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開的一瞬間,小木匠渾身的肌肉一下子就緊繃了起來,雙目圓睜,就如同一頭出籠的猛虎,仿佛要擇人而噬一樣。</br> 他是練家子,打小的時(shí)候,曾經(jīng)跟隨黔陽的苗家刀客熊草學(xué)過一路兇狠的刀法,別的不說,對付像大勇這樣的人,他還是不在話下的。</br> 不過他終究沒有出手,而是站在了原地。</br> 跟刀客熊草學(xué)刀,是他師父張羅的,強(qiáng)身健體,不受人欺,但與此同時(shí),他師父還跟他訂下了一條規(guī)矩,那就是練刀歸練刀,但不要與人爭斗,他福薄命短,倘若是與人爭斗,沒了輕重,說不得就要吃了官司,甚至要給人砍了頭顱去。</br> 只要他在一天,小木匠就不能與人動(dòng)手。</br> 否則就要趕出師門去。</br> 小木匠一直謹(jǐn)記此事,所以不但不會與人動(dòng)手,就連會刀這事兒,都從沒有與任何人說過。</br> 他忍住了,但憋不住這氣,與那大勇說道:“官家都沒有說我?guī)煾甘莾词郑銘{什么這么斷定?”</br> 大勇不屑地說道:“我不與你小孩子爭吵,老爺說了,你愿待在此處,就待在此處,不過劉家不管飯了;你若是不愿意待在這兒,就出去,但不能離開三道坎鎮(zhèn),否則視與兇手同謀。”</br> 他帶人奪了錢財(cái),揚(yáng)長而去,小木匠拳頭捏得咔嚓響,終究沒有去反抗。</br> 從小跑江湖,師父就教會他一個(gè)道理,便是“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是他們這等憑手藝吃飯的旁門浮萍。</br> 但那錢,是師父的錢。</br> 而且小木匠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們幫著劉家平事,又張羅新宅建設(shè),一切都是和和氣氣的,劉老爺對他師父也是客氣有加,怎么突然之間,就變臉了呢?</br> 難道劉家真的認(rèn)為,死的那兩人,是他師父殺的?</br> 他滿心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而就在這時(shí),工棚的門給人推開,幾個(gè)戴孝的老弱婦孺堵在門口,指著小木匠,一臉氣憤地罵著:“殺人兇手,不得好死。”</br> “你師父在哪里?叫他出來!”</br> “你肯定知道你師父在哪里,叫他出來償命啊!”</br> ……</br> 那些婦孺對上一身氣力的小木匠,自然不可能動(dòng)手,但又是哭啼,又是痛罵的陣仗,潑婦一般的行徑,讓小木匠沒辦法面對。</br> 他知道自己待不下去了,只有收拾東西離開,然而等他背著巨大木箱出門的時(shí)候,外面兩個(gè)守門的劉家家丁卻攔住了他,指著那木箱,不讓他帶走,小木匠據(jù)理力爭,那人卻回答:“你別跟我說這些,我也不懂,大勇哥交代了,說你這里說不定會有什么兇器呢,不能帶走——人可以走,帶兩件衣服也行。”</br> 小木匠滿是委屈,旁邊家屬的痛罵聲卻讓他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不得已,翻找了兩件衣服,然后灰溜溜地離開。</br> 好在他那把刻刀都是貼身帶著,總算是有個(gè)吃飯的家伙什兒。</br> 小木匠灰溜溜地離開了工地,回望過去,發(fā)現(xiàn)原本一起干活的鄉(xiāng)民們對著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人滿是同情,而有人則露出了譏諷、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來,讓他心酸。</br> 怎么會這樣?</br> 干活的東西,基本上都留在了工地里,師父又不知所蹤,小木匠沒了去處,即便是出了工地,也沒有走遠(yuǎn),就在遠(yuǎn)處的槐花樹下蹲著。</br> 受了欺負(fù),他心中盡是不滿,臉色也很是難看,一臉陰郁地望著那邊的工地,想著接下來的事情。</br> 他感覺自己被趕出來,以及后面的很多事情,少不得大勇在背后挑撥離間。</br> 而大勇之所以如此,則是因?yàn)樗矚g劉家的小芽小姐。</br> 但小芽小姐卻對他很感興趣。</br> 這是嫉妒。</br> 小木匠甘十三想著,說不定這件事情劉老爺不知道,他若是知曉了,會不會幫著主持公道呢?</br> 劉家老爺看上去那么慈祥,為人又大方,而且對他的手藝也是十分欣賞的。</br> 不過,要是萬一想錯(cuò)了呢?</br> 他雖然常年跑慣碼頭,比同齡人要知曉許多,但一般來講都是他師父去應(yīng)付,用不著他來拋頭露面,也不用他來決斷事情,而現(xiàn)如今師父不見了蹤影,又惹上這麻煩事兒,讓他一時(shí)之間,有些彷然無措。</br> 他在槐花樹下,一直蹲到了中午時(shí)分,又饑又渴,而就在這時(shí),身后傳來了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叫他:“甘小兄弟,甘小兄弟。”</br> 小木匠回頭,瞧見來人卻是仙風(fēng)道骨、面帶笑容的吳半仙。</br> 只見他穿著長袍藍(lán)衫,頭戴巾帽,背著一個(gè)包袱,肩上還挑著一旗幡,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小木匠趕緊起身行禮,那吳半仙扶住了他,然后關(guān)切地問道:“這幾日我走山巡鄉(xiāng)去了,剛剛回來,聽說了你師父的事情,家都沒有回,便趕過來了——對了,你這是怎么啦?”</br> 聽到吳半仙的溫言關(guān)懷,小木匠滿腹委屈,止不住眼淚都要流下來,當(dāng)下也是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并且將被劉家趕出來、還奪了錢財(cái)之事一并說起。</br> 吳半仙聽罷,吹胡子瞪眼,痛聲罵道:“好一幫糊涂蛋,我魯兄浩然正氣,怎么會做出那等事情呢?一定是被人陷害了……”</br> 他罵了幾句,對小木匠說道:“你想必也是餓了,且去我那兒歇著,回頭我去找劉老爺講理。”</br> 小木匠聽到,心中感激,說好。</br> 兩人回到了吳半仙的住處,這兒在樟木溪下游,離三道坎不遠(yuǎn)的一處草堂,院子很大,跟尋常人家的木屋不一樣,吳半仙家的房子大多竹制,小木匠在營造上是行內(nèi)人,一眼就瞧出這里面的門道,當(dāng)真是老手藝人才弄出來的屋子,整體看上去,頗有些風(fēng)骨和氣度。</br> 這草堂后院還有藥圃。</br> 吳半仙家里還有一人,比小木匠要大上一些,長相敦實(shí)的一后生,一開始小木匠還以為是吳半仙徒弟,但過了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是個(gè)啞巴。</br> 既然是啞巴,自然做不得吳半仙的徒弟。</br> 那啞巴做粗活是一把好手,不一會兒,就做了一頓中飯來,菜色并不豐富,也不見葷腥,青菜和咸菜,再加白米飯。</br> 小木匠餓了一整天,吳半仙讓他別客氣,他便甩開了腮幫吃,而吳半仙顯然不怎么餓,在旁邊一邊喝茶,一邊詢問小木匠。</br> 小木匠一一回答,然后問道:“先生,你說我?guī)煾高@個(gè),到底是怎么回事?”</br> 吳半仙嘆了一口氣:“八成如你所說的那般,被人打擊報(bào)復(fù)了——這件事情說起來也與我有關(guān),倘若不是我去請你師徒過來,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你也別著急,這件事情我肯定不會不管,吃完飯,我就去劉家,跟劉老爺說清楚。“</br> 小木匠趕忙道謝。</br> 吳半仙說到做到,吃過飯后,洗手漱口,便出發(fā)了,小木匠想要跟去,他不許,說現(xiàn)在劉家應(yīng)該正在氣頭,他過去的話,不太方便。</br> 小木匠在家待著,天擦黑吳半仙方才回返,而且還喝了酒,醉醺醺的,啞巴服侍他睡下,小木匠即便是滿腹的問題,也沒有辦法詢問,只好在草堂的偏房住下。</br> 次日醒來,小木匠出門,瞧見吳半仙跪在堂屋神龕上香,念念有詞。</br> 他不敢打擾,靜靜看著,吳半仙忙完之后,把他叫到了房前來,開口說道:“小兄弟,我昨日過去,正好碰到了縣上的林一民,他的名聲你應(yīng)該知曉,在前清時(shí)當(dāng)捕快,外號可叫做‘湘西展昭’,見識不凡。你師父的這個(gè)案子,疑點(diǎn)頗多,我將你的看法,還有我知道的情況說出來了,但問題在于,你師父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露面,到底是什么情況,誰也不知曉,說到底,你師父露面了,才能夠洗脫清白。”</br> 說到這里,吳半仙問道:“你知道你師父老家在哪里不?”</br> 小木匠說:“我?guī)煾傅睦霞以谇G南道的黑竹溝,不過老家都沒啥子人了,我跟著他十年,就回去過一趟,還是去掃墓上墳。”</br> 吳半仙又問:“那你知道他有別的落腳點(diǎn)沒?”</br> 小木匠搖頭,說沒有,我們這些年,都是哪里有活路做,就去哪里,到處飄著呢。</br> 吳半仙又問:“他那幾個(gè)姑娘都嫁到了哪里,你知道不?”</br> 小木匠說大姑娘嫁到了魯東,二姑娘嫁到了西川,三姑娘嫁到廣府,不過他跟幾個(gè)姑娘的關(guān)系不太好,一向都不聯(lián)系的,我也沒有去過。</br> 吳半仙又問了幾句,有點(diǎn)兒發(fā)愁,說:“這件事情很麻煩,得你師父出來才行,不然說不清楚。我找劉老爺說了錢的事情,他說錢已經(jīng)分給死者家屬了,倘若到時(shí)候案子跟你師父無關(guān)的話,他會再補(bǔ)回來的。這樣吧,你這些日子,先在我這里待著,等你師父回來再說……”</br> 他將小木匠收留,并且告訴他,一旦有他師父消息,要第一時(shí)間告訴他。</br> 吳半仙在鎮(zhèn)子里的時(shí)候,大多數(shù)時(shí)間在寬慰小木匠,不過他畢竟要吃飯混生活,所以待了兩天便又去出攤,小木匠目送他離開,等過了一刻鐘,瞧見那啞巴去伺弄后院藥圃,想了想,也跟了過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