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士開口便說殺人之事,完全沒有半分道家修為,著實讓小木匠有些驚訝。</br> 他之前可沒有遇到過這般彪呼呼、黑白分明的人,而且自己與對方還是第一次見面,頓時就有些懵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拱手說道:“道長好。”</br> 那自稱“無垢”的道士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臉,說道:“假的?不嫌黏糊么?”</br> 小木匠沒想到對方一下子就瞧了出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主要是因為仇家比較多,怕人認出來。”</br> 道士冷哼一聲,說一個男人,耍什么小聰明?仇家多,那就多修行,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讓別人不敢惹你便是了,藏頭露尾的,像什么樣子?</br> 小木匠給他這話一刺激,頓時就有些不高興了。</br> 他也不是沒有傲氣的人,當下也是直接反駁道:“道長你出身青城山這樣的頂尖道門,又是天資聰穎,自小修行,年紀不大,便躋身于青城山年輕一輩的翹楚,自然不能理解像我們這樣為了一口飯到處奔波的手藝人苦楚。”</br> 小木匠以為這家伙會直接反駁,與他爭吵,卻不料對方愣了一下,然后問道:“手藝人?”</br> 小木匠點頭,開口說道:“算起來,我師祖是那荷葉張,建筑營造方面的宗師,所以我半年之前,一直都是個手藝人,學的都是木工、蓋房子的活計,跟你們這些打打殺殺的江湖大俠,完全不同;我修行也是來西川的路上,才開始感悟到炁的……”</br> 他說這些的時候,十分坦然,并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br> 那道人看上去尖酸刻薄,仿佛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結果小木匠直接說自己并非“江湖人”,輕飄飄一句,頓時就將他所有的話語都給堵住了。</br> 這便是太極,借力打力。</br> 道士這人嘴雖然很毒,但卻不好意思欺負一個匠人,沉默了一下,然后問道:“你手藝咋樣?”</br> 每個人都有自己為之驕傲的地方,小木匠也是,一談到自己的專業,他頓時就眉飛色舞起來,說了一堆東西。</br> 當然,這也有少年人爭強好勝的心思。</br> 那道士聽后,問道:“你說你的木雕活兒還行?”</br> 小木匠點頭,自信地說道:“這么說吧,現如今整個錦官城內,你要是能夠找出三個超過我手藝的人,我立馬跪下來給你磕頭認錯。”</br> 道士聽到,對他說道:“這樣,一會兒我給你一張圖紙,還有木料,你幫我做八柄短木劍,若是不錯,回頭你有什么仇家找上門來,我都幫你應下,如何?”</br> 那道人十分狂傲,小木匠卻笑了,伸出手來,說道:“一言為定。”</br> 年輕道士與他擊掌,隨后轉身出了門去。</br> 這時四眼方才下了樓,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說道:“我沒想到你居然跟他聊到了一塊兒,而且還沒有打起來。”</br> 小木匠問:“他有個什么說法嗎?”</br> 那年輕道士出了門,四眼沒有再像先前那般忌諱,直接告訴小木匠,此人叫做無垢,俗家名他也不曉得,是青城山上眾多宗門年輕一輩中,最為性格的一位。</br> 怎么個有性格呢?</br> 這人說好聽了,叫做嫉惡如仇,愛憎分明,而說難聽了,便叫做恃才傲物,出手狠厲,行事有點兒像是魔門中人。</br> 他可以為了一個諾言,直奔千里,護送別人的家眷,也可以因為了一句言語不合便殺人。</br> 按道理講,這樣的人早就被青城山給趕出去了,但偏偏此人殺的,都是劣跡斑斑的惡人,用他的話來講,那叫做“除魔衛道”,所以對他意見很大的那幫人,終究沒有擰成一股繩,將他給革出山門去。</br> 當然,這也與無垢的實力有關。</br> 年紀輕輕的他,在修為上已經超出了同輩,甚至和青城山許多長老都有得一拼,而他手中的劍法,更是犀利無比,一枝獨秀。</br> 青城山需要這樣的人來維護自己的臉面。</br> 可能是沒有太多切身體會的緣故,小木匠對那無垢并不畏懼,反而覺得很有趣,反倒是四眼言語間,對那無垢頗多畏懼,不敢多談。</br> 顧白果這時也下來了,她告訴小木匠,她早上起來想了一刻鐘,準備去一趟大帥府。</br> 既然時間足夠,那通行木符又沒希望找回來了,那么她想要確定行程之后,去都江堰找找董七喜。</br> 小木匠準備陪她一起去,但顧白果卻拒絕了。</br> 她說姐夫你現在無論是哪一副模樣,都挺麻煩的,還不如我自己輕快。</br> 小木匠想起外面的風風雨雨,很是擔心,兩人僵持之時,四眼插了話,說要不然我陪著白果妹妹去一趟吧。</br> 一句話終止了爭吵,仔細想一想,由四眼陪著人去最合適。</br> 小木匠送走了兩人,剛回到院子里,四眼小叔咬著一張餅就進了門來,瞧見他,問了一句四眼之后,便回房間去了。</br> 小木匠看著他嘴邊上的餅,舔了舔嘴唇,有些郁悶。</br> 這位爺還真的是不好客。</br> 當然,他也不是針對自己,他對四眼帶來的這一大幫子人,估計都有意見著呢。</br> 小木匠回到了房間,把所有的事情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還沒有想清楚呢,那房門就給“邦邦邦”地敲響了。</br> 那個特立獨行的年輕道士無垢在門外喊道:“開門。”</br> 小木匠開門,結果瞧見那家伙抱著一大堆的木頭塊過來,直接塞進了他懷里,又拍了一張紙在桌子上,毫不客氣地說道:“來,你瞧一瞧。”</br> 小木匠瞧了一眼這些木料,才發現都是些好料子,什么小葉紫檀、酸枝木,還有胡桃楸木,怎么珍貴怎么來。</br> 他點頭,說好料子。</br> 無垢將手拍在了桌子的圖紙上,說道:“三分木料七分功,料子我是找了最好的料子,但手工嘛,就得看你的手藝了——你看看,這玩意叫做天羅劍……懂什么叫做‘天羅’么?”</br> 面對著如此強勢的無垢道士,小木匠卻不慌,淡淡說道:“羅網之說,其義明,然何以戌亥為天羅,辰巳為地網,蓋世道污隆,人事得失,具有終極。戌亥者,六陰之終也;辰巳者,六陽之終也。陰陽終極,則暗昧不明,如人之在羅網也。天傾西北、地陷東南,西北乃戌亥,東南乃辰巳……你準備用這木劍布置法陣,運那四柱八字,引動神煞?”</br> 無垢拍手笑了:“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你看看這圖紙,怎么樣?行的話就開工吧?”</br> 小木匠皺眉:“這么急?”</br> 無垢毫不客氣地說道:“當然急啦,我趕著用呢,你這邊要是能出來,我就去武侯祠那里找西南第一符箓大師平千秋上符文,然后就可以派上用場了,而你這邊要是不行,我還得趕緊另外找人呢……”</br> 他說得很直白,小木匠沒有再問,認真地研究起了那圖紙來。</br> 那圖紙并非無垢隨意勾勒涂抹,仿佛是從某一本古籍上面撕扯下來的,每一柄劍的尺寸和模樣,上面都有標明,包括需要浮雕于外的文字和獸類,都講得清清楚楚。</br> 有了這個,對于從小就練就了一手出神入化木雕技藝的小木匠來說,其實并沒有太多的難度。</br> 他足足瞧了半個時辰,方才開始準備動手,結果一回頭,那無垢還在旁邊等著呢。</br> 小木匠有著手藝人的傲性,他知曉了那道士的性格之后,也沒有繞圈子,直接趕人:“我要干活了。”</br> 無垢說道:“我知道。”</br> 小木匠說道:“知道還在這兒杵著?”</br> 無垢也毫不客氣:“我怕你手藝太糙了,所以得盯著,一旦有什么紕漏,我就可以喊停下——我的木料收集起來不易,可不能給你弄廢了。”</br> 這家伙的小心思讓小木匠又好氣又好笑,他也是憋了氣,沒有再趕人,而是摸出了那把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刻刀來。</br> 這把刻刀別看不大,但卻是他師父千方百計托人弄來的,材料是寒鐵,據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隕石里提煉出來的,不敢說削鐵如泥,但是對付再硬的木頭,也不會覺得吃力。</br> 小木匠開始動手了,經過半個時辰的沉淀,那圖紙已經刻在了他的腦子里。</br> 當下拿起木料來,手便沒有停下來過,刷、刷、刷,木屑飛起,而木料則不停地旋轉著,不多時,那天羅木劍的第一把,雛形便已經出來了。</br> 緊接著,細節方面,也開始飛速呈現。</br> 無垢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有一些緊張,而到了后來,瞧見大概原型之后,終于算是放下了一口氣來。</br> 這家伙,雖然傲雖傲,脾氣也不好,但手藝卻是真的不錯。</br> 他甚至對小木匠生出了許多認同感來。</br> 畢竟他也是同樣的人。</br> 一樣的狗脾氣。</br> 小木匠一連雕了三把木劍,對比了一下,發現幾乎完美復刻了圖紙上的要求,下意識地伸了個懶腰,回頭一看,發現那無垢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br> 這時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顧白果在四眼的陪伴下走了進來。</br> 小木匠放下刻刀和木雕,問道:“如何?”</br> 他感覺到顧白果的情緒有些不對。</br> 果然,顧白果直接說道:“姐夫,我們得趕緊去一趟都江堰——董七喜被人給抓起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