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旬,圓月高掛。
夜深人靜,一輛牛車披著銀白的月光緩緩駛入東溪村。
車上坐著兩個高壯的男子,一個在前面趕車,一個靠在車兜里補眠。
趕車的皮膚黝黑,高鼻闊額,穿著身靛藍色的粗布衣裳,布鞋和褲腳上沾了泥星子。眉目間略顯疲態,臉上卻洋溢著濃濃的喜氣。
他回頭看了眼車兜里閉眼熟睡的人,嘴角高高翹起。
前兩日下了大雨,道路泥濘坑洼,牛車走在路上有些顛簸。沈淮只開始和大哥聊了幾句這兩年的境況,沒多會兒就睡著了,他在外奔波慣了,這點小顛小簸根本不算什么。想著就要到家了,還美美的做了一個好夢。
忽地,他鼻翼翕了翕,警覺地彈坐起來,循著味兒仔細聞嗅。
“大哥!”
他出然出聲,沈江愉悅的小曲兒乍然停下,驚疑不定地扭頭瞅著他:“咋啦?”
“起火了。”他再用力吸了口混了煙味兒的空氣,確定自己沒聞錯,翻身跳下牛車,一面跑一面交代,“是小南山那邊,你快回村里尋人來救火。”
沈江跟著跳下牛車,跑出去兩步又折回來牽住牛鼻上的粗繩,這牛車是跟高大伯借來的,有個好歹把他賣了都賠不起。眼睜睜看著沈淮竄進小樹林,知道他要抄近道過去,急得誒誒地喊:“你小心著,你山哥他們在林子里放了獸夾!”
老遠傳回一聲“知道啦”,沈江也不敢耽擱,連忙拖拽繩子牽著牛往村里趕。走到半路才回過味兒,小南山那邊就住了兩戶人家,一戶是張寡婦,領著兩個兒子擠在一間茅屋里,一戶是孤女阿羅,住在半坡上侍弄草藥。
“壞了!”沈江加快腳步,額頭上直冒冷汗,這兩家日子都不好過,房子燒了村里人可以幫著另蓋,屋里的東西沒了想補就難了。這個時節沒有進項,誰家手上都沒幾個銅板子,恨不得把褲腰帶勒脖子上過活,東西毀了簡直要人半條命。
他趕忙就近找了棵樹把牛拴上,一把抄起沈淮貼身帶著的藍布包袱就往村里狂奔。
沈淮人長得高大健壯,在雜草密匝樹枝雜亂的小林子里卻健步如飛,靈活地避開獸夾和刺草。他目光專注地直視著林子盡頭隱約透出的火光,步子邁得又大又急。
再跑近些,才發現起火的屋子建在半坡上。
外來戶?
小南山土地貧瘠,祖祖輩輩不乏在平緩的坡地上開荒的,耗時費力的把地開出來,漚肥埋糞,想盡辦法,費盡苦功,總也養不肥。加上這邊離東溪遠,取用水不方便,村里人蓋屋子時自然敬而遠之。
沈淮走那年,這里還是一塊光禿禿的紅荒地。
他來不及細想,眼中閃過銳利的暗芒,捕捉到一個鬼祟的黑影往山上的松林里竄。他提步要追,余光瞥見火勢高起的屋頂,只得直跑向小木屋。
小屋的門歪歪斜斜掛在門框上,左下角的木板缺了一個口子,斷口參差不齊,還很新。顯然剛被暴力破開不久,想起剛才那個黑影,沈淮暗啐一口,抬腳進了屋子。
他迅速將屋里的情況打量一遍,一張單人木床,一個半人高的矮柜,一張小方桌,桌前擺了兩條長凳和兩只矮凳,墻角摞了四五個竹篾子,篾子上平鋪了一層曬到半干的藥草。
他視線定在倒地的蠟燭上,蠟燭旁邊就是垂地的布簾子,布簾子燒了一半,掉落在床上,引燃了被褥,火舌高高竄起,進而點燃了頂上的茅草。
他當機立斷撈起柜頂上沒點著的被褥,用力拍打著火的木床和布簾。
“啊!”
身后傳來女子的低呼,隨后是木桶滾地的悶響。
沈淮手上動作一頓,扭頭看見一個瘦弱白嫩的姑娘顫巍巍地站在門口瞪著他。
白嫩……
沈淮匆忙避開眼,卻是牢牢將她胸口的高聳印入腦子里,耳根子禁不住發燙變紅。他丟了被子,彎腰從小門里出來,小山一樣的身軀立時投下一片陰影,把那姑娘籠罩在其中。
“你別怕。”他撿起地上的木桶,趕在姑娘抖著跑走前解釋,“我是村里的。”
姑娘望著他,眨了眨霧氣蒙蒙的眼睛,表情十分警惕。
沈淮見她沒跑,也不便在這當口上安慰她,四下看了看:“你剛才上哪兒打的水?”
姑娘吸吸鼻子,抬起同樣白嫩的手指指了指旁邊的小木棚。
沈淮走過去,果然在小木棚旁邊發現一口水井,他一邊打水,一邊遲疑地開口:“姑娘,衣服……”
鄉下人淳樸,可也嘴碎。他剛才就聽到敲鑼的聲音,過會兒村里的老少爺們就會過來救火,瞧見他們孤男寡女在一起,姑娘還敞露著半個白花花的胸脯,別人不定怎么想。
他是男的,說破天是好色風流,她一個外來戶,扣上勾引男人的帽子今后很難在村里立足。
“啊!”又是一聲低呼,又驚又惱又羞。
沈淮三兩下打上一桶水,這回他眼睛沒敢亂看,悶頭走進屋里,一桶水澆上木床,轉身又出來打水。
他第二次進去澆水,那姑娘也在屋里,蹲在角落里翻翻找找。
“快出去!”他喝道,“火滅了再進來。”
想了想改口道,“我幫你找,你外面等著去。”
姑娘站起來,懷里多了個小木匣,怯生生地看他一眼,淚眼婆娑地沖他點點頭,一溜煙跑了出去。
沈淮一貫不會和姑娘家打交道,就像現在這樣,他說十句,她們半句也沒有,他看一眼,她們就扭扭捏捏或驚或怕。
他無奈地嘆氣,轉身出去打水,姑娘抱著木匣,蹲在小木棚邊,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身上轉。
沈淮皮糙肉厚的,這兩年在外面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被個俏生生的姑娘盯了半天也不覺不自在。
等他跑了十幾個來回,火滅了,才在門檻前坐下擦汗。
她仍舊蹲在小木棚旁邊,借著月光看向他這邊。
“我沒見過你。”姑娘終于開口,聲音軟糯糯的,透著一股子撩人的甜。
見鬼了。
沈淮也不看她,低頭望著剛才不小心潑灑在泥地上的水印,不答反問:“你來村里多久了?”
“快兩年了。”她老實巴交地回答,說完又直勾勾地盯著他。
“我這兩年不在村里。”他徐徐解釋,“我是沈家老三,打家具的那個沈家。”
她屋里的家具,全是他父親的手藝,那是他家賴以生存的門道,沈淮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哦了聲,表情放松了些:“我聽說過你,湘湘說你服役去了。”說著,她終于移開目光,白凈的臉蛋上飛過一抹紅暈,“我,大家都叫我阿羅。”
沈淮點點頭,也報了姓名:“沈淮。”
“嗯。”她小聲道,“我的衣服……不是自己扯開的。”
沈淮抬眼看她。
阿羅抿了抿嘴唇,懊惱地蹙起眉頭,猶豫不決。
“那人是誰?”沈淮主動挑起話題。
阿羅飛快瞥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驚懼,語速卻是緩緩的:“我今日和劉二嬸子去響水村給她娘家人看病,路上劉二嬸去林子里方便,叫我在路邊等著,那人不知從哪兒竄出來,抱著我又親又摟,我害怕極了,抓起路邊的石頭敲破了他的腦袋,后來劉二嬸回來,把他打跑了。”
她咬了下嘴唇:“許是他懷恨在心,夜里我睡得好好的,聽到有人踹門,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壓著欲行那事,我掙扎時踢倒了蠟燭,他見起火了,搶了我買藥的錢就跑走了。”
這姑娘心眼太實了。沈淮想。一個姑娘家對著個陌生的大男人,連又親又摟、被壓著欲行那事都和盤托出,幸好今天遇上的他,遇上別人,不定怎么編排。
“這些話,等下別和村里人說。”他好心提醒。
阿羅乖順地點點腦袋:“我曉得的。”
沈淮笑了:“你曉得你還告訴我?你不怕我出去亂說?要是我也是那等登徒子,拿這事威脅你和我好你怎么辦?”
“我……”阿羅摳著木匣子,有些不安,斟酌了許久,囁嚅道:“你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娘在世時,和福大娘說好了,要把我嫁給你做媳婦兒。”她舔舔干燥的唇瓣,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我被別的男人抱過了,你要是介意的話,我去和福大娘說我不嫁了,免得你心里不舒坦。”
沈淮的笑容僵在臉上。
阿羅瞧他表情變了,連忙補充:“我以后還會給你家人瞧病的,你不用擔心,我知道你們男人都在意這些,你不愿娶我理解的,定不會有半句怨言。我……我……只求你別把今日的事說出去,東溪村很好,阿娘沒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里。”
提起傷心事,阿羅聲音哽咽著:“等下有人來了,我只說我一個人住著害怕,晚上點了蠟燭睡覺,不小心打翻蠟燭才燒了房子。”懇切地望著他,“好不好?”
她這幾句話包含了太多信息,沈淮一時捋不清楚,只被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瞧,稀里糊涂地應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