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能高中狀元確實(shí)了不起,但若不會做人,便也只有一輩子給人當(dāng)墊腳石的份兒。
有姝盯著灑了一地的食物,五官漸漸扭曲猙獰,若王福此時回頭看一眼,也許就不會一意孤行的往死路上走。
“從遂昌前往州府,乘車的話需得七日,步行的話需得十七八天。你待他車輛行駛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就把車轅弄斷,他要走到下一個城鎮(zhèn)意欲租車,你就再弄斷,務(wù)必拖延一些時日?!彼幻婷舜驋叩厣系睦墙澹幻嬗镁窳Ψ愿绖偸諗n的一只女鬼。
女鬼曾是縣衙的廚娘,生前命不好,丈夫?yàn)榱艘粋€粉~頭將她休棄,兒女也不肯相認(rèn),雖無執(zhí)念卻沒有墳地落腳,成了無法投胎的孤魂野鬼。有姝答應(yīng)替她度,這才換得她傾力相助。
女鬼連連答應(yīng),追著王福去了,有姝便又吩咐下人莫再準(zhǔn)備如此豐盛的早膳,一碗粥,幾個包子饅頭也就罷了。他現(xiàn)在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百姓的血汗錢,若再奢侈浪費(fèi),當(dāng)真會遭天譴。不但他自己要勤儉節(jié)約,下面那些人也都得照辦。
他一面考慮該如何重置縣衙的章程,一面走到公堂準(zhǔn)備處理政務(wù)。正堂里除了一個灑掃的小廝,竟沒看見半個人影、捕快、衙役、胥吏,全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人呢?”他看向小廝,小廝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恰在此時,早已為他所用的一只餓死鬼從地下鉆出來,稟告道,“大人,那些人全是王福的班底,他臨走時吩咐他們莫要聽您使喚,故而全找借口告假了。王福一日不曾回轉(zhuǎn),他們就一日不上值,讓您當(dāng)一個光桿縣令。”
這餓死鬼生前是一名乞丐,從來沒吃過一天飽飯,有姝一來就送給他一張陰陽元?dú)夥m然吸收之后很快又會□□,但好歹讓他得到片刻舒坦。故而他死心塌地地跟在有姝身邊,趕也趕不走。乞丐的特長自然是打探消息,莫說一個小小的縣衙,就算是州府里的瑣碎小事,他也都一清二楚。
正所謂“無幕不衙”,沒有師爺在旁輔佐,大多數(shù)縣令根本不知該如何處理政務(wù)。王福滿以為把自己的班子叫走就能給縣太爺一個下馬威,卻是打錯了主意。現(xiàn)在這個趙有姝可不是原來的趙有姝,腦子的運(yùn)作方式異于常人。
他沒有一家家一戶戶地去找,而是把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停了工錢。所幸“趙有姝”對銀錢看得極重,銀庫鑰匙一直在他自個兒手里捏著,幾個賬房先生也是他的親信,自然可以實(shí)施經(jīng)濟(jì)制裁。
“沒有人手,我自己掏錢雇傭?;ㄥX請來的人反而比吃干飯的衙役得用。遂昌縣哪處地方苦力最多?”有姝跨出縣衙,邊走邊問?!摆w有姝”除了在銀錢上分得很清,其余諸事都極其依賴王福,家里那些仆人大多是王福請來的,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誰,故而十分不可靠。
餓死鬼縮肩耷背地跟在后面,指引道,“前面第二個街口左拐,直行到第四個街口再左拐,穿過一條胡同就到了碼頭,那里有很多苦力等著過往商船卸貨。”
“那就走吧。”有姝緩步而行,到得碼頭果然看見許多身體強(qiáng)壯,打著赤膊的苦力。他反復(fù)查看兩圈,挑選了二十名面容兇悍目光卻清正的男子。一月三兩銀子,只簽活契不簽死契,按時結(jié)算工錢,包吃住,還有公職頭銜,這個活兒傻~子才不接。
二十人很快簽了契約,各自領(lǐng)到一套衙役的服裝穿上,然后舉著棍棒浩浩蕩蕩跟隨在有姝身后。他們心中也有正義公理,但在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誰又能堅(jiān)持正義公理?頂多縣太爺讓打人的時候下手輕點(diǎn)也就是了。
這樣想著,一行人穿街過巷,來到李家村。村民們早就習(xí)慣了縣太爺招搖過市的行為,立刻遠(yuǎn)遠(yuǎn)避開,目光里滿是恐懼和仇恨。有姝循著記憶找到李家,卻見曾經(jīng)破屋爛瓦的兩間矮房現(xiàn)已變成三進(jìn)的青磚大院,院子里種了許多花樹,正搖曳多姿的探出墻頭。
守門的小廝見來人是縣太爺,連忙躬身相迎。李二狗一早出去賭博,尚未回轉(zhuǎn),李妮并不顧忌男女大防,得了信就拎著裙擺跑出來,撞上滿屋子的彪形大漢也不覺得害臊,腰~肢反倒扭得更歡。
看見端坐在主位,唇粉膚白、皮滑肉嫩、眼兒溜圓,比自己還要俏~麗無數(shù)倍的未婚夫,她目中飛快閃過一絲厭惡,詰問道,“怎么不打一聲招呼就來了?前兒個我看上那支金釵你給我買了嗎?”
有姝定定看她一眼,心里猛然竄出一股邪火。分明是這女人作惡被告到地府,怎么她一點(diǎn)事兒都沒有,自己就要受那皮肉之苦?罷了,地府不懲治她,我親自動手也是一樣!
思及此,他才算是好受一些,從懷里掏出一塊桂花糕,用門牙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蹭??匆娝嘴兒微動,腮肉輕鼓的吃相,李妮也火冒三丈。一個大男人,為何不能有點(diǎn)大男人的樣子?吃個東西而已,有必要弄得如此,如此……
李妮絕不承認(rèn)自己私底下日日都在練習(xí)這種吃相,就為了顯得更為嬌俏可愛一點(diǎn)。她揉了揉胸口,待心火略微降下才道,“問你話呢,金釵買了沒有?”
有姝端起茶杯徐徐啜飲,對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李妮正想火,李二狗便匆匆跑進(jìn)來,抱拳道,“妹~夫,讓你久等了!我這就吩咐廚房去備飯,隔壁村的王財主送來兩只熊掌,正好給咱當(dāng)下酒菜吃,來人啊……”
他話未說完就被有姝打斷,“不費(fèi)事了,今天我有公務(wù)在身。聽說最近有人想找你打官司?都有哪幾家,報上名來。”
李二狗大喜,還當(dāng)妹~夫意欲替自己撐腰,忙把人一一報上去。有姝迅記在紙上,辭別李二狗時吩咐道,“我今天就把他們帶到縣衙,明天早上你來與他們當(dāng)堂對質(zhì)?!?br/>
李二狗連連答應(yīng),關(guān)上門之后露出一個萬分得意的表情。妹~夫親自來抓人,這是給了他多大的臉面?若是說出去,看誰還敢跟他對著干!
有姝按照名單挨家挨戶去找,這些人一見是他,立刻跪下磕頭認(rèn)錯,涕泗橫流的模樣十分凄慘。有姝讓他們寫狀子,他們不肯,讓他們?nèi)デ螟Q冤鼓,他們不干,無奈之下只得把人全抓了,用繩子一溜兒綁著牽回去。
“快看啊,趙狗官又在抓人了!”
“這回抓的都是得罪他大舅子的人,真他娘的畜生!”
“呸,死了該下十八層地獄!”
百姓等他走過去之后紛紛沖地上吐口水。
有姝耳目靈便,卻也只能裝聾作啞,把人帶到縣衙后分別關(guān)進(jìn)小隔間,一一進(jìn)去詢問。這些人一個勁兒的幫李二狗說好話,直言全是自己的錯,與李爺無關(guān),回去之后必定磕頭賠罪云云。
有姝無法,只得喝令他們閉嘴,用筆尖點(diǎn)了點(diǎn)對方,言道,“這個是因?yàn)槭裁矗俊?br/>
這話顯然是對餓死鬼說的,他立刻上前低語,“這個叫做李旺,因把自家田坎修得太高,李二狗家的牛走過去摔斷了腿,就被李二狗同樣打斷腿扔在山里。要不是他家養(yǎng)了一只好狗,半夜帶人去尋,沒準(zhǔn)兒就被虎狼叼走了。”
有姝奮筆疾書,很快寫完一張掞藻飛聲,有理有據(jù)的狀子,讓李旺按手印。這些人都是莊稼漢,從未讀過書,又哪里看得懂他在寫什么,以為他是在胡編亂造,栽贓陷害,于是哭爹喊娘地嚎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抬手。
有姝無法,只得讓新聘用的下屬將人抓~住,強(qiáng)壓了一個拇指印。下屬目中隱現(xiàn)憤怒,卻也無可奈何,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自己尚且難以活命,又哪里顧得上旁人?
他每走進(jìn)一個房間就兀自寫一張狀子,弄得整個縣衙鬼哭狼嚎,吵鬧不堪。好不容易集齊罪狀,他安安心心躺下睡了,小隔間里的低泣聲卻響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李二狗果然早早來到縣衙打官司,還把狐朋狗友們一塊叫來湊熱鬧。亦有心存良~知的百姓聞訊趕來,手里提著菜籃子,里面裝著石頭雞蛋等物,打算砸完狗官立馬就跑。
有姝也不廢話,甫一坐定就拍打驚堂木,讓下屬把原告帶上來。眾人哭了一夜,披頭散,眼睛紅腫,看上去十分狼狽。百姓們出憤怒的噓聲,有姝卻容色淡定,拿起一份狀子開始念,剛念兩句堂下就傳來喊叫,“冤枉?。∵@份狀子根本不是我們自己寫的,是縣太爺捏造了然后逼我們摁的手印!老天爺若是有眼就降一道神雷把這些惡人全劈死吧!”
“老天爺開眼,莫讓好人蒙受冤屈!求求您了老天爺!”
在絕望之下,這些人唯一能求助的竟只有上蒼。圍觀群眾感同身受卻又無能為力,只得垂下頭抹淚,咬緊的牙關(guān)咯咯作響,仿佛要把坐在上的人生吞活剝。反觀李二狗則叉腰仰面,得意洋洋,李妮也坐在堂中掩嘴低笑。
有姝誰也不理,拿起驚堂木拍了拍,待下面音量稍減就繼續(xù)往下念,念著念著,哭嚎的人慢慢停了下來,側(cè)耳聆聽,李二狗與李妮卻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
“李旺,這份狀詞所言可曾句句屬實(shí)?”有姝淡聲詢問。
李旺不敢答應(yīng),一會兒看看堂上,一會兒看看隱在人群中的親人,眉頭幾能打結(jié)。
有姝并不需要他回答,拍打驚嘆木斷言道,“今已查證,李旺所供諸事均屬實(shí),本官判李二狗殺人罪名成立,秋后處斬?!痹捖溆帜闷鹨环轄钭娱_始念,亦完全符合事實(shí),同樣不等苦主點(diǎn)頭就判定李二狗有罪。
連審了十五六個人,不過花費(fèi)了短短三刻鐘,數(shù)罪并罰之下李二狗被判斬刑。站在兩旁的衙役撲上去將他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還拿大刀架著脖頸,待縣太爺把公審文書遞給刑部并得到批復(fù),就能拉去菜市口行刑。
李二狗幾欲瘋癲,一面掙扎一面喊著妹~夫。李妮為了掩蓋心中的恐懼與慌亂,站起身指著有姝的鼻子叫罵,說他如果再不放了兄長,這樁婚事就即刻作罷。
哪料有姝早有準(zhǔn)備,從懷里摸出一張婚書,當(dāng)場撕成碎片,徐徐道,“本官正有此意。那么,接下來就接著審李妮逼害人命之罪,苦主在哪兒,自己站出來?!痹捖渎砸粩[手,就有兩個衙役把李妮壓跪在堂上,膝蓋撞擊地面的巨響令人聽了牙酸。
臨到此時,百姓們才意識到縣太爺是來真的,他竟真的打算大義滅親,為民除害。誰會把自己媳婦當(dāng)場壓跪,開堂公審?還要不要臉面?誰會把自己大舅子五花大綁拿刀架著,令他嚇出兩泡尿?做戲根本做不到這等地步!
跪在堂下的幾人牙關(guān)一咬,立刻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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