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奉鈺提著藥箱,去了一趟史副將的府邸,局勢陡然扭轉(zhuǎn)。
與此同時,相府也正式上了王府提親,付大公子與璇音郡主的好事轉(zhuǎn)眼傳遍了盛都。
聞人雋直到這時,才霍然明白過來,世兄來找她時說的那番話,他在風(fēng)中那個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究竟意味著什么。
“這一回,真的要走了,阿雋……世兄大概要走一條再也不能回頭的路了。”
料峭春寒,街上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來,聞人雋撐著傘到處都找遍了,卻仍尋不見付遠(yuǎn)之的蹤影。
直到回了奉國公府,她才知,原來,他去了她家。
遠(yuǎn)遠(yuǎn)的,她便看見他在兒時那棵樹下,那棵他們曾各靠一頭,共同念書的樹下。
他手中拿著的,正是多年前那個春日,千鳶節(jié)上他們放飛的那只風(fēng)箏,那已經(jīng)是多么遙遠(yuǎn)的事情了啊,但她還是一眼便能夠認(rèn)出。
因為那只風(fēng)箏,曾經(jīng)寄托了他們多么美好的愿景,帶著他們的笑容與希翼,無拘無束地飛上了高高的藍(lán)天。
那時春光正好,暖陽明媚,他們尚是無憂稚童,不知別離哀愁,如今卻是物是人非,同樣的春日,那只風(fēng)箏,卻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正被付遠(yuǎn)之一點點埋進(jìn)了樹下。
冷風(fēng)掠過庭院,水霧模糊了聞人雋的眼前,她撐著傘,正想要過去時,付遠(yuǎn)之的身子卻一頓,他看著自己親手埋下的那只風(fēng)箏,似乎難以割舍,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雨絲飄灑在天地間,他肩頭一動,竟是忽然瘋狂地挖開那些泥土,顫抖著手將那風(fēng)箏又拿了出來,毫不嫌棄上面的污泥,只一把抱進(jìn)了懷中。
他長睫顫動,雙眸緊緊一閉,竟是放聲大哭,在雨中不顧任何儀態(tài),像個孩子一般。
樹下,他哭得那樣傷心,哭得忘卻了周遭,忘卻了世間萬物,仿佛眼中只剩下自己懷里的那只風(fēng)箏了。
那只再也無法飛起來的風(fēng)箏。
聞人雋心痛如絞,終是忍不住奔上前,淚水奪眶而出:“世兄!”
付遠(yuǎn)之一激靈,抬頭看見了她,雙眼紅通通的,一張濕漉漉的俊秀臉龐上,已經(jīng)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淚水了。
他仿佛很慌亂,依舊抱著那只風(fēng)箏不肯撒手,只對聞人雋不住道:“阿雋,飛不起來了,風(fēng)箏飛不起來了……”
折斷了羽翼,再也飛不上那片高高的藍(lán)天了。
聞人雋淚流不止,扔了傘,一下跌跪在地,將付遠(yuǎn)之一把抱進(jìn)了懷中,“世兄,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她泣不成聲,付遠(yuǎn)之卻仍是慌亂著:“怎么辦,我們的風(fēng)箏壞了,再也飛不起來了……”
像是痛極了般,他在她懷中顫抖著,抱住風(fēng)箏的雙手緊緊不放,痛得指尖都泛白了。
“世兄!”
聞人雋心疼得揪作了一團(tuán),風(fēng)雨越來越大,她咬咬牙,想將他扶起,卻被他一把扣住手腕,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雨水滑過長長的睫毛,聲音沙啞:“阿雋,你答應(yīng)我,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們還要再遇上彼此,好不好?”
額頭燙得嚇人,人像是燒糊涂了,嘴里不停說起了胡話:“到那個時候,我不要再做相府的大公子,你也別做奉國公府的五小姐了,換你來牽我的手好不好?”
“我就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你就是陪在我身邊的那個少年郎,你要記住,一定要握緊我的手,千萬不要松開,不要把我弄丟了,一定不要弄丟了呀……”
反反復(fù)復(fù)的叮囑中,聞人雋胸口涌上鋪天蓋地的酸楚,她淚如泉涌間,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拼命點頭,將懷中人緊緊抱住,失聲痛哭。
大雨滂沱,天地間昏沉沉的一片,絕望如深淵般,無邊無際。
這一年的大梁,史官筆下風(fēng)云變幻,可謂是峰回路轉(zhuǎn),令人拍案叫絕。
趙家順利脫罪,叛國逆賊搖身一變成了臥底英雄,不僅保住了府中上下幾百條人命,還得了梁帝的各種封賞補(bǔ)償。
那趙桓安更是因立下大功,仕途一片明朗,梁帝欲將他提拔重用,不知是否帶了幾分歉疚之心,幾個不錯的官職都任他挑選。
但趙桓安許是陰影過深,又許是志不在此,他竟不愿留在皇城中了,反而自請調(diào)回了青州,后來憑借著自己的努力與聰明才智,慢慢升上了副將之職,在青州待了大半輩子,為國效力,也算不負(fù)平生了。
一切雨過天晴,前線的杭如雪也傳來捷報,那跋月寒被他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似乎有了休兵罷戰(zhàn)之意。
朝野上下歡喜不勝,只有駱秋遲擰著眉頭,隱隱覺察出不對,他思前想后,還是提筆給杭如雪寫了一封信函。
太快了,這場仗快得不正常,跋月寒有備而來,絕不可能這樣輕易休兵。
他與跋月寒交手過數(shù)次,他著實是個難纏的敵手,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要讓他如此輕易放棄,其間肯定有詐,杭如雪需小心謹(jǐn)慎,切勿輕敵,尤其要注意幾個副戰(zhàn)場的動向。
信函送去了前線后,沒多久,皇城里那樁眾所矚目的大考也終于來臨,只是宮學(xué)之中,缺考了一人——
那一人不是別人,正是從前的竹岫書院第一人,相府的大公子,付遠(yuǎn)之。
自從史副將一事,相府與王府結(jié)親后,他仿佛就銷聲匿跡了般,鮮少再在人前出現(xiàn)。
姬文景與趙清禾心懷感激,多次想要登門與他道謝,卻都沒有見到他的人,倒是相府與王府的那樁婚事,開始熱熱鬧鬧地籌辦了。
他們心下黯然,知道付遠(yuǎn)之如今的處境,更知道他此刻會有多么痛苦難受,他們只盼他能早日走出,讓他們能夠為他做些事情,以報他這份大恩。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dāng)皇城之中,那場至關(guān)重要的大考終于來臨時,付遠(yuǎn)之居然缺考了,眾人始料未及,而有一個人,更是快要氣瘋了。
鄭奉鈺找到付遠(yuǎn)之時,是在一艘花船上,一群鶯鶯燕燕圍著他,正在喝酒嬉鬧。
鄭奉鈺拄著拐杖,踏上那花船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付遠(yuǎn)之全無往日半點清雅模樣,衣襟散亂,雙眸迷離,俊秀的一張臉喝得醉醺醺的,身上全是嗆人的脂粉香,就像個放浪輕佻的公子哥兒,快要讓鄭奉鈺認(rèn)不出來了!
“混賬!你們通通給我滾下去!”
鄭奉鈺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作響,恨不得就將那些鶯鶯燕燕全部打死,這些骯臟的女人玷污了自己清風(fēng)明月般的兒子,玷污了自己這么多年一手栽培起來的希望!
那些歌姬們嚇得四散開去,相府的人將她們趕下了船,船內(nèi)很快就只剩下了鄭奉鈺與付遠(yuǎn)之兩人。
付遠(yuǎn)之仍是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懶洋洋地抓著一塊香帕,整個人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倚靠著床榻,簾幔飛揚間,對鄭奉鈺的到來毫無反應(yīng)。
鄭奉鈺一顆心都揪了起來,拄著拐杖的手顫抖得厲害,她紅了雙眼,厲聲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哪還像那個自律克己的相府大公子!”
付遠(yuǎn)之笑了笑,滿不在乎地靠在那床頭,張開雙臂,又拿起手中的酒壺飲了一口,長眉一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喝花酒,尋歡作樂嘛,母親難道看不出來嗎?”
鄭奉鈺拄著拐杖的手更加發(fā)顫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從來不沾惹這些風(fēng)月之事嗎?你為什么要這樣作踐自己,你這是在往母親的心口上插刀啊,你知道母親有多疼嗎?!”
付遠(yuǎn)之身子一頓,掀了掀眼皮,酡紅的俊臉嘲諷一笑:“原來,你也會……疼啊。”
鄭奉鈺呼吸急促,眼眶紅得更厲害了:“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母親若是不在乎你,就不會拖著一瘸一拐的身子,翻遍皇城一處處地找你了,你這個混帳東西!”
“你為什么不去考試?你知道今天是多么重要的日子嗎?那個狀元之席你不想要了嗎?居然在這里醉生夢死,喝花酒,玩女人,你全然不顧自己的前路仕途了嗎?”
“果然,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付遠(yuǎn)之喃喃自語著,抬頭又是一笑,他俊臉酡紅,酒氣噴薄著:“考什么?這場大考重要嗎?能不能考上狀元,我現(xiàn)在還需要在乎嗎?”
“我不是只要等著跟璇音郡主完婚,做他六王府的乘龍快婿就可以了嗎?還要去考什么試呢?前途富貴唾手可得,這不就是母親想要的嗎?”
“你閉嘴!”
鄭奉鈺再忍不住,端起旁邊的酒水便狠狠一灑,從頭到腳潑了付遠(yuǎn)之一身,她含著淚厲聲道:“再這樣下去,你會毀了你自己的!”
“毀了?”付遠(yuǎn)之依舊坐在那一動未動,長長的睫毛上墜下一滴酒水,他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般,紅著眼望向鄭奉鈺,對著她慢慢勾起一個冰冷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孩兒的一生,不是早已叫母親親手給毀了嗎?”
鄭奉鈺身子劇烈一震,久久未動,她死死望著那雙通紅的眼眸,難以置信,忽然迸發(fā)出一聲尖利的高喝:“你恨我?你是在恨我是嗎?”
“所以你不去考試,你要自暴自棄,你要將自己毀了,是不是?一切的一切,就是為了報復(fù)你的母親,對不對?”
隱忍了大半輩子,拄著拐杖咬牙前行的女人,在這一刻,心神幾近崩潰。
而那個她愛如生命,世上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指望,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卻是背過了身,蒼白著臉,疲倦一笑:“我報復(fù)不了任何人,我只恨自己,為什么要出生在這個世上……”
閉上眼,強(qiáng)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落下,他沙啞著喉嚨,是一種刻入骨髓的絕望:“如果母親生下我,不是因為愛意,而是因為恨,那我寧愿自己……從未來過這個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