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親愛的尤多奇婭，緹娜。

　　你的來信讓我羞愧得臉發燙……你知道的，我經常會忘了周圍還有其他人這件事，只記得自己。我不該不回信，但我根本不知道寫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

　　他就是皇帝。

　　這下你該明白了。

　　我無法描述發現真相那一刻的心情。也許我根本什么都感覺不到了。現在我就住在云宮里，可我幾乎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房間。我害怕碰見他，我害怕見到這里的宮殿，因為它們會讓我想起那一刻。

　　沒有比那更甜蜜、又更讓人絕望的時刻了。

　　尤多奇婭，我一次次地想，為什么我沒有在舞會那晚就死掉。那樣我該有多么快樂！可說這些一點用處都沒有，我知道，可我還是忍不住這么想，請不要責備我……

　　唯一的慰藉也許是痛苦的不只有我一個人。

　　覲見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臉，可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我早就見過他了。而后他開口了，那嗓音！我怎么可能忘記拿嗓音？！那是斯庫爾德下達的殘酷判決。可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命運要對我這樣殘酷？我難道沒有每天祈禱？每個節日的獻祭品我都好好地呈上了，可為什么？也就是那一刻，我明白了。未來女神就是這樣難以捉摸，我只是她隨手撿起來的新玩具，我的痛苦取悅了她，我只能這么想。

　　請原諒我，我無法好好描繪他的樣子，因為一旦試圖訴諸語言，他的臉就從我的腦海里消失了。但我知道，即便失去視力，我還是能在心里看見他的樣子，還是能在人群里認出他。

　　但這又有什么用呢！

　　他顯然更早就知道了，所以他表現得那樣客氣、那樣冰冷。他幾乎不看我，也沒有叫我的名字。所有人都以為他不喜歡我，所以連我的侍女都在可憐我。可他們知道什么！

　　我想，這封信會讓你不安。所以我還是暫且擱筆，這種時候……除了祈禱，我已經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了。希望斯庫爾德能對他仁慈，愿薇兒丹蒂能眷顧他，至于我，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編者：數行空白。上下兩部分墨跡深淺不同。）

　　尤多奇婭，現在我繼續寫這封信。再看之前的這部分，我就感到加倍地快樂。我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多希望你在身邊，這樣我就能親口告訴你許多許多我無法寫下來的細節。你一定感到很困惑，不明白這幾天里發生了什么。就讓我從暫停寫這封信的那天說起吧，那天我的確去祈禱了。

　　云宮中有個皇室專用的小圣堂，通向它的小路在皇城的高處，有霧時就好像真的踏入了仙境。我去的時候，里面一個人都沒有，我甚至沒看見神官。但我什么都顧不上了，直接在圣壇前跪下來，開始一遍遍地念媽媽以前教我的禱詞。我一邊祈禱一邊哭泣，又慶幸沒有人在那里看到我的狼狽樣。我不知道我那樣祈禱了多久，然后突然間，圣壇兩邊的屏風后，你知道的……就是神官傾聽信徒懺悔的地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那里。

　　“大人，您是否愿意聆聽我的懺悔？”

　　我不知道我中了什么邪，我想將一切說出來。

　　那位大人坐了下來，我就走過去，在屏風前的墊子上跪下來。可我立刻后悔了。恐懼貫穿了我，我動彈不得。我在做什么？我應該將我的痛苦、我的罪惡永遠地藏在心底，我不想害他。可我又實在忍不住了，我受不了，于是我說：

　　“我愛上了一個絕不該愛的人，主父的使者，三女神的侍官，請您告訴我，該如何才能拜托這份感情？”

　　當然，我根本沒奢求得到答案。

　　那座小圣堂里三女神的雕像是用象牙做的，看著斯庫爾德的面紗，我想到了完美的、也是唯一可能的解脫途徑：“也許最好的辦法是放棄這一切，進入圣堂，終生侍奉斯庫爾德。”

　　可怕的巨響猛地傳遍了圣堂。

　　我嚇得向后逃，忽然意識到那是屏風后的椅子被帶倒了。隨后，屏風也在我眼前倒了下來。而他就站在傾覆的屏風后，直愣愣站在那里，臉色和死人一樣煞白。

　　尤多奇婭，我嚇呆了，那一刻我完全傻了。我都說了些什么！

　　我只想逃離那里，可他卻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真冷，我不禁渾身打顫，低聲哀求他放開我。

　　他不僅沒有放手，還抓得更加緊。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他就死死地盯著我，一言不發。被他那樣看著，我胸口疼得都快炸開了。我就這樣失去了所有力氣，我逃不掉，我不想逃了。

　　“能到外面走走么？”他這么問我。

　　他領著我離開圣堂，往云宮我不認識的角落走。你大概也知道，云宮有一個空中花園。他帶我去了那里。

　　那里有許多許多的古樹，樹上有數不清的花臺，栽種著雪一樣潔白的玫瑰花。那就是科穆寧玫瑰，我們的玫瑰。

　　他摘下最美的一朵玫瑰，別在我發間，而后吻了我。

　　原來親吻也可以讓人痛苦。我的心跳得發瘋似地快，每一下都疼。但我又希望他不要停，永遠不要停，這樣我就什么都不用去想。我愿意就那么死在他懷里，他要什么我都會給他，因為我原本就已經是他的了。

　　那時我以為他真的會要我。尤多奇婭，你肯定覺得我瘋了，也許是的，但我真的心甘情愿。不如說，除了他，我誰都不要。但他停了下來，只在我心臟的地方一遍遍地親吻，直到我像是要融化了。然后他說，他會娶我的，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價。他沒有問我是否愿意，因為他早就知道答案。

　　這就是那一天發生的事。

　　那之后我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幸福，一天比前一天更快樂。表面上他還是對我冷冰冰的，可哪怕只是眼神相對，我就非常快樂。他每天都會寫信給我，早晨一封，傍晚一封。那些信是那樣惹人憐愛……

　　他還會為我寫詩，最甜美、最優美的詩，尤多奇婭，你真該看看他寫的詩句，他是真正的詩人，每次讀他寫的東西，我都感到恐懼，因為它們太美麗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我很想抄兩首給你看，但他禁止我將這些詩流傳出去。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只有送信的小太監知道我們在通信。我甚至要背著侍女，偷偷地拆信寫回信。他的信我全都好好地保管起來，放在一個有香料的盒子里，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和他比起來，我常常感到自己像個小孩子，幼稚又愚笨。我親愛的尤多奇婭，如果我和你一樣讀過很多書就好了！我不會寫詩，只能用笨拙的詞語，一遍遍地告訴他我有多愛他，什么都讓我想起他。可即便是這些心情，在落筆的瞬間，也像是晨露一樣消散了。我永遠沒法準確描述我有多愛他。

　　大神官希利爾一直催著他盡快成婚。他讓我不要擔心，他會想辦法。我當然相信他。會有辦法的。愛情是沒有錯的，不是嗎？

　　可我也常常會幻想和他一起逃離艾斯納。我們坐清晨的第一班船，跨越那片海，到對岸名叫阿雷西亞的地方。那里誰都不認識我們，我們能和普通人一樣相愛，住在小小的矮房子里，一輩子長相廝守。這樣的幻想實在太美妙了，以至于我常常呆呆地在花架下這么坐好久。可就算是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我還是喜歡放縱自己，做做這樣的白日夢。

　　尤多奇婭，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樣快樂。你和他需要的也許只是一個契機，他肯定也還是愛你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等我們都得償所愿，讓我們在艾斯納再會吧！這幾天照鏡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變了很多。也許你再見我時會認不出我。希望在我們變得面目全非前能盡快見面。你一直想離開省城，你一定會喜歡這里的。哦對了，塞坎達斯也快到艾斯納了，我也有好幾年沒見他了，你還記得他嗎？那個會被欺負得哭哭啼啼的小子現在已經是騎兵長了。我必須就此擱筆了，今晚有個宴會，特里托的使團來了。我等著你的回信，我的尤多奇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