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敲碎蛋殼,用筷子夾出隱藏在豬肉末里的一條蚯蚓般的紅色蟲子,言道,“你自個兒看看。這是子蠱,待會兒我會把它養成母蠱,通過母子間的感應就能找出下蠱者。”
六皇子盯著長蟲看了幾眼,吐得越發厲害。郕王與他同病相憐,不由走上前安慰。等叔侄二人交流完吐蟲子的心得,有姝已把子蠱煉化成母蠱,一面取出孽鏡搜尋真兇,一面用匕首把蠱蟲切割成一段一段的。
這種做法放在蠱蟲身上沒什么,若換成.人,卻堪稱殘忍。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非但不給一個痛快,反而刀刀凌遲,誰能受得了?不過片刻,宮里的人就被孽鏡照了個遍,玄清與圣元帝都無異狀,皇后卻痛得死去活來,滿地打滾。
這皇后不是別人,恰恰是玄清的妹妹,憑借哥哥的威名入了太子府,五年時間從小小侍妾爬到正妃之位,又在圣元帝登基之后獲封皇后。圣元帝對她千嬌萬寵、百依百順,卻原來是因為她擅長蠱術。
這奪命蠱在苗疆也能算得上蠱王級別,專門用來控制下屬,一條母蠱可以產下成百上千枚卵,等這些卵孵化了便是子蠱。換一句話說,只要將母蠱種入體內,皇后便能得到成百上千個傀儡。她要誰死,誰就得死,不過動動心念而已。如今母蠱換成有姝手里這條,她體內那只自然成了子蠱,母蠱受到的傷害能盡數轉移到子蠱身上,更甚者,只要母蠱死亡,所有的子蠱也會同歸于盡。
可以想見,當有姝用刀切割母蠱時,她正承受著怎樣的傷害。她鬢發散亂,渾身浴血,聲嘶力竭地喊道,“去找國師,快去啊!”只可惜她的幾名心腹全被種了子蠱,此時也痛不可遏,哪里走得動半步。
不僅如此,前朝大臣、后宮嬪妃,甚至圣元帝身邊的大太監、大宮女、老嬤嬤以及貼身侍衛,全部發了病,躺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圣元帝嚇了一跳,立即去請國師,本就黑氣繚繞的臉龐越發顯得陰沉。
玄清哪里敢讓多疑的圣元帝知道真實情況,只說這些人中了咒術,應當是郕王的手筆。征和帝死時道出一個“鬼醫”的名號,他便順勢把罪名安在此人頭上,竟歪打正著了。圣元帝連忙讓玄清解咒,他卻沒有那個本事,只能抱住徒勞掙扎的妹妹一個勁地安慰。
有姝雖然不是好人,卻很少濫殺無辜,除掉皇后固然重要,卻得拿上千條人命陪葬,終究有傷天和。他咬破指尖給斷成幾截的母蠱喂血,母蠱破碎的身體竟慢慢長攏愈合,反倒比之前更為鮮活。
“先替那些人拔掉子蠱,再除皇后不遲。”他徐徐道。
“這些人在皇后地驅使下干過許多喪盡天良之事,便是都死了也不無辜。”恭王擺手。
“但總有一些人是無辜的。等皇后倒臺,她身邊這些爪牙該怎么清算就怎么清算,與我無關。”有姝拎起長胖不少的蟲子,嘆道,“你們只覺得我捏死一只蟲子很容易,殊不知我捏死的還是上千條人命,哪里能如此輕率。”
然而下一刻,他頸間的小蝎子聞見蠱王的氣味,竟偷偷摸.摸沿著他衣袖爬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鉗住母蠱,一口吞掉。與此同時,孽鏡里的皇后慘叫一聲便魂飛天外,眼耳口鼻滲出許多鮮血,死相極為可怖。她的爪牙也難逃一劫,紛紛吐血而亡,不過幾息,宮中已是血流成河,死氣彌漫。
玄清見妹妹不再掙扎還以為她好了,哪料眨眼就成了一個死人,不免悲痛欲絕,仰天長嘯。圣元帝倒退幾步,表情驚懼。一次性咒殺上千人,郕王背后的術士道行之高恐怕遠勝玄清。相識那么久,他還從未見玄清如此狼狽過。
那人若是要殺自己,豈不輕而易舉?圣元帝終于知道害怕了,顫聲道,“國師,現在不是悲痛的時候,趕緊把幕后真兇找出來為皇后報仇要緊。”此人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安眠。
玄清迅速恢復理智,將妹妹抱到床.上整理遺容,堅定道,“請皇上放心,本座定把妖人找出來碎尸萬段!”那人必是跟隨郕王一塊兒進京的,他也沒精力挨個兒去找,只管把郕王一行全部殺掉。至于妹妹的葬禮,還得等皇上登基之后再說。
孽鏡里,玄清猙獰的臉龐慢慢淡去,惹得恭王幾人嗤笑不已。六皇子卻笑不出來,今日這場對決已嚴重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現在的他莫說與少年平等相交,便是看他一眼也覺心驚膽戰。然而好奇心終是壓下恐懼感,令他抬眸偷覷少年,就見對方正捧著那只小蝎子作勢要打,指尖落下時卻親昵萬分地觸了觸它尾針,嘆息道,“小蝎,你又闖禍了!告訴過你多少次,要吃蠱王我給你養,別撿這些野生的,不干凈。”
方才說人命最重的是誰?現在轉瞬忘到腦后的又是誰?六皇子心里發涼,對少年亦正亦邪、沒心沒肺的性情有了大致了解,越發不敢去招惹對方。
是夜,玄清的報復如期而至,恭王府里忽然冒出許多青面獠牙的厲鬼,見人就殺,窮兇極惡。但不過瞬息,有姝布下的法陣就放射.出金光,刺在厲鬼身上令他們慘嚎不斷,滿地打滾。
待金光漸漸散去,郕王提著燈籠走到廊下,笑道,“我當是什么,原來都是些木偶。”
六皇子嚇著嚇著已經習慣了,看見散落一地的木頭小人,竟彎腰撿起一個細看。國師的手段著實不凡,能賦予死物生命,還能驅使它們為己所用,說出去該是何等驚世駭俗。但少年應對起來卻極為輕松,仿佛他不過是只跳梁小丑。
原來這就是郕王的依仗,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高人風范。難怪連諸位皇叔都要對他敬稱“大人”。六皇子心下凜然,默默退至一旁。
有姝本還覺得沒什么,不過是些雕蟲小技,卻在瞥見主子染血的衣袖后勃然大怒,“你怎么受傷了?是為了保護我嗎?”
哪怕明知道他實力強悍,每每遇見危險,主子依然會第一時間將他護在懷中,反倒弄得自己遍體鱗傷,令有姝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他原打算與玄清好生玩一玩,現在卻耐心全失,拉著主子回房處理傷口,起誓道,“改日的登基大典,我要玄清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幾位藩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志一同地暗忖:魏國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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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帝將郕王幾個召入京城究竟是什么用意,滿朝權貴無不心知肚明。新晉貴族自是鼎力支持,老牌世家,尤其是當年被卷入血祭事件的臣子卻都暗暗搖頭,只等著看圣元帝和國師是什么下場。
國師所煉化的傀儡被有姝毀掉之后遭了反噬,將養數日才勉強恢復半成功力。當初他如何狂傲,現在就有多么狼狽,但他被追捧太久,哪里肯甘心認輸,竟準備啟用茅山宗的禁術誅殺郕王一行。禁術的發動需要準備很多靈器,他只能壓下滿心殺念,暗中籌謀。
郕王抵達京城時征和帝已經下葬,半月之后就是圣元帝的登基大典。玄清掐算許久才挑了個好日子,哪料御攆剛抵達天壇,空中就爬來滾滾烏云。一眾新貴面露憂色,諸位老臣卻陸續走到郕王身邊,拱手見禮。
“曹某拜見大人,一別經年,您容顏依舊,曹某卻老了。”
“大人,這是鄙人長子,當年您來府上查看,還曾送過他一張平安符。”又有一位老臣上前打招呼,并把已位居兵部侍郎的兒子拉出來,催促道,“還愣著作甚,快給大人行禮。”
血祭之后,有姝曾被眾位世家巨族請去除妖,很是結了一些善緣。他定睛看了青年幾眼,頷首道,“我記得,當年他才兩歲,這么點大,穿著一件深紅色的夾襖,像顆球。”
老臣受寵若驚,連連作揖,“大人您記性真好!他如今與小時候毫無相似之處,您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年方二十二的兵部侍郎頗覺驚異,卻不敢直視少年,心道那枚被祖父和父親視如傳家.寶的平安符原是這位送的,真看不出來!
六皇子亦驚駭不已。方才前來打招呼的人全是魏國真正的肱股之臣,又在朝中經營數十年,手中均握有實權。他們有的關系密切,有的卻是你死我活的政敵,卻都在少年面前卑躬屈膝,誠惶誠恐,少年究竟什么來路?不,他應該不是什么少年吧?見過兩歲的李大人,算一算至少也該三四十了。
郕王這邊的動靜,圣元帝哪能看不見,卻因崩掉了門牙,不敢開口,只得沖玄清打了個手勢,讓他立刻驅散烏云。玄清全盛時期也只能召來一小朵雨云,頭頂這黑壓壓的一片早已超出他掌控之力。
他上前幾步,低不可聞地勸道,“皇上,暴雨將至,您還是改日再行登基大典吧?”
圣元帝等了二十幾年才等來這一天,哪里肯換,快步踏上天壇,捂嘴道,“大雨將至,一切從簡,即刻鳴鐘鼓樂行祭天之禮!”玄清作為祭司,只得跟上。
眼見天空的烏云越積越厚,更有隱隱雷聲在其間滾動,天壇下的朝臣都已心慌意亂,一聽國師喊“跪”,便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唯獨郕王一行還站著,顯得格外打眼。被郕王護在身側的少年掐指推演,揚聲道,“姬東林,你乃蛟龍藏淵之命,斷沒有魚躍龍門之時。這天壇你祭不得,龍袍穿不得,皇位坐不得。你若主動禪位還能保住一條性命,非要逆天而行必遭厄運!”話落往旁邊一指,語氣轉冷,“玄清,你暗算本尊,本尊便給你一個痛快。”
新晉權貴均為圣元帝的擁躉,聞聽此言紛紛站起來斥責,禁衛軍更是拔.出佩刀欲將少年斬首。但下一瞬,他廣袖翻飛中抖出幾張黃符,朝天壇上的國師疾射而去,在其頭頂形成一個五菱行的法陣。法陣內紫光大盛,竟將天空中的閃電接引下來,連連劈砍國師。
噼里啪啦一陣巨響,國師原本站立的地方唯余一團黑灰,而離他只有幾尺遠的圣元帝卻毫發未損。方,方才究竟發生了什么?新貴們一個比一個癡傻,禁衛軍亦目瞪口呆,連手里的佩刀都握不住了。
“死了?被雷劈死了?”圣元帝嚇得倒退幾步,然后從九百九十九級臺階上滾落,摔得粉身碎骨。
眾人已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卻見那衣袂翻飛的少年揮揮袖子,驅走滿天烏云,令橙黃日光傾面灑落,末了指著六皇子,一字一句言道,“你,上去登基。”
“你上去登基”,多么簡單而又擲地有聲的五個字,六皇子卻不敢接。但站在少年身后的諸位皇叔卻淡笑行禮,口稱“圣上”。緊接著,那些無論怎樣拉攏也不會多看他一眼的老牌權貴們陸續拜倒,心甘情愿地臣服。無需龍袍加身,更無需父皇遺詔,只要那人一句話,他就能一飛沖天,這是何等魄力,又是何等威信?
六皇子渾渾噩噩地走上天壇,回頭一看,那人已經牽著郕王走遠了,連同恭王、肅王、靖王、璃王,也都消失不見,仿佛這只是一場荒誕的夢境。但他看著腳下的焦黑,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夢,少年曾經來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兩江果然是一片凈土,亦是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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