!??!
    懷歆眸光一轉,見郁承仍含著淡淡的笑意望著自己。
    “哦。”她慢吞吞地問,“那領導想看什么電影呀?”
    “都可以?!彼嫔蛔儯Z調(diào)也松緩。
    “這樣啊。”
    懷歆唔了一聲,忽然踮起腳尖朝他靠近。
    郁承斂了眸,瞳色略深雋,沒有動。她卻帶著盈盈微波撫上他的衣領,簡單整理一番,又在微醺的晚風里揚起眼,朝他展開明媚笑意。
    “風有些大。”她聲線溫軟,尾音略微上勾,“領導,你衣服亂了?!?br/>     -
    高端商貿(mào)里就有電影院。
    本來是想隨便看一部爆米花商業(yè)片打發(fā)時間,但是卻發(fā)現(xiàn)很巧的,一部98年的老片重新獻禮,赫赫有名的《海上鋼琴師》。
    懷歆曾經(jīng)在西方音樂史這門課上看過這部片子的經(jīng)典片段——兩位鋼琴大拿斗琴,一位是男主角,巨輪上長大的1900,一位是陸地上來的爵士大師。
    當時1900彈的那首《The Crave》徹底撼動了她的神經(jīng),非常深入靈魂的樂曲彈奏,懷歆一直想要尋找合適的機會觀看整個影片,但是遲遲沒有踐行。
    如今倒是個好機會。
    這部老片已經(jīng)在國外上映多年,國內(nèi)各大視頻網(wǎng)站也都能觀看,又恰逢工作日,影院中人數(shù)稀少,只有后排稀稀落落的幾個人。
    懷歆跟在郁承身后入座,他們的位置在中間偏后,前面幾乎全是空位,恰有種午夜電影包場的安靜感覺。
    男主于1900年出生,被親生父母遺棄在一艘名為“弗吉尼亞號”的豪華游輪上。隨著逐漸長大,他展現(xiàn)出驚人的音樂天賦,成為船上赫赫有名的鋼琴家。
    整部電影底色恬靜美好,大海一樣的蔚藍,伴隨著舒緩的音樂,讓人感覺身心沉淀,徜徉,靈魂也被徹底滌蕩。
    1900生于這艘游輪,一生未踏足過陸地。對于這片未知之地,他抱有一種陌生的恐懼。
    有人重金聘請他下船開辦演奏會,也有讓他心動的女人在某個靠岸處離開。但是1900始終在船艙中注視著他們的背影,眼神沉靜而堅定。
    “陸地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太大的船,一個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長的旅行,一瓶太刺激的香水,一種我不會創(chuàng)作的音樂。”他說。
    耳邊是郁承沉緩的呼吸,熒幕上是暴風雨的晚夜,1900解開三角鋼琴固定在甲板上的鎖扣,整個人隨著鋼琴來回縱橫滑翔,奏出無比美妙自如的爵士樂。
    游輪外驚濤拍岸,室內(nèi)熱烈的靈魂在高歌,一個純粹而理想豐滿的精神世界已然構建。那一刻懷歆被他平靜沉醉的演奏深深擊中,仿佛看見他心中充盈而堅守的方寸之地。
    全片平靜地敘述,沒有什么跌宕起伏,以至于當最后的炸.彈摧毀弗吉尼亞號時,人們也只來得及留下短短一聲嘆息。
    人生于世,所貪所求,不過自由。
    但是踟躕,掙扎,彷徨,迷惘,這個過程注定孤獨而寂寥。身邊的人來去洶涌,如同游輪上潮水般的乘客,沒有誰會為誰真正停留。
    也沒有誰能真正陪伴誰走過這漫長的一輩子。
    都會失散,都會離開。
    小時候母親對她很是嚴厲,若是犯了錯的話總是少不了一頓責罵。懷歆那時年紀尚輕,跌倒在地上只會哇哇大哭,而母親卻只冷眼站在一旁,呵斥著讓她學會自己站起來。
    家里電視機柜上放著一柄鋼尺,她不會忘記打在身上有多痛。學習鋼琴的時候彈錯一段旋律,掌心就會泛起紅印。
    對于懷歆來說,童年是一杯微苦的淡茶,總是籠罩著淺薄的陰影。
    可她也曾擁有過一段舒心的時光,那就是和外婆待在一起的日子。
    暑假時懷歆曾到鄉(xiāng)郊和老人家住過一段時間。她像個野孩子,在草地里打滾,無拘無束,因為貪玩想摘樹上蘋果,結果從枝椏上翻了下來。
    壓壞了樹枝,還碾倒了一片外婆精心種植的梔子花。
    懷歆痛得要死,小臉灰撲撲,抱住流血的膝蓋哭得眼淚汪汪。
    一片朦朧中外婆朝她走過來,她條件反射地縮起身子,鋼尺落在身上的痛覺又隆隆作響。
    ——而老人只是把她抱進懷里,寬厚而帶有皺紋的手掌抹干了她的淚,柔聲問囡囡摔疼了沒有。
    她的神情是那么寬和,懷歆怔愣地注視著她,心里有朵小芽冒出來,小心翼翼地綻開。
    在父母身邊,懷歆每時每刻的神經(jīng)都會繃緊,不敢行差踏錯。
    可只有外婆毫無保留地待她好,當她是個孩子。
    外婆教她認清各種品種的花,給她織各式各樣的小帽子,還給她烤香噴噴的綠豆餅吃。
    她不會因為懷歆犯了錯就責罰她,反而會耐心溫柔地同她講道理。
    “囡囡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等懷歆抽抽搭搭說完,外婆就笑呵呵哦一聲:“原來是這樣啊?!?br/>     “其實囡囡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但是這樣的方式不可取哦。我們拉鉤鉤,下次不要再這么做了好不好?”
    小團子伸出白嫩的小手,與外婆起褶的大掌勾住,糯聲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
    她年紀尚輕,殊不知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也是一句誓言。
    而今外婆卻不在了。
    懷歆咬著唇,努力讓自己不要哽咽出聲。
    視線漸漸模糊,看到大海的盡頭,弗吉尼亞號愈發(fā)渺小。無聲的毀滅,時間幻化成一串沒有意義的符號。人生不過一場漸行漸遠的旅途。
    在這樣幽暗又隱秘的角落,懷歆攤開自己的傷疤,想觸碰又不敢,思緒混沌,像是一刻不停地往下墜。
    就在她覺得既黑又冷的時候,旁邊倏忽傳來一絲細微的響動。
    下一秒,有溫熱指腹觸上她濕潤的眼尾,替她擦拭淚水。很溫柔的動作。
    “別哭?!庇腥藢λf。
    懷歆恍恍惚惚地抬眸。
    昏昧的光線瑩瑩照見那人隱沒于暗處的半邊臉龐。他的眼眸深而沉,蘊含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懷歆睜大眸子,淚水仍朦朧打著轉,看他緩緩朝自己靠近,垂下眉眼,抬起手輕捧住她的側臉。
    “不要哭?!?br/>     他嗓音沉在耳畔,連同呼吸,溫度,所有可以感觀的觸覺化成這個人極致的具象,如同溫暖的風將人層層環(huán)繞。
    懷歆驀然回到外婆家那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鄉(xiāng)間小道。
    生機勃勃的草坪,冠幅廣展的大樹,明黃色亮麗的秋千,還有一大片漂亮的梔子花,夏天的色彩生動而鮮活。
    如果外婆不曾有過病痛,那么這樣的情景便可以永遠的停駐在漫長的光陰里吧。
    那天的雨下得好大,院里的梔子花都枯敗萎蔫,懷歆蹲在靈堂前,嚎啕大哭。
    老人家躺在一方小小的靈柩中,孤零零的一人,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只剩下滿地涼透了的白色梔子花瓣。
    她心頭痛徹——因為知道,從此世上又少了一個那么愛她的人。
    孤獨的時候會感覺到冷,所以格外渴望被人擁抱。懷歆紅著眼看著身旁的人,眼淚流得愈發(fā)兇了。
    她總是這樣,無論是哭泣也好,難過也罷,總是無聲而靜默的。睫毛濕漉,鼻尖通紅,可憐得讓人心疼。
    兩人呼吸幾近交疊,似有喟嘆一聲,男人傾過眸,離她更近。
    肩頭被握住,懷歆已經(jīng)判斷不清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還是他的,臉頰向前貼過去,觸及一片溫軟的毛呢布料。
    周遭是海水浪潮的拍打聲,蔚藍的大海中,船沉了下去。
    她埋在他的胸口,發(fā)著抖,隱忍地落淚。
    郁承輕拍了拍她的背,誘哄的姿態(tài)。懷歆感受他修長的指尖穿過她的發(fā),壓上去,倏忽將她向懷里按得更深更緊。
    恍惚間聽見他一停一頓的,沉沉的心跳聲。似有千言萬語,卻藏身于暗潮洶涌的海域。
    那一刻懷歆有些怔忡,沒來得及去仔細分辨那到底是何意味。
    只覺她抱他如同浮木,而他抱她卻好似沉舸。
    -
    迎著晚風從商貿(mào)里出來,懷歆逐漸收拾好自己。過了這么久,她已然看不出哭相,只不過鼻尖有點紅,睫毛也濕漉漉的。
    他們又回到江畔,這回郁承跟在她身后,氣氛極靜,誰也沒有說話。
    某種沉著的氣氛膠著在他們之間,維持著一種小心的穩(wěn)態(tài)。
    外灘的夜景極盡浮華,漂亮得不似人間,懷歆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讓人安心。
    “承哥?!?br/>     “嗯?”
    “我們在江邊走走吧?!憋L迷亂她的眼,連同胸腔內(nèi)清晰可聞的心跳。
    “好?!?br/>     長時間的相處讓兩人培養(yǎng)出足夠心有靈犀的默契,無人提起先前在電影院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如同空中鳥跡,白岸浮沙,不留一絲痕印。
    懷歆踩著木質(zhì)棧道,就像在稻城風雪天中一樣,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
    她和他之間不明不白留了一段距離,可路燈照耀下來,依舊錯位繾綣出兩方相依的人影。
    懷歆望向那處,怔忡一瞬,忽而心頭微亮。
    “承哥……”
    姑娘頓住腳步,轉過身來。
    圍巾裹住她的半張小臉,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眸。像是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她眼神亂晃,小小聲道:“那個,我……我平常不是這么愛哭的,只、只是情緒到了,就……”
    郁承垂眸凝視她片晌,緩緩勾唇:“嗯,我知道。”
    男人眼底沉靜,眸光卻是溫和含笑的,蘊著幾分寬慰。
    懷歆埋下頭,復又抬起。她的眼眸被路燈照得亮亮的,從圍巾里露出的耳尖微紅,多解釋一句:“是真的,你也知道的嘛,作家需要比較強大的共情能力……”
    郁承斂著眼,語氣徐徐低緩:“嗯,有幸見識到了,很厲害?!?br/>     “……”
    他說最后兩字的時候,眼尾勾起淡淡繾綣。與此同時,神情也自然帶出一絲揶揄的興味。
    很淡,卻并不讓人難堪,反而覺得很熨帖。
    懷歆蹭了下自己的腳尖,一顆心踏實落回湖底,肆無忌憚地仰頭看他。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淡薄的唇,棱角分明的下頜。這樣一個人啊。
    心里的小芽寸勁地生長,探頭探腦地冒出來。
    她想對他說些什么,卻聽手機鈴聲響起。郁承稍頓一瞬,接了工作電話。
    他嗓音是一貫的溫和,落在耳畔也沉緩動聽,懷歆思緒被打斷,低斂著眸,視線追尋著他大衣隨風翻飛的一角。
    夜里天寒,郁承間或應聲幾句,偶然間側眸睇向她,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回酒店。
    兩人一道乘電梯上樓,郁承把她送到房門口,彼時手機那頭還在滔滔不絕。
    敞亮明凈的酒店走廊上,綴著深紅色繁復花紋的地毯質(zhì)感絕佳,高大挺拔的男人雋立在她面前,捂著聽筒,淺笑對她道出幾句唇語。
    懷歆以為他在說些晚安好夢之類的話,抬起眼瞼分辨——
    他是一條溫柔流淌的河,沉厚寬闊,岸邊點點星光。
    “如果還是想哭,可以給我打電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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