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過一眼,林和西就將目光挪開了。
游重不是會隨意拿網上照片做壁紙的人,鎖屏圖片里的人一定是他。
已經朝前邁出一步的林和西,此時又不動聲色地退回了原點。
他從沙發(fā)里站起來,發(fā)現游重還在看自己。
與其說是在看他,不如說是在觀察他臉上的神情變化。
沒能明白對方的意圖,林和西繞過他走向擺在墻邊的行李箱,同時也錯過了身后人面上掠過的淡淡失望。
他從箱子里找出一塊手表,起身遞給游重。
看清手表的模樣,游重眉間浮起不淺的慍色。這樣明顯的情緒轉瞬即逝,壓下起起伏伏的心緒,游重咬字清晰地開口向他確認:“是這塊手表?”
林和西道:“是這塊。”
游重沉默片刻,“怎么壞的?”
林和西道:“在水里泡壞的。”
游重險些被他的話氣笑,“今天掉進溫泉池里壞掉的?”
順著他的話,林和西面不改色地撒謊:“是。”
游重是真的有些氣上心頭,沒有再追問下去,將手表握在掌心內的力道卻不自覺緊了緊,平復心情后道:“手表我會找人幫你修,怎么聯(lián)系你?”
“謝謝。”道完謝以后,林和西朝他報出自己在國內的新號碼。
游重打開手機記下,口吻略顯漫不經心地問:“你換號碼了?”
回國當然還是國內號碼比較方便,林和西沒有明白他的話,卻還是在他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擔心再坐下去,還會被林和西氣到說不出話來,游重也不再久留,拿上自己的東西就離開了。
把人送到電梯門外以后,林和西返回房間里,從行李箱里拿出那塊被他從溫泉池里撈出來的手表,對著表盤看了兩分鐘,然后拿起手機查哪里有靠譜的鐘表維修店。
查到一半時,陡然想起來,自己又忘了問游重結婚的事情。
轉頭看向椅背上換下來的那套運動服,他拿起房間里的座機給前臺打電話。
酒店服務的效率極高,衣服傍晚被工作人員拿走,第二天上午就有人送回。
林和西原本打算下午就去找游重換衣服,卻接到朋友的電話。
那位在外地辦事的朋友終于回來,約他晚上到自己開的酒吧里見面。
林和西應下來,臨時將晚上回來工作的安排換到下午,然后把去找游重換衣服這件事推后到明天。
他和趙明流是兩年前在美國認識的。
那年趙明流跟一幫朋友在美國租車自駕游,車出了點問題停在路邊,林和西和另一位美國朋友路過,恰巧和林和西走在一起的美國朋友在修車廠里工作過,幫了他們不小的忙。
兩人就這樣認識了。
而后的一周時間里,正逢學校假期,趙明流和那幫兄弟開車游美國西海岸,車里還有多余的座位,林和西也跟去玩了一個星期。
跟他們跑公路時,林和西能看得出來趙明流和他的那些朋友皆是出手闊綽的富家子弟,此時得知對方在鬧市區(qū)價格不菲的地段開酒吧,也沒有太過驚訝。
然而晚上真正到酒吧門口時,林和西發(fā)現自己還是有些低估趙明流的家世。
酒吧不是什么隨意進出的酒吧,即便是在沒有任何活動的普通夜晚,也有人守在酒吧門口,抱著平板核對每位客人登記的VIP信息。
僅僅是門外這樣的陣仗,可想而知每晚進出這家酒吧的客人都是什么身份。
林和西站在門外給趙明流打電話。
結束通話兩分鐘以后,就有酒吧服務生裝扮的人出來給林和西領路。
趙明流就坐在吧臺那里等他,在場的還有那些曾經和趙明流一同去美國自駕游的朋友。
見到林和西穿過人流而來,趙明流首先帶頭走下高腳凳,張開雙臂擁抱他。
其他朋友也紛紛效仿,挨個上前來抱他,然后將趙明流身旁的座位留給他。
大家相互寒暄調侃過后,趙明流問他在國內待多長時間。
想到還有公司臨時派下的工作,林和西道:“現在還不確定。”
“你就直接告訴我,”趙明流干脆利落,“下個周末在不在?”
林和西道:“在。”
“那不就行了。”趙明流抬手搭上他肩頭,從口袋里摸出一封邀請函,塞進他手里,“下個周末酒吧有萬圣節(jié)酒會,你記得過來。”
林和西笑了起來,答應下來道:“行。”
趙明流吩咐服務生拿酒和杯子過來,搭著他吊兒郎當地道:“當年在美國,我們這么多人都喝不過你,現在我要一雪前恥才行。”
從服務生手中接過空玻璃杯,林和西好整以暇地問:“還是劃拳?”
趙明流連忙謹慎擺手,“我和劃拳這樣的游戲八字不合,這次換一個。”
林和西不慌不忙,“換什么?”
趙明流沒說話,視線卻緩緩掃過整個光線忽明忽暗的酒吧,最后定在客人穿行的入口處,而后語氣滿意地開口:“賭一賭今晚進門的客人,賭輸的人喝酒。”
林和西亦順著他的目光,瞇眼望向出入口,“怎么賭?”
“都行。”趙明流向他舉例,“性別,穿著打扮,年齡,隨你挑。”
林和西唇邊笑意漫開,從容不迫地開口:“可以,那就性別開始吧,我賭下一個進來的人是男人。”
趙明流道:“那我就賭女人。”
兩人齊齊盯向門口,這樣還不夠,唯恐酒吧里光線太暗看不清楚,趙明流甚至又叫了服務生去門口幫他們盯人。
片刻之后,有個看起來財大氣粗的中年男人走入他們的視野內。
林和西語氣帶笑:“開門紅。”
趙明流輕嘆一口氣,極為爽快地仰頭喝掉杯中的酒。
空酒杯磕上桌面的同時,他率先開口道:“下一個進來的人,左手有一塊手表。”
林和西偏了偏頭,語氣無奈:“進這家酒吧的客人非富即貴,不戴手表的可能性太小。”
“那我再加一條限定語。”趙明流想了想,“手表是江詩丹頓。”
林和西將視線投向門口。
又有客人進來時,從對講機中收到吩咐的服務生上前攔下那位客人,看了一眼對方的手。
吧臺這邊的對講機傳出聲音:“江詩丹頓。”
林和西喝下杯子里的酒。
兩人對著門口進來的客人猜過不下十輪,趙明流終于有些興致缺缺,轉而提議:“不如我們換個新賭注?”
林和西看向他。
趙明流道:“下輪改猜年齡,輸掉的人要答應猜對的人一件事。”
林和西亦道:“可以。”
對方賭下一位客人年齡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林和西賭客人的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之間。
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入口處看。
大約有五分鐘時間,一直都沒有新的客人進來。
就在兩人要放棄之時,視野盡頭終于有兩道個子很高的人影漸漸清晰起來。
趙明流一錘定音:“是男人。”
林和西問:“如果兩個人都符合我們的猜測范圍,要怎么算?”
趙明流道:“那就算平局。”
兩人說話間,那兩道人影已經走入酒吧里,恰巧此時燈光暗了下去,那兩人的五官輪廓也隱沒在昏暗的光線里。
可即便是這樣,林和西還是瞬間就捕捉到強烈的熟悉感。
他收回目光,怔怔地出神。
趙明流轉頭去催促身旁的服務生,“快叫他把年齡問清楚。”
聽聞對方的話,林和西回過神來,輕輕笑了一聲,“不用問了,我輸了。”
酒吧里的音樂聲有點吵,趙明流沒聽見他的話,卻也伸手攔下了身側要通知對講機的服務生。
那兩人的五官輪廓已經在燈光中完整地顯現出來。
趙明流抬高手臂朝他們所在的位置高興喊:“煊哥。”
周煊和游重穿過人群走向吧臺。
“上次我過來,酒吧的人說你去了外地。”周煊轉頭向游重介紹趙明流,“這是趙明流。”
趙明流看向游重,相當自覺地笑問:“是重哥吧?”
游重收回定在他身旁人臉上的視線,神色淡淡地點過頭,冷不丁地開口:“你們認識?”
趙明流一頭霧水,“誰?”
林和西出聲解釋:“在美國認識的。”
趙明流聞言,面露恍然,抬手摟住林和西肩膀,“這是我朋友,你們也認識?”
游重的目光落在他那條手臂上,漸漸沉下來,“認識。”
莫名覺得后背發(fā)涼,趙明流下意識地松開手,滿臉驚喜地道:“那還真是巧了。”
周煊心情復雜地笑了笑,順勢轉開話題。
他們來酒吧里是和別人有約,與趙明流聊過幾句以后,就從吧臺前離開了。
林和西輸了游戲,在趙明流那里欠下一件事。
趙明流想不出來有趣的點子,把其他朋友通通叫過來集思廣益。
五分鐘以后,趙明流回到吧臺前,忍笑沖他挑眉道:“愿賭服輸?”
林和西神色從容,“愿賭服輸。”
趙明流面上笑意擴大,將他拽過來,湊到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林和西神情微妙。
趙明流故意道:“不愿意?不是說好的愿賭服輸嗎?”
林和西仍在思考中。
趙明流又安撫他:“反正萬圣節(jié)那天大家都帶面具,不會有人認識你。”
抬眸瞥他一眼,林和西最后緩緩道:“行。”
“那就這么說定了。”趙明流心情愉悅地打了個響指。
游戲沒有再繼續(xù),林和西惦記著游重也在這里的事情,又喝了幾杯酒。
直到面上泛起輕微的燙意時,他以上廁所為由離開吧臺,借著酒意在人群里穿梭,四處搜尋游重的去向。
終于在舞臺對面的卡座區(qū)掃見游重的背影。而在游重的對面,座位是空的,周煊恰巧不在。
林和西目標明確地走向對方,然后在桌對面落座。
游重聞聲撩起眼皮,神情難測地掃他一眼,“喝酒了?”
林和西一愣,順勢輕輕瞇起眼眸,佯裝酒意上頭的模樣,思考好半天后才答話:“喝了。”
看清他的模樣,游重不著痕跡地擰了擰眉,“喝了多少?”
林和西垂下眼眸,“喝了很多。”
“如果你是來問手表的事,”游重頓了頓,“我已經叫人送去修了。”
“謝謝。”仿佛禮尚往來般,林和西也告知他,“衣服已經洗干凈了,我明天就給你送過去。”
眼眸暗了暗,游重心底涌上濃濃的躁郁感來。
他突然意識到,即使是兩人很久未見,他也不想聽林和西用這樣疏離而生分的語氣和他說話。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他們兩人日漸生疏起來的這幾年里,林和西卻在漸漸和其他人變得關系好起來。
比如近在這家酒吧里的趙明流,又比如遠在美國的那些他不知道的朋友。
他從不懷疑林和西交朋友的能力,從前林和西沒什么朋友,只是因為當流言漫天飛的時候,林和西自己也有意識地將所有人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以外。
他只是在擔心。
擔心他有了新的朋友,也有了新的交際圈,他們各自的生活開始變得平行,甚至不會再有任何重合。
他從來都不愿意承認,林和西這次回來,其實是變了很多。
在他一無所覺的時候,林和西認識了很多新朋友,他的英語也已經變得很流利。
他變得比三年前穩(wěn)重,可能不會再想起從前他們共同留下的那些記憶。
他也有了新手表,可能已經很久不再戴自己送的舊手表。
他或許也給別人畫過很多幅畫,或許也給別人送過袖扣,或許也和別人去看過海和雪。
收斂那些發(fā)散的糟糕思維,游重面色沉沉地從桌前站起來,轉身要走。
林和西冷不丁地伸手拉住了他。
沒有看到對方的臉色,也猜測不出對方內心所想,他無法得知游重為什么會突然起身。或許是因為有事,或許是不愿意再和他面對面坐在一起。
他只知道,錯過前幾次以后,自己醞釀許久的話,再不問出口,至少在今天晚上,大概就再也無法問出口了。
握在游重手臂上的那只手沒有松開,林和西抬起頭來看他,“我聽方青檸說,你要結婚了。”
酒吧雖然吵鬧又嘈雜,林和西的那句話,還是準確無誤地穿透所有雜音,落入他耳中。
游重頓在原地,亦垂眸望向他。
對上他的視線,林和西繼續(xù)問:“你什么時候結婚?”
游重眼眸緊緊地鎖在他臉上,沒有掙脫他的手,也沒有立即答話。
下一秒,身后陡然響起周煊熟悉的聲音:“游重要結婚了?”
他慢悠悠地邁步上前,滿臉戲謔地望向游重,“你要結婚,我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