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天街如洗。</br></br>入夜不久，寂靜的宮門外，雨已經停了，只剩下泛著青色的一條官道從宮門口前延伸，好像要鋪到天邊。</br></br>長安右門外，有幾個人影趁黑來到近前，其中一人似乎是領隊，他略遲疑片刻，四面望望，示意其他人安靜。</br></br>“蘇虹，上吧。”</br></br>話音落了，從人群里走出一個小個子，只見那小個子抬手，輕輕扣了扣宮門。</br></br>大門上，一扇小門吱呀而開，有低低的聲音傳出：“誰啊？”</br></br>“將軍，是里面的人。”那人答，“小的是王承恩王公公手下。”</br></br>那人聲音細弱，門里的人走出來，月光朗朗照著，看得清叩門之人面容清瘦、身形矮小，好似二十不到的少年。</br></br>察覺到叩門的是個小太監，守門的將軍才放緩了聲音：“你這位公公，怎么半夜要闖皇城？”</br></br>“我為王公公外出辦事，剛剛回來。”小太監從身上掏出塊東西，遞了過去。</br></br>那坐更將軍伸手接過來，是半塊銅牌。那銅牌正面是半個“西”字，背面數碼是五十二。坐更將軍從自己懷里掏出半塊銅牌，和那交來的半塊一湊，正好是一個完整的“西”字。</br></br>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銅符”，分“承、東、西、北”四個字號，是特許的入宮禁的通行證。</br></br>一看銅牌沒問題，坐更將軍趕緊把門打開，讓那一行人進來。他沒點燈，月光如銀，除了打頭的小太監，其余幾人身形都有些高大，但是沒一人有胡子——明顯是一群太監。</br></br>王承恩是皇上身邊得寵的大太監，既然是他的人出宮辦事，幾乎沒人敢過問。</br></br>坐更將軍放進人來，沒敢多嘴，只是指點屬下將這群人送進宮去。重重宮門，處處請鑰，一路只聽腳步聲，送人的人固然不敢問，進宮的這群人，竟也沒一個出聲的。</br></br>走到大殿跟前了，小太監一拱手。</br></br>“多謝大人相送。”</br></br>值更的人恭敬回禮，轉身去了。</br></br>等到他人影消失在遠方黑暗處，蘇虹才大大吐了口氣：“……我的汗都下來了。”</br></br>“怎么樣？裝太監不難吧？”方無應笑了笑。</br></br>“難是不難，就是沒底——沒有和太監一同生活，缺乏足夠信息。”</br></br>“習慣就好了。”</br></br>“這話說得……”</br></br>“蘇姐打扮起來還是蠻像少年的。”小于打趣道，“只要不細看臉上的化妝粉。”</br></br>“死小子，不說最后一句你會死呀？！”</br></br>方無應一擺手：“行了，廢話少說。開始分配任務。”</br></br>幾個人的神情立即嚴肅起來。</br></br>“我和李建國還有小陳去懋勤殿，拖拖拉拉足足半年，明天就出最后結果，這位勤奮的少年皇帝今夜不會那么早睡覺的。”方無應抬頭看看對面宮殿，里面燈火閃爍，“其余人，去天牢。蘇虹，你也跟去天牢，但你一定要萬分小心，出了事，可能沒人顧得上你。”</br></br>“沒事，我配了刀。”蘇虹按按腰間，“不要小瞧我五年的訓練度。”</br></br>小于忍了半天，還是問：“隊長，你覺得嫌犯去哪邊的可能性更大？”</br></br>方無應沒有立即回答，他仰起臉看看四周，靜悄悄的，已經入冬，小蟲斷斷續續的鳴叫都聽不見了，只有遙遙處傳來的梆子聲，那調子聽起來如泣如訴。夜色漸漸濃重，一輪黯紅色的圓月掛在了皇宮的飛檐上。</br></br>“照現在的情形來說，他去天牢，也不見得就能把人救出來。躲不躲得開重重看守是一回事，人家信不信他，跟不跟他走又是另外一回事。比起救人，直接去砍罪魁禍的腦袋，豈不更容易泄憤？”</br></br>“隊長！你這么說，嫌犯應該會去乾清宮了？！”</br></br>“只是這么推斷而已。”方無應說，“不管結果如何，我們必須確保犯人在監，大牢無恙，天子在朝，皇城無恙。”</br></br>方無應的聲音很沉，大家都知道他這么說的涵義何在。</br></br>只因為今夜他們所要做的事情，對任何一個有惻隱之心的人來說，都是很難忍受的。</br></br>跟在小于他們只顧著飛奔，蘇虹覺得氣有點上不來。小于看了出來，他招呼剩下兩個隊員放慢腳步，這一來，蘇虹倒有些不好意思。</br></br>“不用刻意等我，我會跑快一點的。”</br></br>“沒事兒，蘇姐，也許天牢沒動靜，那我們就根本不用進去了。”</br></br>蘇虹喘了口氣：“那是最好。那個叫許延州的，是技術部的骨干？”</br></br>“都這么說，而且據調查，人際關系不算太好。”小于停了停，“他這次擅自離崗，私自使用儀器穿越，我們問了他好幾個同事，都不清楚他可能去哪朝哪代。”</br></br>“是怎么現他來這兒的？”</br></br>“查他在市圖書館最近的借閱記錄。”小于低聲說，“《碧血劍》他借了三次，其它的書包括《大明日落》、《明史》、《正說明朝十三帝》以及如今最火的《明朝那些事兒》，另外，還在他的宿舍里找到了筆記本，里面記滿了明朝末年每一次大戰役，時間，地點，指揮者，人數……”</br></br>“難怪方無應一回局里就要我查163o年，果然漏洞在此處。”蘇虹皺了皺眉，“怎么回事？最近都和大明朝干上了？上次去殺吳三桂那位，到現在還在牢里蹲著呢，這個許延州，雖然是搞技術的，難道不知前車之鑒？”</br></br>“這大概就得怪當年明月了。”小于笑了一下，又說：“而且許延州這種宅男有時腦子一昏，容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br></br>說完，他一抬頭，“天牢到了！”</br></br>黑壓壓一片低矮建筑，燈火閃爍。蘇虹他們摸到近前，卻不見守衛。</br></br>“人去了哪里？”小于滿懷疑惑，低聲道，“莫非……”</br></br>疑團頓時在每個人心中盤旋：難道許延州已經來過天牢？！</br></br>小于率先沖進天牢！走了還沒兩步，就被倒地的人給絆住。</br></br>“麻煩了！他真動了手！”另一個隊員彎腰查看，“……不對，還有熱氣呢。”</br></br>“沒死呢，”小于仔細觀察了一下倒地的獄卒，“是微型麻醉針。看來許延州準備得挺充分。”</br></br>他們幾個繼續往里奔，一路竟連著看見五個倒地不醒的獄卒。雖然沒有一一去試探，但大致估計，都是被從現代闖來的那名技術人員許延州，給用微型麻醉針放倒的。</br></br>就這么毫無阻攔地一路沖到了天牢深處，獄卒雖然沒再出現，監牢中的犯人倒是被這群闖進來的“太監”給驚醒了，紛紛扒拉在鐵欄里往外瞧。</br></br>“……怎么又來了？”有老者問，“爾等是何人？”</br></br>蘇虹一個警醒，她趕緊奔到那老者跟前：“老丈，你剛剛說‘又來了’，是怎么回事？”</br></br>老者身上污糟不堪，血跡斑斑，帶著喘的聲音像風箱，他指指那里面：“一刻之前，有人也這么闖進來，嘖嘖，真有人敢冒死闖天牢！”</br></br>蘇虹大驚：“……已經進來了？！那人在哪里？”</br></br>“又出去了。”老者指指外面，“我見他一直闖到那最里面，后來又像是與誰爭執，聽不太清，過了片刻，那壯士又急匆匆闖了出去。”</br></br>“怎的無人拿他？！”蘇虹問完，突然想起來，獄卒全都被放倒了，連個報信的都沒有，外界甚至不知道天牢出了事兒……</br></br>她平了平情緒，把聲音放緩：“老丈，我們和剛才那人，不是一伙的。”</br></br>老者定睛一看，這才注意到了她的穿戴。</br></br>“哦？呃……這位公公，你們是來拿人的？”</br></br>蘇虹搖搖頭：“不是來拿人，我們是來找人——袁崇煥袁大督師，您知道他被押在何處？”</br></br>老者這才恍然大悟！</br></br>“哦，原來剛才那位壯士，也是來見督師的？”</br></br>“恐怕是的。”</br></br>老者沉吟片刻，伸手指指那最里面：“聽說，就押在最里面一間。”</br></br>“多謝老丈。”蘇虹道，“敢問老丈尊姓大名？”</br></br>“老朽錢龍錫。”</br></br>蘇虹一愣：“您……您是那位被誣告受督師賄賂的內閣錢大人？”</br></br>老者神色大變：“公公怎知我是被誣？”</br></br>“說什么您收了他萬兩馬價銀……”蘇虹憐憫地笑了笑，“督師若有那么多錢賄賂您，又何至于家貧如洗？”</br></br>老者聽此言，已然哽咽。</br></br>“錢大人，放心吧，您的命不會丟在這里，我告訴您一句：您活得比大明朝還長呢。”蘇虹用手輕拍鐵欄，“小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談。”</br></br>顧不及看錢龍錫驚愕的表情，蘇虹和小于他們往天牢最里層奔去。</br></br>深深的天牢里，污濁的死亡之氣緩緩流動，沒見獄卒，只有壁上的火焰還在燃燒，一路上，他們聽見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br></br>那是犯人們的聲音，他們很久不見同類，一看到人影閃動，便狂吼亂叫，他們的嗓子嘶啞難聽，有的被拔光了牙齒，卻還在用磨破了皮的上顎，咯吱吱啃著欄桿。</br></br>那是幾百年前中國最陰森的地方：被東廠西廠和錦衣衛折磨得不**樣的犯人們，都被關押在此處，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政治犯，甚至百分之九十都曾高居廟堂，然而某日一言不慎，得罪了龍椅上的人，就被扔到了這里。</br></br>“知道我想到什么？”蘇虹用顫抖的聲音悄然說，“我覺得我是史達林，正要去見萊克特博士。”</br></br>“《沉默的羔羊》？蘇姐，你是第一次來天牢吧？”</br></br>蘇虹點點頭：“很不對的比喻，但我現在只能想到那電影。”</br></br>“習慣就好了，真的。”小于聲音沉沉地說，“解放前的重刑犯，都是這么活的。”</br></br>“……解放前。你這跨度太大了。”</br></br>“我真這么想。”小于低聲說，“一想到幾千年來，這個民族一直保持著這么黑暗的地方，我就覺得頭皮麻。”</br></br>“基督山伯爵也被關押在紫杉堡。”蘇虹說，“雖然是大仲馬的小說，但也有寫作原型。”</br></br>“唔，或許人類的天性里就有這么黑暗的所在。所以才在現實中，顯化出這么一塊地方。”小于說到這，停下了腳步，“應該是這里了。”</br></br>另一名隊員取下了墻上的火把，將它遞給蘇虹。</br></br>擎著火把，蘇虹來到牢籠前，她大驚失色！</br></br>牢籠竟是大開的！</br></br>她失聲道：“完蛋！袁崇煥跑掉了！”</br></br>然而，蘇虹的話音剛落，從牢房深處，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袁崇煥未曾離開。”</br></br>那聲音，又低又嘶啞，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br></br>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br></br>腳步聲慢慢走近，蘇虹高高擎著火把，她看見，從黑暗深處走出一個人。</br></br>大明朝，崇禎年間，讓滿人聞風喪膽的戰神，那個將努爾哈赤送進地獄的人……</br></br>于是，蘇虹就看見那干黑瘦小的中年男子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道：“老夫便是袁崇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