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段時間,書院方面陸續(xù)又來人了,同孫左揚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先是被蒙著眼睛帶上山,然后清點完贖金,再然后自報所長,無論哪一門,都要與那東夷山君比一比,美曰其名“切磋賜教”。
但在牢房里關(guān)押的女公子們看來,這根本就是全方面的碾壓羞辱,她們都開始在心里覺得東夷山君是個變態(tài)了,一個很厲害的變態(tài)。
簡直跟竹岫書院那塊牌子有仇似的,十八般才藝無盡地展現(xiàn),花樣折辱那些誠惶誠恐,羞愧欲死的世家子弟。
譬如第二個來贖人的陳家少爺,選了苦練十余載的書法,卻在看完東夷山君的字后,就想撕掉自己的那副草書,甚至剁掉那雙一直打顫不停的手;
第三個來贖人的馮家公子,功課平平,沒得選,一閉眼隨便抽了本書,結(jié)果自然不言而喻,牢房里的女公子都沒臉聽他那結(jié)結(jié)巴巴的背誦了,被他贖的那個是自小定下的未婚妻,更是臊得滿臉通紅,巴不得挖個地洞鉆進(jìn)去;
而第四個是素來愛穿一身騷,自命風(fēng)雅的御史家獨子,他對自己的棋藝很有自信,開口就是一局定輸贏,可以讓你三子云云,牢房里的貴女們都想沖出來拎著他的耳朵罵人了,最后燒宮學(xué)牌子的時候,滿牢的人頭一回伸長脖子,莫名地爽快解氣,覺得就是活該自作自受……
除此之外,更別提一些選都不敢選,進(jìn)了巖洞腿就打哆嗦,看了那把大胡子心就發(fā)顫,全程慘白臉的嬌弱貴公子了,這種最受牢里的貴女們失望與鄙夷,平日在宮學(xué)里高高在上,人模狗樣的,卻是關(guān)鍵時刻,膽小如鼠,勇氣全無,一絲男兒氣概都沒有。
她們都懷疑東夷山君憋足了勁,就是存心來摧毀竹岫書院光輝形象的。
總之來這的世家公子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想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因為就在這個偌大的巖洞里,在眾位同窗師妹的親眼目睹下,他們留下了生平最孬、最慫、最失敗的樣子,相比起來,第一天的孫左揚簡直就是一股清流,表現(xiàn)得何止千倍萬倍的勇猛非凡。
但即便再孬再慫,他們終究還是來了,還是救走了黑暗中的少女。
當(dāng)牢里一個又一個的女公子被贖走時,剩下的人開始躁動不安了。
“我當(dāng)時干嘛不在宮學(xué)找一個心儀的師兄,早些定親就好了,或是認(rèn)個干弟弟干哥哥什么的,沾親帶故些,現(xiàn)在也就有人來救了……”
一些曾經(jīng)沉穩(wěn)自矜的女公子也開始不顧身份,發(fā)起牢騷,嚶嚶哭訴著后悔。
每當(dāng)這個時候,角落里的趙清禾與聞人雋就會忍不住發(fā)呆。
趙清禾發(fā)呆,是因為孫左揚那句話,她到現(xiàn)在都還沒分清那天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也沒想通孫師兄何時與她有過瓜葛?
而聞人雋發(fā)呆,卻是腦袋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一道身影,云衫俊逸,姿容秀雅,隔著白茫茫一片霧向她伸出手,似乎想將她拉出這潮濕暗牢。
如果竹岫書院當(dāng)真會有人來贖她,那個人,大概只有可能會是他。
偏巧這一夜,東夷山君來牢里拎聞人雋去下棋時,忽然在燭火搖曳下,隨口問了一句。
“小丫頭,你覺得會有人來贖你嗎?”
聞人雋正捏著一枚白棋,想著該往哪下,才能在棋盤上打開一個豁口,不至被旁邊那大片黑子圍剿得太過慘烈。
東夷山君曾答應(yīng)過她,若是她有朝一日下贏了他,他說不定會大發(fā)慈悲心放了她,所以她每一盤棋都十分認(rèn)真對待,就盼著老天瞎一回眼,能叫她搏出一把來。
此刻甫一聽到東夷山君的問話,她一愣,抬起頭,想了想:“不知道?!?br/>
東夷山君一雙漂亮的眼眸有些玩味,來了興致般。
“你在書院就沒個相好的?”
聞人雋臉微微一紅,又想了想,慢吞吞地?fù)u頭:“光看書去了,好多師兄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他們估計也不認(rèn)識我,我在書院話很少,不怎么引人注意的。”
“看出來了,是個會裝傻充愣的書呆子……可是,真沒有?”
聞人雋自動忽略掉那句“裝傻充愣”,果斷搖頭,卻又遲疑了下,“大概……也有那么一個吧,可不算是相好?!?br/>
許是燭火太晃眼,又許是今夜心緒紛雜,一些話竟不知不覺地就說出了口。
“也不是書院里認(rèn)識的,是很小就相識了,因為兩家是世交,他那時常和我一同玩耍,關(guān)系極好……如果真有人會來贖我,那一定就是他?!?br/>
“哦?”東夷山君興致更濃:“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公子?”
聞人雋腦中又冒出那襲云衫,眉目俊逸地站在霧中,清雅一貫地朝她笑,她盯著燭火,神情不由恍惚了下。
“付遠(yuǎn)之,相府大公子。”
東夷山君有些意外,若有所思道:“那大概是不容易來的了,越是位高權(quán)重的家世,越是顧慮重重,縱然他有心救你,也看要他家里肯不肯放人了,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等他了。”
聞人雋一個激靈,急忙擺手:“我沒有抱希望,我都明白的……就是你問了,我才同你說說罷了?!?br/>
她顯然早就想到了這一層,也不見沮喪難過,只是深吸了口氣,終于將手中白子鄭重放下,朝東夷山君眨眨眼:“所以我這不是很努力地在鉆研棋術(shù),想方設(shè)法‘自救’嗎?”
東夷山君哈哈大笑,隨手放了枚黑子后,又問道:“那他本事如何,又擅長些什么?”
聞人雋盯著棋盤,一邊下一邊道:“應(yīng)該沒有不擅長的吧,付師兄很厲害的,除了不怎么喜歡舞刀弄槍外,其他都聰慧過人,太傅們都說,他是竹岫書院這一代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能代表整個宮學(xué)的境界。”
東夷山君手一頓,揚了揚眉:“如此說來,我還真希望他能往這青州城走一趟,讓我見識見識?!?br/>
聞人雋心一噔,這下沒吭聲了,付師兄還是不要被這“燒牌狂魔”盯上才好,太可怕變態(tài)了。
對面的東夷山君打了個噴嚏,聞人雋于是把頭埋得更低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像一只小鹿。
夜深人靜的時候,東夷山君又將聞人雋一把卷上了床,大手緊緊摟住她的腰肢,聞人雋已經(jīng)強(qiáng)迫自己習(xí)以為常,不會再像第一次一樣慌亂無措了。
東夷山君說他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小猴子,瘦瘦小小,軟軟綿綿的,摟在懷里的感覺也和聞人雋一樣,所以他喜歡抱著她睡覺,踏實安心,跟抱只猴兒似的。
這實在算不得多好的夸贊……聞人雋內(nèi)心一陣默默淌淚,轉(zhuǎn)頭卻又想,做個活蹦亂跳的猴子總比做個凄慘薄命的美人好,人在虎穴中,不得不低頭,猴兒就猴兒唄,總之沒受到啥實際的傷害就好,等到山中沒老虎了,那猴子還能稱霸王呢。
多虧這樣持久以來的自我寬慰,聞人雋的日子才沒那么難捱。
除了今夜。
今夜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盯著窗欞里投進(jìn)的月光,有些失神茫然,怎么也睡不著。
以往她腦袋里想的要么是圣賢詩篇,要么是棋局戰(zhàn)略,今夜腦袋里卻全是那襲清俊云衫,霧里朦朦朧朧的臉,他看著她,向她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
打住,不能再想了,人不能給自己虛無縹緲的希望,一旦給了而又沒有,那才叫真正的絕望。
身陷虎穴已是不幸,再添絕望更是要命,還不如繼續(xù)琢磨那大老虎的棋路,早日破了才是正解。
就在聞人雋打消一切不切實際的念頭后,某一天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清晨,一道清俊身影踏入了巖洞。
此時距贖人期限已剩余不多,洞里已經(jīng)燒掉了八塊宮學(xué)玉牌,在看清這第九個來的人時,滿牢貴女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春山落花,風(fēng)掠衣袂,景隨人而至。
仿佛聽見聞人雋的心聲,又或是看死她琢磨不出那棋路了,老天爺也難得仁慈一回,揮揮手,帶來了她隔霧相望的那個人。
付遠(yuǎn)之。
比聞人雋更欣喜的當(dāng)屬東夷山君,他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難得地沒有刻薄冷眼,而是夸了一句:“好模樣,好氣度,總算把你盼來了?!?br/>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蓄謀已久,情之所系,意欲何為呢,牢里的聞人雋不易察覺地紅了紅臉,抬首卻對上了付遠(yuǎn)之遙遙望來的目光。
這回不是霧中,不是夢里,而是真真切切的就在眼前。
“比什么?”
東夷山君像頭看到獵物的猛虎,兩眼放光,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付遠(yuǎn)之顯然聽聞過他贖人的規(guī)矩,瞥了眼他身后準(zhǔn)備齊全的“家伙”,再熟稔不過地一笑:“比算術(shù)?!?br/>
“算術(shù)?”東夷山君頭一回在聽到科目后愣住了。
他準(zhǔn)備的十八般文武才藝中,獨獨不包括算術(shù),天可憐見,這是他最無興趣的一門了。
“怎么比?”
“萬物歸一,算法包羅萬象,卻都離不開最基礎(chǔ)的珠算,以簡入手,一葉窺秋,東夷君以為如何?”
付遠(yuǎn)之笑意淡淡,站在那跟幅畫似的,東夷山君盯著他的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才垂下眼睫,笑得很無奈:“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他一聲吼道:“胖鶴,瘦龍,去給我找兩個算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