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西沒有想到真的會在這里遇到游重。
曾經在腦中演練過無數遍的重逢畫面都沒能用上,最初的慌亂和措手不及過后,林和西下意識地看向游重的手腕和袖口。
對方穿得極為正式,深色的高定西裝筆挺而服帖,領帶系得一絲不茍,裹在西褲里的兩條腿筆直而修長有力。額前的碎發捋起,露出愈發引人注目的飽滿額頭和高挺鼻梁,臉部線條比三年前更顯成熟和銳利。
腕表和袖扣看上去價值不菲,卻也都很陌生。
已經預料到會是這樣,林和西沒有露出太過明顯的失望表情來,同樣也沒有察覺到,游重從他空蕩蕩的手腕上輕晃而過的視線。
再回神時,握住他的那只手已經松開,仿佛前一秒的驟然收緊不過只是他的錯覺,仿佛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游重沒有理會他道謝的話,轉身朝等在前方的外國客戶走去。
電梯門邊已經不再讓人停留,林和西只得也朝前走出幾步。
游重正在用英文詢問外國客戶的情況,后者驚魂未定地回答完,注意到這邊走過來的林和西,又越過游重,滿腔感慨地朝林和西道:“現在我們也是有過相同患難經歷的人了,你愿意和我交個朋友嗎?”
林和西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回答。
處在旁觀位置的游重下意識地插話:“他的英文不太——”
林和西飛快打斷他,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用流利而標準的英語回答:“當然,我很樂意能夠交到新朋友。”
游重不由得怔了怔。
并未注意到游重眼底的情緒轉變,林和西拿出手機和那位外國客人交換姓名和郵箱地址。
他不管對方搭訕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只知道,既然面前這位外國客人認識游重,那么對方就將會是他在國內,和游重產生交集的唯一機會。
這樣得之不易的機會,錯過就再也沒有了。
在這一刻,林和西前所未有過地清晰意識到,或許那兩年的斷絕聯系以及游重訂婚的消息,其實并沒有讓他徹底死心。
一年多的逃避時間不過是他變相埋在心底的自我暗示,只要他不回國,有些不想看到的畫面就永遠也看不到,有些不想聽到的消息也永遠都聽不到。
而他此時回國,既不能改變游重即將結婚的事實,也不能再去妄想和游重舊情復燃。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讓自己死心。
林和西和那名外國客人交流的整個過程里,游重始終沒有對林和西說過任何話。
可從久久震驚中脫離出來的周煊卻看得很清楚,游重的視線也始終沒有離開過林和西。
他朝身側的酒店經理使眼色,示意對方安撫兩位被困在電梯里的客人。
經理接到指令,立即上前向兩位客人道歉,并承諾會免掉他們在入住期間的所有酒店費用,并且可以免費幫他們延長入住酒店的天數。
提到具體延長幾天時,經理不動聲色地看向周煊。
周煊想了想,首先抬起左手比出一個數字三,然后也不動聲色地掃向游重。
游重神色平平,看著卻不像是高興的模樣。
周煊看在眼里,暗嘆自己這位發小三年來的心思越來越難猜的同時,又試探般地抬起右手,在數字三后面加了一個零。
經理已經瞪大眼睛,憂心是不是自己出現幻覺。
游重神色未變,眉梢卻輕輕一動。
頓時心中了然,周煊擺擺手,催促經理繼續往下說。
后者只得在大喘氣以后,心情沉痛地補充道:“免費延住的時長上限為三十天。”
外國客人當即毫不吝惜地夸贊起酒店的貼心服務來。
電梯的事情已經得到解決,游重帶著那名外國客人離開。
林和西爬樓梯回了十八層的房間里。
留下周煊和酒店的工作人員,值班經理愁眉苦臉地轉過臉來。
“你急什么?他們又不是游手好閑的人,住不滿三十天。再說了,”周煊走過去,伸手拍拍經理肩頭,“延住的錢不用我們酒店墊,會有人出的。”
說完,悠然轉身離開,留下一臉茫然的經理。
外國客戶打電話通知助理帶文件下樓的時間里,游重從酒店前臺拿回了游太太離開前寄存的東西。
是年前從他那里借走的相機。
游重打開相機,翻了翻游太太用相機拍的照片。
數量不多,都是在全球各地采風時拍的風景照,照片背景也多是夏季。
游重指尖動作未停,眼前輕輕一晃,照片已經由夏季的海浪礁石變為冬季鋪滿厚雪的后院。
四年前的林和西穿著厚厚的白色羽絨服,蹲在雪地里朝他彎眸笑。
四年后的林和西,與他在酒店里闊別多年后重逢,卻形同陌路。
指腹殘留的觸感已經消失,游重盯著相機里的人久久未回神。
晚上結束和海外客戶的重要會議,周煊開車上門來,以酒吧有表演為由,找他去喝酒。
兩人去的那家叫七攝氏度的酒吧,背后老板也是圈中有錢有勢的富家子弟,周煊是酒吧常客,酒吧經理對他們殷勤而恭敬,兩人在光線昏暗的角落里坐下以后,周煊照常問一句:“你們老板呢?”
經理道:“老板有事去了外地,過兩天才回來。”
周煊點點頭,也沒再多說,直接叫他去酒柜里開酒。
兩人要喝酒,自然就要深聊。周煊叫他過來,也不是真的為了讓他看表演有多精彩。
更何況,在酒吧里跳艷舞的都是女人,游重現在喜歡男人,一時半會應該也直不回去。
周煊直接開門見山地問:“林和西回國的事你知不知道?”
游重道:“我知道他要回國,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
周煊不太相信,“真的?”
轉過臉來瞥他一眼,游重道:“下午在車上接電話的時候,你不是也在場?”
周煊靜了靜,然后才像是想起來什么般,倏然瞪大眼睛,“下午在車上那通電話,你就是想查他的航班時間?”他滿臉感慨,“如果不是下午那通電話,我真的要以為,你去酒店接客戶和拿東西都只是應付我的幌子。”
游重神情莫名,“我應付你干嘛?”
周煊聞言,輕嗤一聲,倒是沒有主動揭穿他心底那點岌岌可危的尊嚴,“行,那我們不說你,來說說你前男友。你說市區里酒店那么多,怎么他偏偏就要住我家酒店?”
“莫非——”他摸著下巴拖長語調。話里想表達的深意已經不言而喻,周煊卻遲遲不吐出后半句,只等著游重去接話。
游重卻在久久的沉默以后,言簡意賅地開口:“我不知道。”
周煊道:“你怎么會不知道?”周煊是真的有些詫異,“你也會有不知道的時候?”
游重沒有再說話,他是真的不知道。
從游躍騰手里拿到公司決策權的這幾年,他的確不會再說出不知道不確定這樣的話來。他在商場上已經漸漸變得殺伐果決和雷厲風行,會將一切不知道不確定的可能性提前扼殺斬斷,
近四年未見甚至沒有任何聯系的林和西,對他來說是唯一的不確定性因素。
而這樣的不確定性,仍在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加深。
從最初斑點大小的陰影,演變成如今大開漏風的缺口。
林和西剛剛出國那段時間里,對于游躍騰的那些說辭,游重也是不相信的。
與其說是林和西為了出國讀書的機會離開他,游重心底的猜測更加偏向于,林和西的突然離開是游躍騰的從中作梗。
游家每代繼承人的婚姻都是強世家聯姻的產物,就連游躍騰和他的母親也不例外。兩人結婚前就達成共識,婚后對雙方的事業和生活互不干涉。
顯而易見的是,游躍騰并不希望游重的婚姻發生一些不必要的意外。
而他當時尚且沒有任何能夠和游躍騰抗衡的實力,他急切地想要從游躍騰那里拿到足以令自己獨立,不再受游躍騰牽制的權力。
很長一段時間里,游重都在日夜顛倒地工作。而他的能力也的確得到游躍騰的認可,很快就進入家族企業最核心的管理層。
在過去那些冗長枯燥的深夜里支撐他的,除了他給自己設下的目標,還有那通林和西沒能打來的電話。
他猜想每個國內的深夜都是林和西起床上課的時間,所以他一直都在等林和西的電話。
林和西的號碼沒有注銷,手機也不在關機狀態,卻一直不接他打過去的電話。
林和西的微信還在,卻已經把他和所有他們共同認識的人拉黑。
林和西出國的那天,出租房里的衣柜里空掉了一半,兩個食盆里卻倒滿了狗糧和貓糧。
他可以告訴自己,林和西不接電話,微信上拉黑他,是因為手機已經被人拿走。而衣柜里被拿走的衣服,食盆里倒滿的狗糧和貓糧,也是別人在故意誤導他。
但是林和西卻一直沒有聯系他。
一個月兩個月沒有關系,甚至是半年也沒有關系,斷絕聯系的時間卻長達整整兩年。
游重也會開始想,不接電話,微信拉黑他,是不是不想再聯系他。有條不紊地收拾行李,還不忘給狗和貓準備充足的食物,是不是早有要離開的計劃。
他的思緒甚至開始發散到兩人剛在一起的時候。
為什么提到出國的時候,林和西分析到自己不會出國的現實理由是林家不會花錢送他出國。
為什么跨年許愿的時候,林和西的新年愿望只將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年考慮在內。
甚至還有更為久遠的彼此之間將對方的感情開誠布公以前。
林和西那些半真半假的話,永遠以開玩笑來掩蓋自己的真實想法,張口閉口間也永遠為自己留有余地和退路的習慣。
從那些繁雜的思緒中抽回,游重輕晃手中透明的玻璃杯,垂眸望向杯中流動的液體。
周煊已經聽得瞠目結舌。
他是真的不知道,原來一場在外人看來極為普通的分手,游重也能擺出這么多環環相扣的分析來,倒顯得是他思維太簡單。
“或許他確實是被迫出國,國外現在讀個研也不容易,所以他只是想等畢業以后再回來找你。”周煊安慰他。
似是對周煊的這種思考方向并不意外,游重慢慢抬眸,漆黑的瞳孔里沉沉一片,“那他為什么不回來?”
酒吧里音樂躁動而嘈雜,周煊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什么?”
游重的面色已經恢復平靜,邏輯更為清晰地陳述一遍:“既然這樣,為什么畢業以后,他不回來?”
周煊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良久以后,他又換上相對較為輕松的話題:“以前那些事先不提,現在人回來了,你對他是什么想法?”
游重還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這是周煊今晚第二次聽見他說不知道。
只是這一次,周煊看得明明白白,他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卻仍有顧慮。
事實上最后這個問題,即便是不問游重本人,光是從白天兩人在酒店相遇,游重所表現出的態度來看,周煊也知道他現在是什么想法。
周煊不知道他還在顧慮什么,他只能根據與游重的這場對話推測,游重大概還對他有所隱瞞。
只是看游重被感情牽著鼻子走的這副模樣,周煊不得不在心中承認,從前夏成風在他耳邊灌輸的那些讓他雞皮疙頓起的雞湯金句,原來也不是毫無道理。
愛不是選擇,愛是本能。
假如真的可以選擇,游重必定不會讓自己被這段三年多來看不清前路的感情牽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