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望京起哄道,“之后如何了?”
“之后他躲在屯糧的倉庫里睡了幾晚,沾了一身稻草麥穗,看著像個小乞丐。他娘無法,只得把人送走。你說說,就他那樣子,能忽然喜歡上一個姿色普通的農家女?此事絕對有古怪!更古怪的是他還拿著刀,把人給逼得跳河了!您是不知道,我家有姝心腸可軟,捉來的蝴蝶、螞蟻都舍不得碾死,玩一陣又給放了,說他有膽子殺人,我頭一個不信!”趙知州義憤填膺。
九皇子亦感同身受,撫了撫少年通紅滾燙的面頰,徐徐道,“本王亦不信。”
趙知州得到認同越壯了膽子,把一桌飯菜拍得上下起落,“殿下您果然英明神武,不像那些蠢貨,硬說我兒是殺人兇手,還逼-迫我將他交出來,否則就要參我‘縱子行兇、徇私枉法’之罪。我兒是我的心頭肉,便是我死了,也不能把他交出去啊!況且我從不相信他會殺人,其中定然有隱情。這不,最終水落石出,果然證明我兒是清白的。”
九皇子對趙知州好感大增,不由真心實意地贊他一句,“趙大人慈父心腸,難能可貴!”
“哪里哪里,天下的父親都是一樣的,陛下對您亦是傾其所有,愛如珍寶。”趙知州嘆息道,“微臣此次回京述職,就因未主動交出兒子,竟連差事都沒著落了。”人精就是人精,便是喝得醉醺醺的,也沒忘了正事。
薛望京不禁為趙知州鼓掌。這話說得委實巧妙,也算歪打正著。他應該是想用陛下疼愛兒子的事例來觸動殿下,好叫殿下感同身受,進而贊賞他的慈父之心,為接下來的調任做鋪墊,卻又哪里能想到,無需拿天家父子說事,但憑他死也不肯讓有姝受苦的行為,就已博得殿下莫大好感。
果然,九皇子親自替他斟酒,篤定道,“趙大人此次評級,本王認為完全可得一個‘甲上’。”
“哪里哪里,殿下謬贊!”趙知州暈乎乎地笑起來。
九皇子替少年夾了許多菜,看著他慢慢吃下,又道,“趙大人近些日子似乎在為兩淮鹽運使的事奔波?”
趙知州打了一個激靈,酒醒片刻,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九皇子不等他回應,繼續道,“兩淮鹽運使的確是個好差事,但風險也大。細數歷任鹽道,得善終者少,斷頭的多,蓋因上面盯得緊,下面也眼熱。”
趙知州面容蒼白,手腳微顫。雖然九殿下是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與他交談,但他總覺得脊背生寒,膝蓋軟,當場就想跪下。
九皇子一面安撫已停下進食,表情忐忑的少年,一面拍打趙知州肩膀,“趙大人,你十分精通庶務,尤其對經營之道頗為擅長,做一個區區鹽政豈不浪費?你來戶部,做本王的錢袋子。”
這句話不是詢問,而是蓋棺定論,仿佛明天圣旨就能下來。若從旁的皇子口中聽聞,趙知州定然心存疑慮,但九皇子之言有時候卻比圣旨還管用。要知道這位主兒可是六歲就能處理繁雜朝政的鬼才,陛下做出的許多決斷,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趙知州受寵若驚,連忙起身謝恩,卻又被九皇子摁坐回去,讓他不必拘禮。
一餐飯吃得賓主盡歡,臨到宮中快要下鑰,九皇子才起身告辭,走到門邊時柔聲叮囑,“明日辰時,我派人來接你入宮。”
“啊?入宮作何?”有姝大感不解。
“你不是答應跟我走嗎?自然要當我的伴讀。”九皇子灑然而笑,眉眼飛揚。
醉醺醺的趙知州立刻被嚇醒,急道,“殿下已經有兩名伴讀,怎還要再添一個?不瞞殿下,微臣這兒子實在不成器,從小到大只曉得玩鬧,讀書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兩月。微臣把他慣壞了,脾氣驕矜得很,恐入不得殿下法眼。”
“怎會入不得?”九皇子明白趙知州在擔心什么,似宣誓一般慎重開口,“趙大人請放心,本王定然好好待有姝,斷不會讓他受一絲委屈。”話落也不等人反應,拉著少年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馬車駛出去老遠,有姝才探出頭喊道,“爹,我去送送九殿下,很快就回來。”
趙知州僵立許久方抹把臉,露出古怪而又擔憂的表情。之前殿下那番話,怎會越回味越不對勁兒呢?像女婿在應付老丈人一般。自己果然酒喝多了。
有姝將主子送到宮門口,見還有幾刻鐘才落鎖,便拽著他衣角說了會兒話,臉上透出連自己也不知道的依戀之情。九皇子十分享受,將他困在懷中,微笑凝望,待他告別時才道,“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不如我送送你。”
有姝眼睛一亮,便要點頭,卻被忍無可忍的薛望京打斷,“殿下,陛下已經派人來催了,您還是進去吧。有姝送您回來,您又送他回去,末了他不放心,又送您回來,你是不是也要送他回去?您們送來送去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干脆今晚直接睡在來回的馬車上得了。咱們夏啟可不像大明,是有宵禁的。”
別說,就兩人今天在胡同里死繞的勁頭,還真有可能干出那等傻事。
有姝被說得耳熱,九皇子亦沒好氣地瞪伴讀一眼,終是一步三回頭地入了宮門,且一再交代明日辰時定要相見。直到宮門完全合攏,再看不見那人身影,有姝才收起滿臉紅霞,面無表情地爬上馬車。
受托送人回家的薛望京看看冷若冰霜的少年,直嘆什么鍋配什么蓋,這兩個竟都是變臉的高手,在殿下-身邊分明是個可愛羞赧的粉團子,到了自己跟前就是一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渣子,待遇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不過正因為如此,他對少年的好感反而直線上升。對旁人不假辭色,單對殿下掏心挖肺,且不論他是真情假意,只這種做法就能讓殿下感覺到安全,從而保持平靜愉悅的心態。殿下可不喜歡左右逢源、面面俱到的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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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回到家,就見角門處站了許多人,細細一看卻是二叔與二嬸,還有趙玉松,中間圍了一個太監,正情緒激動地說些什么。那太監很不耐煩,幾次想走都被二嬸拉住,往袖子里塞銀票。
有姝直覺會遇上麻煩,繞了個遠路,從西面的角門入府,剛跨進垂花門,就見王氏正與四嬸、五嬸坐在葡萄架下談笑,表情頗為神秘。不等他詢問,王氏就顛顛兒迎上來低語,“兒子,你聽說沒有?趙玉松因寫了一篇非議宗圣帝的文章,被御史彈劾啦!方才圣上已頒下旨意,剝奪了他未來五年的考試資格。再過兩月他不是要參加會試嗎?這下沒戲了!”
四嬸也跟著幸災樂禍,“可不是嘛!當初二嫂還信誓旦旦地說他能考中狀元,結果呢?”
“結果臉被打得啪啪作響!”五嬸放下瓜子,在自己臉上拍了幾下。
都說三個女人能頂一群鴨子,這話果然沒錯,看見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三人,有姝太陽穴直抽。所幸王氏知道兒子不愛聽這些,對功名也不在意,便揮揮手讓他去洗漱,似想到什么又將他叫住,“對了,你爹找你,換了衣裳去他書房一趟。”
有姝乖乖答應,兩刻鐘后敲響房門,就見趙知州扶著額頭唉聲嘆氣。
“爹,你怎么了?”他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桌角。
“都是爹害了你!”趙知州越苦惱,拉住兒子細細道來,“若不是爹讓你去巴結九殿下,你也不會攤上這種倒霉事。”
“什么倒霉事?”有姝不明所以。
“給九殿下當伴讀啊!還是爹害了你,總以為到了歲數你自個兒會長大,所以不肯與你說外面那些糟心事。你不知道吧,九殿下他有病。”趙知州指了指自己腦袋。
有姝心臟狂跳,急促詢問,“殿下生了什么病?嚴不嚴重?”
“得了這病,他死不了,死的都是旁人。”趙知州嘆了口氣,“九殿下打從三歲起就常常夢到前世,所以晚上總睡不著。你想想,一個人從三歲到十七歲,連續十五年沒睡一個囫圇覺,他得多痛苦?他一痛苦脾氣就格外暴躁,誰若是不小心惹了他,提劍就砍。你別以為爹是在嚇唬你,他今兒也不知吃了什么靈丹妙藥,倒十分正常,但平時可不是這樣。有一年他削掉六皇子半邊胳膊,六皇子母妃找上門來哭鬧,又差點被他割斷脖頸。還有一年夏天,他嫌蟬鳴聲刺耳,吵得他睡不著,就讓宮女太監全去捕蟬,結果有幾只沒捉干凈,叫他聽見,竟杖斃了東宮半數侍從。那場景,當真是血流成河啊!后來朝臣們彈劾聲太大,仲康帝找他來一問才知,因害怕噩夢,他竟連續十七八天未曾闔眼。十七八天,你想想是個什么光景,若是換個心智不堅者,怕早就瘋了。”
趙知州回憶往事,猶感到萬分心悸,顫聲道,“他如此暴戾恣睢、陰晴不定,早已遭到許多非議,朝臣也對他頗為不滿。若非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又是那等傳奇出身,許是早就被廢了。兒啊,爹不像你二叔,明知是火坑還逼著孩子往里跳。你若是不愿意,爹這就去找老太爺,讓他想想辦法。你許是不知道,趙玉松給他當了十幾年伴讀,說棄就棄,絲毫不留情面。你跟他才哪兒到哪兒啊……”
有姝不等趙知州把話說完,就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原以為主子上輩子過得很好,只略有遺憾罷了,卻沒想到他被傷得那樣深,以至于轉世投胎,靈魂中還烙下抹不去的傷口。九皇子之所以夜不能寐、脾氣焦躁,是因為他太過不安所致,而這份不安,正源于自己的不告而別。
他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從那些彷徨無措、絕望等待的夢境中掙扎醒來,又是如何懷著恐懼的心情迎接下一個明天。三歲到十七歲,他有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嗎?他看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卻原來一直陷落在痛苦中。
有姝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自責,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趙知州眼看兒子搖著腦袋,仿佛要哭暈過去,連忙將他抱入懷里拍撫,連說爹錯了,爹不該嚇唬你,爹這就去找老太爺,讓他把伴讀的差事推了。
“別推,我要給殿下當伴讀。”有姝立刻停止哭泣,緊緊拽住趙知州手臂。這輩子,他定要寸步不離地跟在主子身邊,再也不跑了,便是他打他,罵他,嫌棄他,也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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