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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黃昏時,言散值回家,一下轎就見長女托腮坐在門口石階上。他神色微變,隨手揮開隨行小廝,三腳并作兩步地邁上去。
    “入秋地上涼,你坐在風口干什么?”
    “爹,您可回來了。”云知意仰頭笑得熱切,目光細細掃過他略有皺紋的斯文俊面,掃過他鬢邊若隱若現的幾縷白發。
    上輩子她死在了槐陵,沒能回鄴城見父親最后一面。這輩子,她要多看他很多眼,把上輩子缺的都補回來。
    言心疼道:“你的婢女去哪兒了?這怎么照顧的?!”
    “我吩咐小梅去收拾東西了。有錦墊,不涼。”云知意笑吟吟掀起身上披風一角,讓他眼見為實。
    “我被您夫人掃地出門了,正等您回來話別。”
    一面是愛妻,一面是長女,言只能無奈笑笑,坐在云知意讓出的半邊錦墊上。“怎么惹惱她了?”
    “言大人,求您管管您夫人行不行?一遇到跟您有關的事就不講道理,六親不認,兇得很呢。”
    云知意摸出個小瓶子,分了顆薄荷蜜丸給父親。
    “我夫人護我,我卻與她作對?那也太不識好歹了,”言樂呵呵接下女兒的饋贈,“說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知意咬扁口中蜜丸,垂眸正色:“爹,學政司提請州丞府,暗查庠學學子涉足黑市賭檔的事,您知道么?”
    “嗯?州丞府瞞得還真緊,”言斜睨她,“你卷進去了?”
    他雖是州牧府官員,但一向明哲保身,甚少正面涉足兩府爭斗。聽聞此事,他最關心的只是自家女兒在其中牽涉到什么程度。
    “學政司向州丞府舉薦,讓我做餌協助官差查黑市賭檔,”云知意看著自己的鞋尖,“我答應了。”
    “為什么?講講你的道理。”
    “只有您愿聽我的‘為什么’。母親從來不問,我要說,她也不愛聽。”
    云知意眼眶有些燙,卻是笑著的。
    *****
    當世本就沒多少新鮮玩樂,所以《大縉律》并不禁止賭檔賭坊,允許百姓偶爾小賭怡情,做為辛苦勞作之余的一種消遣調劑。
    但正經的賭檔、賭坊需由東家提前上報官府,且需配合官府接受每季核查賬目、不定期暗訪實勘,確保遵守“單局輸贏不超過十金”、“東家向賭客放貸利息不超過一成”這些法令,以免百姓因賭資過大、利息過高,鬧出家破人亡的悲劇。
    所謂“黑市賭檔”,就是未向官府上報,私自在暗中經營的。
    這種賭檔,東主既不遵法紀,當然不會考慮“賭資過大、利息過高可能會害死人”這些事。
    “爹,此次查黑市賭檔,名義上是學政司提請,徹查庠學學子涉入其間。但您知道的,沒那么簡單,”云知意腳尖動了動,“您有幾個同僚,可能涉案。”
    因為這幾日某些細節和上輩子有出入,她不敢說得太篤定。但上輩子確實有幾位州牧府中階官員因此身敗名裂、丟官下獄。
    “若有人涉案被查實,那也是咎由自取,與你個臨時受命、協助辦差的小姑娘有什么相干?”
    言笑著摸摸女兒的頭頂,寬慰道:“你向來比爹有銳氣、有擔當。既你覺得這事該做,那就放開手腳去做,無需顧慮我。我雖尸位素餐、無所建樹,自保卻是會的。”
    “您別總這么說自己。原州官場水深,有些事我能做,您卻不能。”
    這話不好聽,卻是事實。
    眼下的云知意只是庠學學子,并無官身,在原州卻能享“非正式場合見州牧以下所有官員皆可免跪,只行常禮”的特權,這是循禮法規程而來。
    因為云知意記在“京畿云氏”門下,而京畿云氏的家主是世襲九卿之一,真金打定的貴族門楣。背靠如此家世,整個原州都沒幾人受得起她大禮跪叩。
    而她父親言是庶族,母親云p外嫁庶族子弟,按規矩也從云氏名下劃出,改入言家門,隨夫成了平民。
    云知意的弟弟妹妹隨父姓,當然也一樣。
    在必要時,云知意有資格向京中的祖母求援,請求動用云氏人脈、資金,她爹娘與弟弟妹妹就無此權。
    所以,有些事云知意做就做了,旁人再不滿,明面上也不敢給她小鞋穿;若是換成言,那就不好說了。
    上輩子云知意認死理,明白向云氏求援會傷父親的顏面,也會讓母親因此更疏遠自己,所以咬緊了牙,至死都沒向祖母求援。
    這次不會了。上輩子吃了大虧,足夠她謹記“誰的顏面也沒有命重要”這個樸素道理。
    “爹,其實我什么都想好的。只是母親身體不好,我怕她真動大氣,剛才在她面前沒敢多說。”
    云知意咬了咬唇,故作輕松地笑起來。
    “我打算先去城北官驛借住幾天,等小梅帶人將南郊的云氏祖宅收拾出來,我就搬過去。”
    她既是云氏子弟,認真論起來就不是真正的“言家人”。
    按禮法規程,她的繼承權在京畿云氏,父親這邊的一切都與她沒有實際關系,言氏家業將來只會屬于她的弟弟妹妹。
    十余年來,她的吃穿用度、一應開銷,全是祖母派人從京中送來原州,其實也正是因為這個。
    奇怪嗎?在親生父母跟前反倒是“寄人籬下”。
    “等我搬去云氏祖宅,之后不管惹了什么麻煩,您都千萬別出頭。若實在敷衍不過,跟著別人罵我幾句都行。鄴城人人皆知我是京畿云氏,向來不受您與母親過多約束。等我搬出去,旁人在明面上就更不能因為我而指摘您。”
    上輩子她不舍與言家劃清關系,非要跟弟弟妹妹爭這本不屬于她的家。最后三人鬧得僵極了,父母夾在中間也左右為難好些年。
    上一次的今日,母親發脾氣趕她出去,她負氣住了三天客棧,最后被父親哄著勸著接了回來。
    可此后第五年,隨著言知時、言知白長大,她與弟弟妹妹之間的矛盾愈發尖銳。
    母親實在怕親姐弟三個會當真反目成仇,最后竟是跪下求她搬去云氏祖宅的。
    那一走,云知意至死沒再踏進身后這扇宅門。
    如今她還是決定搬出去,卻不再是為了置氣。
    畢竟她接下來要做很多事,搬出去,是為不給這個家招來絲毫麻煩,也是不想重復一次曾經的難堪。
    既走運重生,無論公事還是私事,同樣的錯,她絕不會犯兩次。
    這一次不需要等到母親暗自承受數年痛苦煎熬,再狠下心跪地求她離開。
    就借今次的機會,她自己走。
    *****
    言對云知意向來疼愛又縱容,從不說半句重話。這次卻被氣得暴跳如雷,追著她吼得震天響,險些上手揍了。
    “你敢再說一遍?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云大小姐活了兩輩子,卻是頭回將親爹惹出這么大肝火。她有些狼狽,應付得異常生疏。
    “爹,您冷靜下來,我的意思是……”
    “我冷靜個屁!我孩子都要離家出走了!”
    “不還有言知時和言知白嗎?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認您……”
    “你別說話!再說話我真要揍你了!”
    父女倆在家門口鬧出這么大動靜,不但自家人紛紛跑出來關切,隔壁的霍家也給驚動了。
    “爹!親爹!”云知意尷尬扭頭,躲著霍家門口那堆探究的目光,使勁推著父親。
    “咱們回家,回家再罵。好不好?”
    “回什么家?你不是翅膀硬了,出息大了,要搬出去自立門戶嗎?!”言氣沖沖吼著,卻還是順著她的力道,重重踏著步子進了家門。
    十二歲的妹妹言知白聞訊趕來看熱鬧,探頭探腦在旁起哄:“長姐真要搬走啦?”
    言性子和氣,云p對兩個小的又溺愛,一向都是云知意在學業上對他們要求多些。
    平時有父親給云知意撐腰,兩個小的在她面前敢怒不敢言,心里煩這長姐不是一天兩天了。
    見云知意惹得父親大動肝火,言知白哪忍得住心中的幸災樂禍。
    “那,長姐讓我每日臨的字帖,往后是不是不必寫了?南院那座朱紅小,是不是也能讓給我了?”
    云知意正手忙腳亂安撫父親,這妹妹跳出來火上澆油,她氣不打一處來,冷冷一個眼刀就飛了過去。
    “字帖你愛寫不寫!漂漂亮亮一個小姑娘,字丑如狗刨,丟的又不是我的臉!”
    以往云知意雖嚴格督功課,卻沒這么兇冷地吼過人。猝不及防的言知白愣在原地,眼里旋起淚。
    煩躁的言也將矛頭轉向她:“哭什么?一天天的,讓你讀個書好似做苦役,若那小給你,無非也就躲在里頭偷吃點心睡大覺!那是你長姐讀書的地方,不會給你當豬圈用!”
    接連遭受來自長姐與父親的雙重暴擊,言知白再忍不住,抹著淚就跑去找母親告狀,任婢女在后頭追個上氣不接下氣。
    向來清靜文雅的言家宅院,十幾年來第一次如此……雞飛狗跳。
    言沒心情管小女兒,轉頭對云知意沉聲喝道:“給我滾進書房說清楚,你到底打算做些什么不要命的事!”
    *****
    書房內,父女倆對桌而坐。
    云知意雙手扶著桌沿,目光低垂,看著鞋尖上綴著的小珍珠。
    “爹,您的新任頂頭上官,前日瞞著人見了霍奉卿,昨日又偷偷找過我。”
    言有些意外,稍斂怒容,既驚且疑:“新任州牧盛敬侑?他找你做什么?敘舊?”
    “我七歲離京來原州,中間這十余年和他又不曾互通音訊,也就大前年秋季長休到松原游玩時偶遇過一回,有什么舊可敘?”
    云知意晃了晃腳尖。
    言很快明白過來,怒氣重新高漲。“盛敬侑什么意思?!”
    像云知意、霍奉卿、陳l這種常年虎踞鄴城庠學前三甲的學子,只要不出大錯,將來在原州官場必有一席之地。
    新老交替是官場常態,誰提拔的年輕后生就算誰的門生,這也是不成文的默契。
    所以,原州各方勢力中但凡有遠見的主事者,都會想到提前在他們三人身上押寶。
    若是別的任何一個老狐貍提前拉攏云知意,就算被外間知曉,問題都不大。但盛敬侑在暗中單獨面見云知意,那就非常不合適!
    言氣得吹胡子瞪眼:“還有不到一年你就要官考,他與你有私交淵源,若真為你好,就更該格外避嫌!在原州考個官對你來說本是手到擒來,他這么一攪和,旁人不得以為你是靠云家攀了他的后門關系?!”
    “可不是么?我從小就煩他。再正大光明的事,到他手上都會被做得鬼鬼祟祟。當年我叔揍他不知多少回,總也改不了這德行。”云知意小聲附議。
    言稍感安慰,灌了口茶平心后,沒好氣地詢問:“盛敬侑怎么跟你說的?”
    “他跟我談條件,讓我將州丞府暗查黑市賭檔的所有部署都告訴他。他說,若我配合這次,將來無論進州丞府還是州牧府,他都會在暗中鼎力扶持。”
    云知意撓了撓額心金箔。上輩子真沒這出,這讓她很煩。
    “爹,您說他是不是雞賊?無非就一個空架子新官,明年還在不在任都難說,好意思紅口白牙許諾我好處。”
    “他想截胡?”言若有所思,“如此看來,此人雖初次領官職,倒也并非全無章法……就是這手段不入流了些。”
    盛敬侑自小長在京城,在原州既無人脈又無民望,若不積極籠絡年輕后生儲為己用,他這名義上的“原州最高主官”還是被州丞府架空的命。
    所以他敏銳地向霍奉卿、云知意、陳l提前發出延攬訊息。
    但光籠絡人才顯然不夠。
    他得盡快有一樁亮眼且轟動的實績,以此給原州百姓拜個碼頭,也稍稍從州丞田嶺手中奪過些許實權。
    若成功截去州丞府整頓黑市賭檔的事,這不就首戰告捷?
    “你答應了嗎?”言扶額,看著同樣發愁的女兒。
    云知意悶悶搖頭:“我沒想好。”
    “緒子,”言輕聲喚了她的乳名,“此次京中派來盛敬侑,想來是希望他有所作為的。原州政壇格局或許會有所改變,你需要謹慎打算才好。”
    “我知道,若選了站在盛敬侑那邊,無論最后兩府誰輸誰贏,我都能全身而退。而選擇了州丞府,我至少有一半的風險。”
    云知意緩緩抬起雙手,合掌捂住臉揉了揉。
    她在這件事里的利弊得失一清二楚,如今多了上輩子七八年的為官經歷,她原以為自己能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爹,不管最后我選靠哪邊,都必須盡早搬去云家祖宅。云氏會在背后護我,卻未必會護您,我不能給您惹麻煩。”
    *****
    下午考完最后一門,霍奉卿回北城官驛收拾了自己客房內的物品,等家里派馬車來接回家時,太陽都已落山。
    才進大門,他弟弟霍奉安就沖上來,擠眉弄眼地怪笑。
    “大哥,你回來晚了,錯過隔壁一場天大的熱鬧!言大人氣得咧,差點在家門口打孩子。”
    “胡說八道。言大人怎么會打孩子?”霍奉卿輕瞪弟弟一眼,“是言知時又飛檐走壁,還是言知白又逃學躲懶?”
    “都不是。是云大小姐要離家自立門戶!”弟弟得意地宣布了驚天謎底。
    霍奉卿愣住:“哪個云大小姐?”
    “原州還能有哪個云大小姐?就隔壁的云知意……啊!”霍奉安猛地捂住腦門,疼得齜牙咧嘴,“大哥,你怎么突然打人?”
    “‘云知意’是你叫的嗎?”霍奉卿臉色極其冰冷,轉身就往外走。
    霍奉安揉著發紅的腦門,對著他的背影委屈嘟囔:“她不就這名兒?不然我該叫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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