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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除夕夜的雪與記憶中的吻

    第三章除夕夜的雪與記憶中的吻
    {我生命中最美的時光,是你在我身邊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邊時,我想念你的每一秒。
    }
    朱舊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
    客廳里還亮著燈,暖黃色的光線透過木窗欞映出來,在秋夜里溫溫暖暖的。
    她看著,心里忽然就安寧了幾分。
    就像從前一樣,不管她多晚回來,奶奶總是亮著一盞燈,等著她。
    奶奶正坐在沙發上翻看著一本中醫書,不時用手推推老花鏡。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發紅的眼圈,讓奶奶去睡后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間。
    診斷書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么也沒說,至少,讓奶奶今晚再睡個踏實的覺吧。
    她卻輾轉難眠,可轉念又想起他的話,要保持好體力與精力,明天,以及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將面對一場漫長的戰爭,與病魔的戰爭。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爬起來從包里翻出一片藥吃下,又定了鬧鐘,才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買了稀飯小籠包回來,然后叫奶奶起床。
    平日里都是奶奶準備好早餐,再喊她起來吃,所以奶奶一邊喝稀飯一邊笑說:“要離開了,我孫女兒突然這么貼心了呢!”
    朱舊低聲說:“奶奶,我不去美國了。”
    “你又在瞎說什么呢!”
    奶奶瞪她。
    “我說真的……”
    院子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邊大著嗓門說:“朱舊啊,你一大早就叫我過來到底有什么事呀?
    還不能在電話里講。”
    是她的姑姑朱蕓,她走到桌子邊,抓起一個包子就塞到嘴里,嘟囔道:“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什么事情呀,快說快說,我還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著朱舊。
    朱舊咽下最后一口稀飯,深深呼吸,將診斷書放在桌子上,艱澀地開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這短短幾個字,說得多么艱難。
    空氣里一下子變得死一般沉寂。
    朱蕓傻住了,過了許久,她瞪朱舊,“一大清早,你在說什么胡話呢!”
    “我也多希望我說的是胡話……”她喃喃著,望向奶奶,老人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發現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朱蕓傻愣愣地看著診斷書,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這得花多少錢啊……”
    奶奶撥開朱舊的手,起身,緩緩地走向屋子里,一步一步,走得那樣緩慢、艱難。
    朱舊望著她的背影,心里難受得要命,想要追過去,最終還是忍住了。
    朱蕓還在那嘀咕,朱舊聽著心里更是難受。
    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親人,在聽到母親病重,她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錢。
    她拳頭緊握,憤怒的話語即將出口,又壓下去了。
    她看著姑姑,分明才四十多歲的年紀,卻被生活磨礪得十分蒼老,看起來像是有五十幾歲。毣趣閱
    清瘦、皮膚略黑,常年在工廠勞作的雙手,布滿了老繭,頭發里已過早有了幾縷銀絲。
    她以前并不是這樣的,姑姑只比朱舊大了十幾歲。
    朱舊小時候父母因為職業關系,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與姑姑帶大的。
    她還記得姑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非常美麗嬌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場失敗的婚姻,將她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朱舊輕輕說:“姑姑,醫藥費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會全部負責的。”
    她叫姑姑來,也并不是想要她分擔醫藥費,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筆龐大的金額,還是個無底洞,可就算再艱難,她也會不顧一切的。
    朱蕓松了一口氣般,嘀咕道:“本來就該這樣嘛,老太太的錢都送你去國外念書了,我們家可是一分也沒撈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話了,哪怕并不是事實,但此刻,朱舊沒有一絲力氣同她爭論。
    她倚在奶奶的臥室門口,站了許久,她沒有敲門,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獨自的空間。
    過了許久,門終于打開。
    朱舊看著奶奶手中提著的行李袋,驚訝地睜大眼。
    “走吧,去醫院。”
    奶奶聲音很平靜,如平日里一樣。
    “奶奶……”
    奶奶說:“還愣著干嗎?
    你不是醫生嗎,生病了就要治療,還用我教你?”
    朱舊盯著奶奶看,試圖從她平靜的神色里看出點情緒來,可什么也看不出,她太冷靜了,除了剛聽到診斷結果那一刻她的愣怔與手指微微發抖,她此刻平靜得像是在說,走,去吃飯啊。
    奶奶嘆口氣,握住朱舊的手:“丫頭啊,奶奶平日里再豁達,也只是個普通的人,在聽到那樣的消息后,心里又震驚又害怕,但能怎樣呢?
    哭嗎?
    鬧嗎?
    有什么用。
    我想過了,我會好好接受治療。
    我也不會說什么怕花錢就這么等死,我知道,你這個固執的丫頭不會允許的。
    所以啊,就算害怕,就算艱難,我們也一起去面對。”
    朱舊拼命點頭,又仰起頭,竭力忍住,才沒有哭出來。
    她真的有一個全世界最好最棒的奶奶,又堅強又豁達。
    她帶奶奶去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病房在住院部三樓,四人間,同病房里還住了兩個病人,也是肝臟疾病。
    本來陸江川要幫忙給她安排五樓的獨立病房,但朱舊婉拒了,從現在開始,每一分錢,她都要計算著花。
    她給了陸江川答復,決定留下來任職,但要先回舊金山那邊的醫院辭職交接完,才能入職。
    陸江川知道她的情況,說會幫她盡力爭取最好的待遇。
    朱舊也沒客氣,她需要錢。
    她很快訂好了機票,航班到舊金山時間是深夜,她想了想,給季司朗打了個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她,但她沒有提及奶奶生病以及要辭職回國的事。
    臨去機場前,朱舊去五樓病房見傅云深。
    那晚,她抱著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懷抱,令她忍不住放縱了一回。
    他嘴里說都過去了,可他的擁抱,他為她擦拭眼淚的動作,他的安慰與給予的力量,讓她不相信他說的。
    他正臨窗而坐,低頭翻看著一沓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還冒著熱氣。
    朱舊走過去,一言不發,直接將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間去倒掉。
    他微怔,然后失笑。
    真是“朱舊式”的方式,懶得奉勸懶得多講廢話,直接掐滅。
    以前她也是這樣的,對他身體不好的,一律不準碰,一些他討厭吃但又健康營養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魯地塞進他嘴里,他想吐出來,她就兇巴巴地瞪著他。
    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沒有變。
    她將他手中文件搶過來,掃了兩眼,丟到一邊:“李主任允許你在病房里工作?”
    他的主治醫生就是那天在病房里兇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陸江川帶她去見過他一次,聊完正事后她詢問了傅云深的病情。
    李主任還好奇地問起她與他的關系。
    他笑笑:“當然是偷偷的,在病房里太無聊了。”
    其實他已經好很多了,不用再臥床休養,所以才讓秘書把前陣子落下的公事都帶了來。
    “你奶奶情況怎樣?”
    他問。
    “即將安排第一階段的治療。”
    他目光在她有點浮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臉色有點差,肯定沒睡好覺,只怕焦急得也沒有好好吃飯。
    他垂著的手臂動了動,多想撫摸她的臉,多想抱抱她,對她說,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保重身體。
    可最終,他也沒有抬起手臂,只是說了句最無力的安慰,“別太擔心。”
    她點點頭,說:“我決定回國工作,就在這家醫院。”
    他愣了下,隨即又了然,是啊,她是不可能丟下她那么愛的奶奶不管的。
    她看了下時間,起身,雙手撐在桌子上,慢慢靠近他,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云深,幾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個愛死纏爛打的人。
    可是,你偏偏做一些讓人不解的事。
    所以,你欠我的那些答案,我會自己一一找回來。
    我們,來日方長。”
    也不等他回答,她轉身走了。
    他看著她慢慢消失的背影,閉上眼,伸手揉著太陽穴,只覺頭隱隱作痛。
    他太了解她,但凡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什么都無法阻擋她。
    他想起有一次,她因為教授給出的一道期末論文題,整整三天沒回家,窩在圖書館里沒日沒夜地查資料,餓了就出去隨便買點吃的,困了就用毯子裹著睡一睡。
    她的毅力,令他敬佩,可她的固執,也令他頭疼。
    可偏偏,他一邊想要遠離她,心里又是那樣不舍,否則也不會在花園里散步時,看到蜷縮在地上的她時,那樣焦急地走去她的身邊。
    他這一生,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實在不太多。
    而她,是最最珍貴美好的那一份。
    人總是這樣的,在面對著自己心之所向的東西時,哪怕明知不應該去擁有,應該遠離,心卻不由己,想要靠近。
    這樣矛盾的痛苦,這些年來,一直在他心底蟄伏,反反復復,幾乎要將人逼瘋。
    他微微嘆口氣,撥了Leo的電話。
    大忙人Leo竟然很快就接起了電話,聲音里有松了一口氣般的開心,夸張的聲音:“Oh,MyGod!你竟然主動給我打電話,真是,太珍貴了!”
    傅云深忍不住笑了,“別亂用詞。”
    他的語調也是難得的輕松,這些年來,他身處商場,幾乎沒有什么交心的朋友,Leo是唯一一個讓他放松,可以隨意說話的人。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打算理我了!”
    Leo哼道,“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他把中國的俚語說得倒是越來越順溜。
    因為Leo的自作主張,傅云深在電話里將他狠狠罵了一通,是真的很生氣。
    后來Leo打來無數通電話,他一律不接。
    “幫我個忙。”
    傅云深將朱舊奶奶的病情跟Leo講了,他之前問過李主任的。
    他讓他幫忙尋找移植的肝源。
    Leo應承下來,讓他回頭將詳細的病歷發給他。
    “怎樣?
    你跟Mint,是不是要舊情復燃了?”
    傅云深的語調忽然就變了,沒好氣地說:“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再也不插手這事的。”
    也懶得等他回應,他直接將電話掛了。
    他取過拐杖,出門,朝外科走去。
    李主任見到他時,訝異地問:“云深,你怎么上這來了?
    有什么事情給我打電話,我過去就好了。”
    能讓外科主任做他的主治醫生,并且這樣關照,是因為李主任與他母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笑著說:“我好多了,沒事的。
    李伯伯,我過來,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李主任問:“什么事啊?”
    “你知道朱舊吧,就是剛從美國回來,要來你們科室任職的那位。”
    李主任點點頭,笑了:“她可是個人才啊,專業一流,臨床經驗豐富,能來我們醫院,我撿到寶嘍!”
    聽到這樣的贊譽,傅云深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奶奶患了肝癌,現在就住在這里,需要肝移植。
    我想拜托李伯伯,幫忙留意下合適的肝源。
    我知道您人脈廣,請幫我多多打探下。”
    李主任點頭應了。
    他說:“我知道這個病的治療,就是個無底洞,在沒有找到配對的肝源前,放、化療的費用特別龐大。
    我想幫幫她,但只能以匿名捐助的方式。
    這個事情,也拜托李伯伯幫我操作一下。”
    他頓了頓,說:“為了不讓她生疑,李伯伯,我捐的款,也撥出一部分給醫院里其他就醫困難的肝病患者吧。”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說:“那我就替別的患者謝謝你了,云深。”
    他搖搖頭,“不用謝我。”
    真要說謝謝,也該謝她。
    若不是為著她,他也不會做這匿名的慈善。
    他是一個重利的商人,以前也捐贈過大筆的款項,但那都是以集團的名義,出了錢,賺個好名聲。
    “這件事,拜托您幫我保密,對朱舊。
    還有,尤其不能讓我媽知道。”
    李主任點點頭,說:“云深,你跟她到底是什么關系?
    之前小朱同我打探你的病情狀況時,我問過她,可她沒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是我前妻。”
    “前妻?”
    李主任十分驚訝,“你結過婚?
    什么時候啊?
    我怎么不知道。”
    他與姜淑寧多年老友,可從沒聽她提起過這樁事。
    傅云深沒回答,不想多談的模樣。
    李主任也沒再追問,只說:“云深啊,我看得出來,你還愛著她吧?
    否則也不會為她默默地做這些事。
    她想必對你也有情。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么要分開?
    如果你們在一起生活,小朱可以很好地照顧你的身體。”
    傅云深笑了,那笑容卻是苦澀的:“李伯伯,我的身體情況如何,別人不了解,但您是最知情的。”
    李主任嘆了口氣,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年前的那場車禍,不僅令他失去了一條腿,也讓他的脾臟與肝臟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需要悉心養護。
    事故后的幾年,他的身體調養得還不錯,漸漸穩定。
    可后來在海德堡的一場事故,他的內臟再次受到重創,令他差點死掉。
    脾臟切除后,他身體的免疫力變得極差。
    這幾年,他先后兩次被醫院下過病危通知書。
    傅云深靜靜地站在309病房外。
    門是虛掩著的,透過門上小小的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見了朱舊的奶奶。
    滿頭銀絲的老太太,哪怕病著,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儀容打理得很整潔,面色因為化療,有點蒼白。
    老太太正在在削平果,一邊跟鄰床的病友講話,臉上帶著笑,不見絕癥病患的那種沮喪絕望。
    “我孫女兒啊,去美國那邊醫院辭職了,回來后就到這家醫院里來做醫生。
    外科的,醫院重金聘的咧!”
    老太太的語氣里滿是驕傲。
    “小朱這孩子真不錯,又能干又孝順。”
    病友說。
    “那可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可以找小朱醫生了呢!”
    另一病友說。
    “朱家奶奶啊,你可真是好福氣喲!”
    老太太爽朗地笑著,將蘋果遞給病友,又拿起另一個開始削。
    ……
    他總算知道了,她爽朗、堅強的性格原來像她奶奶。
    他想起她曾說過,我奶奶啊,不僅是我的親人,也是我的老師、朋友、人生導師!她說起這些,語氣里也滿是驕傲。
    他知道,奶奶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人。
    他曾開玩笑地問她,我跟你奶奶,在你心里,誰排第一呢?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奶奶。
    見他有點受傷的神色,她就親親他,哎呀,你別傷心嘛,你是第二重要的呀!
    他當然沒有真的傷心,但見她有點著急的模樣,玩心更重,故意板臉嚴肅地說,那如果你奶奶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你會怎么選擇?
    她很肯定地說,不會,奶奶很疼我,而且,她很尊重我。
    她也會很喜歡很喜歡你的,像我一樣。
    噢!他拉長聲音,像你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
    她也不害羞,捧著他的臉,對,像我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他轉身,慢慢地離開了病房。
    他多么想為她留住她心里最重要的那個人,不管用什么辦法。
    可他深刻地明白,在噩夢般的疾病面前,人是多么渺小而無力。
    “哧——”
    疾馳的車子忽然停了下來,閉眼休息的朱舊睜開眼,窗外依舊是沿海公路,不遠處是午后陽光下蔚藍的海域。
    她驚訝地看著季司朗。
    季司朗回望著她,再次說:“我們還是別去了,我會同家里解釋清楚的,你并不需要出面。”
    她瞪他:“別羅嗦了,開車。”
    不用想,她也知道他會怎么同家里解釋,一定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
    季家那種家庭,最重聲譽與臉面,他們婚禮的請柬早已派發出去,忽然取消,無疑會成為一樁笑話。
    他無奈地發動引擎,其實早知道一旦她決定好的事情,是很難輕易被說服的。
    “你做好心理準備,我母親看起來斯文,但發起脾氣來,挺嚇人的。”
    “我沒關系的。”
    她搖搖頭,“我奶奶說過,做事情應該有始有終,也應該承擔必須的責任。”
    季司朗說:“我真想見見你奶奶。”
    “等你以后有機會回國,我介紹你們認識。”
    她心里一酸,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她與季司朗的這樁婚事,在她心里,只是對好朋友的幫忙,她也就沒有告訴奶奶,否則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會反對的。
    “Mint,把奶奶接到舊金山來治療,如何?
    這邊醫院的醫療水平更好,你也沒有必要離職,太可惜了。”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會親自擔任奶奶的主治醫生。”
    他的言下之意朱舊明白,他們任職的加州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
    三年前,她進入那里的醫學院攻讀博士,后來在季司朗的介紹下,進入醫院工作,機遇難得,也很珍貴。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生活一輩子的故鄉的。
    如季司朗所料,當季母聽說婚禮要取消時,向來淡然的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連問了三句,你說什么?
    然后發了好大的脾氣,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灑了一桌。
    最后季母將季司朗轟了出去,留下朱舊在屋子里。
    季司朗站在門外,側耳努力想要聽清楚里面的對話,如果母親發怒,他準備隨時闖進去將朱舊救出來。
    可里面似乎很平靜,沒有傳出怒喝聲。
    很快,門被打開,季母臉色鐵青的走出來,看都沒看兒子一眼,走了。
    “我母親說什么了?
    罵你了?”
    回去的車上,季司朗再三問道。
    朱舊說:“沒有。
    好了,別問了,就算罵我幾句,也是應該的。”
    是真的沒有罵她,只是說出的話卻比痛罵她還讓人難受。
    季母在平復了怒氣之后,又恢復了向來優雅、高貴的姿態,只是神色很冷,就像她第一次以季司朗女朋友身份見她時一樣。
    她只對她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小門小戶長大沒有父母教的女孩子,果然欠缺教養。
    第二句是,我本來也不很同意你們的婚事,既然如此,朱小姐,請你離司朗遠一點。
    以后,永遠別再踏入季家。
    “Mint,對不起。”
    季司朗輕聲說。
    “哎,說什么呢!你這是勾起我的內疚啊,季司朗。
    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你說。”
    這個男人啊,永遠都是這么體貼,照顧她的感受。
    季司朗笑笑,沒再說什么。
    過了會,他說:“喝一杯去?”
    朱舊指著車窗外還很高的日頭,笑著搖頭:“你這酒鬼!”
    季司朗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最大的愛好竟是酒,而且非烈酒不喝。
    他朗聲說:“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唯有酒也!”
    “好,陪你喝,不醉不歸!”
    她想了想,說:“不過,地點我來選。”
    他們驅車去了貝克海灘。
    抵達時太陽正慢慢落下去,天氣很好,天邊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得蔚藍的海面波光粼粼。
    “真美啊!”
    朱舊贊道,秋風送來海水咸濕的味道,她深深呼吸,“要離開了,才有機會來看一眼。”
    季司朗努努嘴:“我們去海灘。”
    朱舊搖搖頭,在公路邊緣席地而坐:“坐這就挺好。”
    季司朗想起什么,了然道:“你也真是奇怪,一面怕水,一面又喜歡大海。”
    朱舊神色一黯,手指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下,自那年寒冬內卡河里歷經生死,她就對水有種巨大的恐懼,再不能近距離站在江湖河海邊。
    “來,干杯!敬黃昏!”
    她舉起酒瓶朝他示意,仰頭就先喝了一大口,醇烈的龍舌蘭滑過喉嚨,一片火辣辣的灼燒感,又喝得太急,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季司朗指著她哈哈大笑,鄙視道:“喂,你牛飲呢!糟蹋!”
    “誰說的,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
    盡歡呢,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季司朗在她身邊坐下來,也仰頭喝一大口酒,笑道:“大言不慚!還記不記得,你那次在沙漠里喝醉了?
    還哭鼻子呢!”
    朱舊也笑:“黑歷史啊!不過,你瞎說,我哪里有哭!”
    那是醫療組一個同事過生日,難得大家有時間聚在一起,買了很多肉與酒,晚上就在沙漠里開篝火Party。
    那晚月色極美,大家熱情高漲,每個人都喝了很多酒。
    她酒量不太好,最后喝醉了,拉著季司朗說了很多清醒時壓根兒難以言說的話,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記憶,她第一次同人訴說。
    關于那晚,最后的模糊記憶是,她趴在季司朗的背上被他背回營地,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
    她以為他是為了取笑她而胡說的,其實,那晚的月色下,她的眼淚打濕了他肩上的衣裳。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驚得久久沒有動彈。
    他看了她一眼,沒同她爭論,感慨道:“真有點想念在非洲的日子了。”
    在非洲的一年里,他們并肩作戰,同甘共苦,朝夕相處,每一個日出到日落,幾乎都能見到彼此。
    而今,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從舊金山到中國,相隔一萬多千米,時差有十六小時。
    酒,越喝越涼。
    夕陽漸隱,一點點落入波瀾壯闊的蔚藍海平面上,最后消失不見,夜色降臨,深秋夜晚的海風已帶了點冷,她抱了抱手臂,忽然肩頭一暖,他的風衣已披在她身上。
    她歪頭看他,身體微晃,眼中醉意醺然:“季司朗,這輩子能跟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氣……”
    “你醉了。”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緋紅的臉頰,滾燙一片。
    “我沒有……”話沒說完,人就往一側倒,季司朗忙拉住她,看她閉上的眼,他搖頭失笑,噢,就這么點酒量,還大口喝酒呢!
    他將她抱回車內,卻沒有立即開車,車子停泊在公路邊緣,直至夕陽隱沒,他才驅車離開。
    朱舊醉得很厲害,他將她抱回她公寓,用保溫瓶泡了蜂蜜水放在床頭,寫了一張便簽條壓在保溫瓶下,然后才離開。
    第二天朱舊醒來,看到他寫:我們都不喜歡送別,就不去機場送你了,保重。
    她握著紙條發了會呆,此刻,心里才有了離別的悵然。
    世界很小,世界也很大,一萬多千米的距離,此后真正是,山長水闊了。
    朱舊晚上的航班回國,飛機躍上云層,她往窗外看,舊金山城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在異國漂泊十多年,終于要回家了。
    她想起在貝克海灘季司朗問她,Mint,你決定回國,不僅僅是因為你奶奶吧?
    是,就算奶奶沒有生病,她原本也是打算在年后回國的。
    因為那個人在她所不知的時間里,默默做的那些事情,令她放在心底多年從未忘記的感情,再次洶涌而出。
    朱舊很快辦理了入職手續,她負責的第一個病人,是奶奶。
    老太太的病情因為化療,暫時得到了緩和,但也僅僅是有所緩和,讓病灶的蔓延速度更慢一點而已。
    唯有等到匹配的肝臟進行移植,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既是主治醫生,又是患者家屬,這雙重身份令她心里難受,因為病人的每一個狀況她都太過清楚,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一輪輪的化療下來,奶奶昔日豐潤的臉龐已瘦了一大圈,面色極差。
    更令病人難熬的是,治療帶來的諸多副作用。
    奶奶食欲不佳,睡眠也差,頭發大把地掉落。
    她看著心疼不已,只能想方設法給奶奶減輕痛苦,還讓奶奶教她怎么做藥膳。
    中醫藥膳有一套針對肝癌病患的食療方子,對奶奶的病情有所幫助。
    可她在烹飪上實在沒天賦,幾乎沒有自己動手做過飯,以前覺得沒什么,到照顧起奶奶來時,才覺得遺憾。
    廚房里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她站在爐子前,看著又燒焦了的食物,沮喪地關掉火。
    她想起以前在海德堡,自己面對著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時,一邊食指大動一邊使勁兒夸贊,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讓他教她做菜。
    他太了解她在這方面就是個白癡,從不教她,甚至還調侃她說,做菜呀,不是誰都可以的,需要天賦。
    她從回憶里抽身,掏出手機給姑姑打電話。
    三天前,因為她讓姑姑多去醫院照顧奶奶,兩人鬧得不愉快。
    朱蕓在她電話打到第三遍才接起來,語氣也不太好,問她有什么事,自己正在上班。
    朱蕓的工作分早晚班,每月有半個月都需要通宵達旦,拿的卻是這個城市最基本標準的薪水。
    朱舊挺理解姑姑的,所以聲音放得又低又軟,請姑姑幫忙做藥膳。
    朱蕓一聽就說,藥膳最需要時間來熬,她天天上班,連周末都沒有休息,哪里有空。
    末了還說,你不會做,就給老太太請個看護,外科醫生不都挺有錢的嘛!
    朱舊忍了又忍,才沒有跟姑姑吵起來。
    她掐掉電話,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知道,當年姑父因為欠下賭債被人追討時,姑姑求助過奶奶,可奶奶沒有伸出援手,最后導致姑父與姑姑離了婚。
    那正是她出國念書的那一年。
    姑姑因為這件事,一直怨恨奶奶偏心,把積蓄都花在了她身上。
    而其實,她出國念書的錢是她父母留下來的。
    但姑姑不信,與奶奶鬧了隔閡,經年累月的,越積越深。
    朱蕓的提議她不是沒有想過,她工作忙,其實沒有很多時間照顧奶奶,但請一個看護,花費可不少,她現在每一分錢都是算計著用。
    她想了想,拿著奶奶開的藥膳方子去了醫院的中醫房,問醫生能否幫忙做藥膳。
    當值的醫生挺為難的,說:“我們這邊倒是可以代煎中藥,可藥膳頓頓都要做,不太好操作呀。”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還是不死心,又追問了兩次,可女醫生還是拒絕了她。
    她嘆口氣,轉身時,忽然一愣。
    傅云深拄著拐杖,正站在她身側。
    中藥房的醫生也看見他了,笑說:“傅先生,你的藥熬好有一會兒了,你再不來取我正準備讓人給你送過去呢。”
    說著將一個保溫瓶遞了出來。
    傅云深接過,“謝謝。”
    朱舊說:“你怎么自己來取藥?”
    他沒有回答她,問:“是要給你奶奶熬藥膳么?”
    原來他都聽見了。
    她點點頭。
    “方子給我。”
    他將拐杖夾在腋下支撐著,騰出手來朝她伸過去。
    她沒有給,說:“你要幫我做?”
    他笑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家做飯的阿姨廚藝很不錯,給我方子。”
    朱舊微微猶豫。
    “反正她每天都要來醫院給我送吃的,順便,不用有負擔。”
    她看了眼他腋下的拐杖,撐得微微吃力,而他討要方子的手還固執地伸著,她將紙條折了折,塞進他的大衣口袋里。
    他們一起走回住院部,在三樓分別時,朱舊跨出電梯,忽然轉身伸手擋住將要關閉的門,嘴角揚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沒有負擔,我挺開心的,云深。”
    她站在電梯外,目送他,她的笑容漸漸被閉合的電梯門遮擋住,終于消失不見。
    他盯著門,傻傻笑起來,仿佛那端還站著她。
    自從她奶奶病后,她的眉眼間染了幾許愁緒,多久沒有見她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了。
    他其實在伸手問她要藥膳方子時,有過片刻的猶豫,可他聽不得她的嘆息聲,那些顧慮與猶豫,立即被心里的不舍打敗了。
    人心真是不由自己。
    此舉也許會再次讓她心生希望,可他還是做了。
    他只想幫她分擔一點點,只想幫她拂平眉眼間的哀愁。
    朱舊,見你開心,我也挺開心的。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邊,厚重的窗簾拉開著,冬日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進來,打在他的毛衣上,暖洋洋的。
    他雙手交疊撐著下巴,側目往外看,太過悠閑的模樣,偶爾一句“嗯”,令站在他身側的陳秘書再次懷疑,自家老板真的有聽進去他的工作匯報嗎?
    陳秘書停了下,微微傾身,目光也掃向窗外。
    樓下就是住院部的花園,這大冬天的,好像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景色吧?
    而且他在醫院住了這么久,還沒看膩?
    “傅先生。”
    “嗯。”
    陳秘書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今天您母親與那位又起了爭執。”
    傅云深收回目光,問:“又為了什么?”
    “那間辦公室的事。
    上午那位搬了進去,傅董也默許了。”
    他想了會,才想起他住院之前,跟傅西洲爭一間辦公室的事情。
    那間辦公室本是集團一位董事用的,后來騰了出來,窗外風光確實好,可也不過是一間辦公室而已。
    但這些年來,他與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什么都愛爭一下。
    難怪之前姜淑寧打電話給他時語氣不太好,還問他覺得身體如何,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噢,搬就搬了吧。”
    他不以為然的口氣,又回頭望向窗外。
    陳秘書微微訝異,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沒有爭贏那位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他更訝異的是,這也是第一次,傅云深在醫院住了這么久,卻從不提辦出院手續。
    要知道,他是很討厭醫院的。
    陳秘書離開時路過樓下花園,特意放慢腳步,往那邊望了望,傅云深的病房窗外的風光實在沒有什么獨特,一叢植物旁邊是一張長椅,此刻有兩個人坐在那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還有個滿頭銀絲穿了病號服的老太太。
    白大褂女人正在幫老太太梳頭,很耐心,很溫柔。
    陳秘書心里想,這個醫生對病人可真好。
    樓上病房里,傅云深也正凝視著這一幕,他看著朱舊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為奶奶梳頭,暖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那樣溫柔,他的心也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一下,變得溫柔而靜謐。
    那些家族紛雜,那些鉤心斗角,那些算計,在這一刻統統離他而去。
    風光再美的高樓大廈,也比不過此刻充滿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來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時光,都是與她有關的。
    她在他身邊時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邊時,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樓護士站里,周知知臨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樓下花園里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見朱舊為老太太梳好了頭發,又開始幫她捏肩膀,一邊捏著,一邊說著什么,祖孫倆都笑起來。
    她看見朱舊側頭往樓上望了望,面帶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雙眼睛,也正望著她。
    她閉了閉眼,覺得陽光可真刺眼啊。
    她將窗簾放下來,背靠著窗,手指緊緊揪住窗簾布。
    如果說當初她看見朱舊出現在醫院里,她心里警鐘立即叫囂著想要阻止她接近他。
    而當后來她在醫院食堂看見穿著白大褂的朱舊時,她驚得勺子從手中掉下來,心里面只有一個聲音反復地在說,她來了,她終究還是來了。
    她質問她,為什么要在這么多年后又出現?
    到底想做什么?
    朱舊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舊是一句冷淡的“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云深,閑聊了幾句,離開前她說,我見到朱舊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說,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說了什么?
    他似乎沒多大興趣知道的樣子,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那是你們的事。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與朱舊多么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惡聲惡氣地說,你就不怕我欺負她?
    他忽然笑了,說,知知,以她的性子,你還欺負不了她。
    周知知滿身的力氣,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憊與無趣朝她襲擊而來。
    那晚她沒有開車,而是在寒風里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回家。
    冷風讓她清晰而絕望地意識到,原來有些人,哪怕時隔多年不見,再見面時依舊如故。
    原來有些感情,真的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生疏轉淡,反而像陳釀,歷久彌香。
    他與她之間,并沒有朝夕相處,也沒有熱戀中情侶的膩歪,不,他們并非情侶,他甚至在拒絕她,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彼此遙遙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別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
    她想起母親恨恨罵她的話,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個兒犯賤!
    轉眼就到年底,天氣越來越冷,但蓮城這個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連續多日都是大太陽。
    朱舊陪奶奶在花園里散步時,老太太念叨著:“這么好的太陽,正適合曬藥草啊!家里的藥草好久沒曬了,只怕會長蟲子。”
    朱舊說:“您就別擔心了,回頭我回家幫您曬那些寶貝兒!”
    她知道,奶奶其實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們回家過年。”
    “真的?
    可以出院了?”
    奶奶眼睛發亮。
    第一階段的治療差不多快結束了,出院幾天應該也不礙事。
    她點頭:“真的!”
    老太太立即開心起來,語氣歡欣地計劃著除夕夜做些什么好吃的給她。
    “你啊,都好多年沒有在家過年了。
    奶奶給你包餃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里包餃子仍是她的保留項目。
    她攬著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筍丁牛肉餡的,還要香菇雞肉的!嗯,還要鮮蝦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頭:“小饞貓!”
    她嘻嘻笑著,心里卻蔓延過絲絲酸楚,以后也不知道還能吃到幾次奶奶親手包的餃子。
    小年頭一天晚上,蓮城終于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銀裝素裹。
    這天朱舊休假,幫奶奶收拾好東西,出去叫出租車。
    下雪天車很難叫,在醫院門口等了許久,也沒有車來。
    她最后只得返回住院部,想著只能拜托有車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進大廳,電梯門正打開,有人匆匆從里面走出來,高跟鞋踩得“蹬蹬”地響,像是昭示著主人的怒氣一般。
    朱舊看著迎面而來的那人,頓住腳步。
    “伯母,您慢點,外面下著大雪呢!”
    周知知跟在怒氣沖沖的姜淑寧身后。
    姜淑寧沒理她,走得飛快。
    “您別生氣了啊,回頭我勸勸云深。”
    她們從朱舊身邊走過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下意識便側過身子去。
    回來這么久,終究還是碰上了。
    她從未懼怕過什么人,可這個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識就想躲避。
    直至那兩人走遠,她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僵得有多厲害,握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個臉,涼意令她慢慢平復了情緒。
    周知知送走姜淑寧后,又返回了傅云深的病房。
    他的臉色依舊很難看,聲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媽的說客,請出去!”
    周知知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我跟伯母說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云深抬頭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訝異。
    她低了低頭,輕聲說:“云深,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愿意勉強你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情。”
    姜淑寧來,是通知傅云深,她訂了小年夜的晚餐,約了周家的人出席。
    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討他與周知知的婚事。
    他與姜淑寧大吵了一架,氣得姜淑寧甩門而去。
    傅云深神色稍緩,看著眼前這個與他一起長大的女子,她已經三十歲了,正常來說,應該早已結婚生子,可她的目光,這么多年來,始終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溫和,善解人意,沒有富家女的驕縱之氣,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里的那個人。
    他語氣輕柔地說:“知知,別再等了。
    不值得。”
    周知知抬眸看著他,固執而鄭重的語氣:“值不值得,由我自己來判斷。”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自己何嘗不也是心中充滿了執念。
    他沒有再說。
    周知知轉移了話題:“云深,就算你再不喜歡那個家,但過年還是要一家人團聚的。
    哪有在醫院里過年的,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傅云深淡淡地說:“這是我的家事,你就別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里過年,對他來說,那個貌合神離冰冰冷冷的家,還比不上清靜的病房。
    都說家人圍坐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說有笑的才是過年,可這樣簡單溫暖的幸福,在那個家里,在父母那里,他從未得到過。
    周知知其實也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他的,而傅家那些紛雜的家族恩怨,她清楚,卻幫不了他。
    她起身離去,走到門邊時又停住,“我問過李主任了,你身體恢復得不錯,只要定期來復查治療就行,不需要住在病房。
    你從前不喜歡醫院,現在你不愿意出院,是因為朱舊吧。”
    她酸楚地想,原來原則也是可以因人而變的。
    “知知……”
    “你放心吧,”她沒有回頭,打斷他的話,“我不會將她在這里工作的事情,告訴你媽媽的。”
    除夕夜。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熱熱鬧鬧的。
    朱舊聽著這些喧鬧的聲音,心里覺得歡喜,多少年沒有聽過這些聲音了,也只有在這片老舊的街區,春節里還保留著這樣的熱鬧。
    她坐在火爐邊,幫奶奶一起包餃子,她手笨,努力跟奶奶偷師,可包出來的餃子,大小不一,丑丑笨笨的。
    再看奶奶包的,漂亮得像是機器壓出來的。
    奶奶打趣她說:“丫頭啊,看來你這輩子只能找個會做飯的老公嘍!”
    她把滿是面粉的手舉到奶奶面前晃了晃,哼道:“看到沒有,這是外科醫生的手,我手術刀舞得漂亮就夠了!”
    奶奶哈哈大笑。
    她微怔,同樣的對白,記憶里也曾有過。
    聽到她那樣的回答,他也笑了,說,看來這輩子都只能我做飯給你吃了,沒口福吃到你親手做的了。
    也好,把你的胃抓得牢牢的,你就不會跑了。
    她笑嘻嘻地說,對,我要賴你一輩子!你一輩子做飯給我吃,也只能做給我一個人吃!
    吃過餃子,朱舊陪奶奶看春晚。
    往年除夕夜,奶奶總是守歲到零點,給她發壓歲錢,說新年祝福。
    可病魔令她再也沒有往日的精神,又忙活了很久,她烤著火看著電視竟睡著了。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奶奶抱上了床。
    她站在床邊輕輕喘氣,若換做以前的奶奶,她是抱不動的,生病令她身體輕了好多。
    她看了下時間,才十點多。
    她走到廚房,將冰箱里的餃子拿出來,保鮮盒里的餃子丑丑笨笨的,都是她包的,這是之前煮的時候她特意留下來的。
    好在煮餃子還算簡單,之前奶奶煮的時候,她站在旁邊看著,計算過時間的。
    此刻照著那時間計算,等到餃子都浮起來,她將它們裝入保溫盒里。
    她換上羽絨服,取過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又去臥室看了看睡熟的奶奶,才提著保溫盒出門。
    外面在下著細細的雪花,在路燈下輕盈地飛舞著,真冷啊,她瑟縮了下,慢慢地往前走。
    她站在巷子口等待出租車,除夕夜的出租車極少,又下著雪,更是難等。
    她將保溫瓶抱在胸前,不停地跺著腳。
    等了足足有十五分鐘,才終于等到車。
    車內暖氣開得足,她總算緩和過來,不停地對司機說謝謝。
    司機笑問:“這么晚去醫院,是家人在住院吧?”
    她微笑著,輕柔地說:“是啊,家人。”
    她推開他的病房門時,里面靜悄悄的,只開了一盞臺燈,電視機開著,里面也是春晚,卻沒有放出聲音來。
    他靠坐在床頭,眼睛看著電視機,卻似乎在走神。
    他抬頭見到她,滿眼的訝異,然后,眸中便綻放出驚喜來,那樣亮。
    他怔怔地問:“你值班?”
    問完才覺得自己傻,她之前說過,把奶奶接出院在家過除夕的,而且她也沒有穿工作服。
    “我來陪你守歲。”
    她將保溫盒放到窗邊的圓桌上,見那上面擺滿了糖果水果之類,還有一只小小的食盒。
    他看著她的保溫盒:“你帶了什么來?”
    “餃子。”
    她擰開保溫盒,走到他面前遞給他看,語氣帶了點炫耀,“我親手包的,親手煮的!”
    他看著那些胖嘟嘟的丑丑的餃子,忍不住笑了。
    “喂!不許笑!”
    她瞪他。
    “我正好餓了。”
    他忍著笑,起身。
    其實晚餐吃得很飽,但那些樣子并不太好看的餃子,真可愛啊,冒著淡淡的熱氣,真溫暖啊。
    她將圓桌上的東西都騰空,食盒里正好有碗筷,洗干凈就可以用,保溫盒的內蓋里有她從家里用保鮮袋裝來的醋,他吃餃子要蘸醋,她記得的。
    餃子一共十只,她數好的,她喜歡這樣完滿的數字。
    他不喜歡冬天里開空調,所以病房里溫度比較低,餃子從保溫盒里拿出來,沒一會兒就變冷了,他卻一只只吃得極慢,好似在擔心吃完了,就再也沒有了一般。
    暖黃的光影里,她撐著頭,看著他吃,嘴角掛著微笑。
    兩人沒有說話,卻并不覺得尷尬。
    空氣里是靜謐卻溫暖的氛圍。
    餃子只剩下最后一只的時候,她忽然伸手捏起來,蘸了點醋,快速塞進了自己的嘴里。
    他愣愣地看著她。
    “這樣,我們就一起吃過除夕飯了。”
    她嘟囔著道,餃子冷了,味道卻依舊好。
    收拾了桌子,他讓她去燒水,他泡茶給她喝。
    之前見他這里還備著成套茶具時,她調侃說,你還真把病房當家了啊!
    凈手、燙杯溫壺、洗茶、沖泡、封壺、分杯……他泡茶時的程序一道一道的,無比專注的模樣,她嘖嘖道:“你就算失業了,還可以去茶館打個工。”
    上好的綠茶,茶湯清澈,茶葉在杯子里根根豎起,十分漂亮。
    她低頭嗅著,很香。
    “很晚了,喝完這杯茶,你就回家吧。”
    他說。
    她埋頭喝茶,不接腔。
    喝完一杯,她將杯子遞過去,讓他繼續添茶。
    一連喝了好幾杯,燒開的水都用完了,他無奈地說:“哪有你這樣喝茶的。”
    “我渴!”
    她沒好氣地說:“先前吃的餃子太咸了。
    怎樣,大過年的,哪有不給人喝茶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繼續燒水。
    他站在飲水機前,看著水流慢慢灌入水壺,他想,是自己也心存不舍,才會趕人趕得這樣不堅定。
    他閉了閉眼,罷了,今晚除夕,這樣清冷的病房里,就貪心地放縱自己一次吧。
    茶泡了一次又一次,顏色都轉淡了,她好像真的很渴,不停讓他加。
    彼此都沒有說話,他是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得,而她,只專注地喝著茶。
    夜色極靜,窗外還下著雪,雪轉大,一片片飄落似羽毛,在玻璃上落下,又很快融化。
    他望著窗外,往日記憶撲面而來。
    多年前,也是這樣下雪的夜晚,他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除夕。
    他問她想吃什么,原本打算為她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的。
    可她說,想吃餃子,自己搟面自己做餡他親自包的餃子。
    他不怎么愛面食,廚房里壓根兒就沒有面粉,后來他們去了很遠的中國超市,才買到了面粉,沒有搟面杖,最后用酒瓶替代的。
    那是他第一次搟面,工具不好用,做出來的餃子皮倒是又薄又好,餡是香菜牛肉,里面加了芝麻與香油,特別香,她一口氣吃了十幾只。
    “10、9、8……”
    他轉頭看她,只見她正盯著腕表,輕輕念著倒計時。
    他看著那塊腕表,微怔。
    “……3、2……”
    那句“1”化成了呢喃,被淹沒在他的唇上。
    她的嘴唇涼涼的,將他的愣怔激醒,下一秒,又令他陷入了更大的愣怔中。
    那個吻又快又短暫,當他反應過來時,她已經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云深,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約定過,每一年的除夕,零點鐘聲敲響時,就給對方一個吻作為新年禮物。”
    她退開點,捧著他的臉,望進他的眼睛里,“如果你忘記了,我幫你回憶下。”
    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到他唇上,惡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
    “新年快樂。”
    她放開他,坐回椅子上。
    她凝望著他,如同每一次她與他對視時那般的專注,漆黑的眸子里有著濃烈又明顯的期盼,幾乎將他溺斃。
    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讓自己緩緩地、緩緩地移開視線,窗外的雪花,白得刺痛他的眼,眸中升起淡淡的霧氣。
    沉默了良久,最終,他輕輕淡淡地說:“朱舊,很晚了,回去吧。”
    她閉了閉眼,忽然覺得這個房間,真的挺冷的。
    她起身,戴好帽子圍巾手套,提過保溫瓶,走了出去。
    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出現在樓下花園里,雪花打在她身上,寂靜的白色世界里,清冷的路燈下,她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單薄、寂寥。
    他當然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吃完餃子后,他們坐在壁爐前守歲,古老的壁鐘敲響零點鐘聲時,她吻了他。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戀情的開始。
    對不起,朱舊。
    他用手指貼了貼自己的唇,然后對著她慢慢走遠的方向,遙遙地貼過去。
    新年快樂,朱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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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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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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