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人,對寵物的概念遠不及后世那樣廣泛,自然很難理解有姝的舉動。
九皇子雖也覺得好笑,卻并不阻止,反把有姝弄亂的桌面擺放整齊,然后指了指堂上,示意大家認真聽課。他要好好享受與有姝靜靜而坐,皮膚相觸的這幾個時辰。
有姝頷細聽,然后取出先生正在講解的一本書攤開在桌面,又拿起一支狼毫寫筆記。薛望京原以為少年不學無術,在上書房純粹是個擺設,此時卻驚訝的現他竟很有才華,字跡也工整漂亮,先生說到哪兒他就記到哪兒,不但沒有疏漏,且還點出幾個錯處。
這恐怕已經不能用“很有才華”四個字來形容了。他與傳說中那位才華絕世的“有姝”,不會也是前世今生的關系吧?薛望京越想越覺可能,眼睛不免有些直。
九皇子也正盯著滿紙的簪花小楷,表情略帶不滿。他攤開一張宣紙,提筆寫了幾個字,言道,“日后改練草書如何?”有姝的字跡與宗圣帝太像了,叫他心里頭老大不舒服。即便他已承認宗圣帝是自己的前世,卻依然不希望有姝被打下別人的烙印。
有姝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也不詢問原因。他湊到主子跟前,仔細看了看他的字跡,然后重新鋪了一張宣紙,用草書記筆記。他是腦異能者,只一眼就能把旁人的字跡復刻在腦海,然后像執(zhí)行程序那般書寫出一模一樣的字跡。
九皇子原還打算慢慢教他,沒準兒能從后面摟住,握著小手,不著痕跡地占些便宜,目下所有幻想破滅,不免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并不為有姝的天賦異稟而感到驚奇,若他果真是那人的轉世,自然才華橫溢。要知道,那人曾經作過的幾篇駢賦至如今亦未能有人越,他與霸皇都是令人望塵莫及的存在。
薛望京卻被驚到。不過看一眼,就能把殿下的字跡模仿到十成十,天下間恐怕再沒有這樣的人物。有姝才與殿下認識幾天,絕無可能得到他的字跡并私底下練習,也就是說,殿下剛話讓他改字體,他就已經掌握了字跡的精髓。
這是何等恐怖的學習能力?難怪他與殿下投緣,原來都是兩個鬼才!薛望京悄悄吐出一口氣,終于徹底拜服了。
有姝也察覺到自己所作所為有些不妥,卻并非為惹來旁人驚疑,而是源于主子失望的表情。上一世他越優(yōu)秀,主子就越歡喜,這一世,當他展露自己的長處時,主子卻沒有夸贊一句。他是不是希望自己能笨一點兒?
有姝如此猜測,然后一眼又一眼地偷-窺主子,心情略有些忐忑。他很不恥“懂裝不懂”的行為,在他看來,那純粹是在侮辱自己智商,但若主子喜歡,或許可以稍作妥協(xié)。他早已經說過,這輩子定要好好補償主子,讓他平安喜樂。
這樣想著,有姝微微點頭,決定藏點拙。
雖然九皇子來了上書房,卻一直很安靜,除了凝望少年就是凝望少年,并未無緣無故大雷霆,叫先生委實松了口氣。眼見時辰差不多,他立刻擺手遣散學生,自個兒拿著書快步離去,就怕臨到頭不小心惹了那尊煞神。
上午學文下午習武,中間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九皇子將少年帶到東宮盛情款待,吃飽后雙雙躺倒在軟榻上逗烏龜。仲康帝來時,九皇子正將一塊玉米餅揉碎了扔進小陶盆兒,復又掰了一塊遞到少年唇邊。因不小心把指尖塞了進去,沾了些許唾液,他便傻笑著放進自己嘴里嘬,像是吃了什么龍肝鳳髓,表情十分陶醉。
少年竟也沒覺得奇怪,仰著小-臉,眨著眼睛,腮邊若隱若現的小酒窩彰顯出滿心歡喜。
兩人一會兒頭挨著頭,一會兒鼻尖碰著鼻尖,一會兒又互相咬耳朵,不知在說些什么。少年性格似乎有些靦腆,并不會高聲談笑,兒子卻一反常態(tài),頻頻出爽朗笑聲,那飛揚的眉眼,柔和俊美的五官,溫潤安詳的神態(tài),不知不覺令仲康帝看紅了眼。
因在窗邊站得久了,太監(jiān)總管輕聲詢問,“陛下,要不要通稟?”
“不了,讓他倆好好在一處吧。”仲康帝擺手,又站了一會兒才悄然離去。六百年的時光,終究還是等到了,是怎樣的虔誠祈求才能造就這樣奇妙的緣分?
九皇子早已察覺父皇地靠近,卻假作不知,待他走了也沒露出絲毫異色。有姝感覺更為敏銳,卻也沒主動開口提醒。現在的他恨不能像小狗一樣時時刻刻圍著主子打轉,又哪里顧得上旁人?
喂完玄武,有姝無論如何也要拖著主子上床,想讓他把缺了的睡眠全部補回來。九皇子自是求之不得,半推半就地上榻,又一把將少年扯到懷里牢牢抱住,且用兩只腳鎖緊他下-半-身。
帳簾頂端的畫作都已收起,螢火蟲也放歸御花園,唯余一片金光閃閃的刺繡盤龍。少年沒在身邊時,九皇子恨不能早早入睡,如此便只需眼睛一閉一睜,就能再次與少年相聚。然而他一旦來到身邊,九皇子卻希望時時刻刻保持清醒,舍不得浪費哪怕一個瞬間。他盯著盤龍,絞盡腦汁地想話題,腦袋卻被少年一把抱住,眼睛也被手掌蒙上,吩咐道,“快點睡覺。”
無力反抗的他在少年懷里拱了拱,這才閉上雙眼,卻極力保持著清醒。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昨日那個吻,一時間心緒難平,既渴望少年再次親吻自己,又想著是不是該主動一些。
有姝就算感官再敏銳,也看不破主子的偽裝。他略等片刻,待主子呼吸平穩(wěn),表情恬淡,就用指尖絲絲縷縷撫-弄他鴉青色的長,臉上帶著愧疚而又疼惜的表情。感覺到被愛的瞬間,他也同時知道了該如何去愛。
正如圣經所說: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上一世,他犯了誤聽誤信的錯誤,這一世也就明白了該怎樣去應對。他依然不敢將真實的自己展露在主子面前,卻相信早晚有一天,他會接受原原本本的自己。再多的誤解,再多的磨難,再多的阻隔,也無法將他驅離主子身邊,他會恒久忍耐、亦將永不止息。
想到動情處,他眼眶微微紅,用細嫩的臉頰輕蹭主子光潔的額頭,然后覆在他眉心虔誠一吻,自言自語道“這輩子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終老,然后一起走進墳墓。”
沒有哪句話比這幾句更為動聽,沒有哪個親吻比這一個更為動情。九皇子無需再問,已明白有姝對自己的心意。無論他記得多少有關于宗圣帝的事,現在的他的的確確是愛著自己的。
九皇子相信自己的判斷,也就更為心情激蕩。這個吻只輕觸眉心,卻仿佛直達靈魂,那總是缺了什么的慌亂與空虛之感;那糾纏了他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恐懼無助,終于在這一吻里徹底消散。他想微笑,又想痛哭,忍了又忍才沒讓自己睜開雙眼,嚇到鼻頭酸的少年。
他努力遏制住越流越多的眼淚,以免溫熱的觸感透過布料傳導至少年胸膛,叫他警醒,同時也聽見他輕輕的啜泣聲。他哭了,悲泣聲中充滿內疚與悔恨,為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也為無端失去的六百年光陰。
若在往常,九皇子定然心疼得無以復加,今天卻強逼自己保持沉默。他睫毛輕-顫一下又很快平復,告訴自己不要去安慰,就讓他一直內疚,一直悔恨,如此,才不會狠心絕情地棄自己而去。
依靠一個人的內疚與悔恨才得到“永不分離”四個字似乎有些卑鄙,但他卻沒有更萬全的辦法,亦被折磨怕了。
有姝哭了一小會兒才現自己弄出許多響動,連忙擦干眼淚,把主子的腦袋更緊地抱入懷中,然后輕輕捂住他耳朵,開始一個接一個的打嗝,膽戰(zhàn)心驚地打了足有一刻鐘才平復下來。
他揉了揉略微紅腫的眼眶,這才挨著主子慢慢睡過去。片刻后,九皇子抬頭看他,一面嘆息一面也在他眉心烙下一個親吻,無聲呢喃道:就這么說定了,這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終老,再一起走進墳墓。
睡醒后,有姝的眼睛更為紅腫,幾乎只剩下一條細縫,本就略帶嬰兒肥的臉頰看上去像個大胖包子。九皇子心疼極了,用剝了殼的熱雞蛋幫他反復按-揉,明知故問道,“睡一覺起來怎會變成這樣?我召太醫(yī)幫你看看吧?”
“別!”有姝連忙拽住他衣角,磕磕巴巴道,“是,是喝多水,所以才腫了,我經常這樣。”他本就不擅撒謊,更沒在主子跟前撒過,心虛的表情早已出賣單純的內心。
見他這樣,九皇子哭笑不得,以拳抵唇輕輕咳嗽,待笑意咽了下去才道,“那日后睡覺切忌喝太多水。下午的課別上了,回去好好歇著吧。”
之前他總想把少年時時刻刻栓在身邊,因為害怕他會忽然消失不見,但方才,得到他的承諾又確定了他的心意,他內心的焦躁與不安已經大為消減,亦可忍受短暫分離。他親自將少年送回趙府,拉著他在門口說了好一會兒話才依依不舍地放人。
有姝捂著半張臉,躲躲藏藏地往小院走,途中碰見幾個堂兄弟,總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目光十分古怪。不多時,他就明白他們?yōu)楹螌ψ约簜饶慷暎瓉碲w玉松為了報復,竟放出流言說他被九殿下看中,已成了孌寵。
“沒想到五公子看著乖巧可愛,卻能為了功名利祿出賣色相。”
“他從小不會讀書,除了那張臉也沒什么拿地出手的,不出賣色相如何在上京立足?”
“嘖嘖,雖說是大家公子,在皇族跟前竟也下-賤到那等地步。”
“可不是嘛!出身再好也是皇家的奴才,跟咱們是一樣的!”
說到此處,一群仆婦湊在一塊兒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仿佛十分有優(yōu)越感。有姝輕巧地走過去,心中莫說惱怒,便是難堪之情亦無半分。這些人在他眼里等同于貓貓狗狗,說出的話也是吚吚嗚嗚地吠叫,毫無意義。
繞開流言四起的后花園,到得自家小院,看見被破壞的防御法陣,他才變了臉色,急忙奔進去大聲喊娘。
“喊什么喊,叫魂兒呢?娘在這兒!”王氏舞著帕子從里間跑出來,看見兒子紅腫的面頰,大驚失色道,“兒啊,你這是怎么了?被九皇子欺負啦?”說這話時她表情非常古怪,既有些擔心憤怒,又有些如釋重負。
有姝沒功夫觀察她的反應,一把將她腰間的荷包揪下來,翻出一張折疊成三角形的符箓。符箓邊緣已經燒焦,且還散出微微熱氣,顯然剛被觸過。
“今天誰來了?”他面上露出少見怒容,內里更是殺意滔天。動他可以,卻不能動他在乎的人,那只妖物存心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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